內卷與血酬:中日韓電子產業搏命史

(原標題:內卷血酬中日韓電子產業搏命史)

韓國人黃尚基抗議三星使用化學藥劑浸洗硅晶片

他的女兒在三星工廠工作四年,死於白血病

(1)市場規模很長時間內,都有一個隱形的天花板,增產不增收。從1994年韓國在DRAM技術上追平日本開始,DRAM芯片產能急劇擴大,但市場規模在長達20年內都沒有擴大, 甚至多次萎縮,原因就是慘烈的價格戰

(2)頻繁爆發價格戰。比如從1994年開始,日韓之間不到10年就爆發了三次大規模的DRAM價格戰,多次出現“生產一片虧損一片”的局面。

(3)高昂的投資,導致沒有玩家願意接受退出,只能選擇死磕。08年金融危機期間,三星以單季度虧損6700億韓元的代價中國臺灣的DRAM廠商發動價格戰,當地廠商倉促之下被迫應戰,最終導致7年近一萬億新臺幣的投資付諸東流。

總體收益不增長、競爭者內向求生,失敗者不允許退出,這種局面套用一個時髦的詞就是內卷:

面板有京東方的“王氏定律”,每三年價格降50%;LED有“海茲定律”,價格每10年將爲1/10、輸出流明增加20倍;光伏領域,過去十年發電成本下降了82%,平均下來每年下降16%。

摩爾定律的拉扯下,終端性能爆炸式的提升,讓任何領先者都無從保持優勢。保持優勢。即使是蘋果、三星這種絕對巨頭,也一直面臨競爭壓力,一年一更新都會被對手嘲笑技術落後。如果領先者稍有懈怠,就會被追趕者一把趕上,這在汽車、航空、醫療等領域是無法想象的。

摩爾定律的另一面是產能的指數增長,這意味着早期投資難以積累起規模優勢。後進者的新工藝設備,反而可以形成產能優勢。而先進者的落後設備,反過來變成了累贅。

在這個人口最稠密、最喜歡儲蓄的東亞地區,大衆把時間、精力、身心,甚至“多子多福”的國民性都拿了出來,創造出了迄今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工業化,也創造出了人類歷史上最大範圍的內卷地。

何處破壁:賭國運的決斷

對於困境,東亞玩家們並不是沒有體會,也一直在尋找破局路徑:韓國採用了“極致內卷”、中國臺灣採用了“金牌管家”、日本採用了“據險扼守”等不同策略

內卷存在,是因爲有無窮無盡的追趕者,不斷拉低利潤。那麼有沒有可能通過最殘酷的戰鬥,徹底把對手消滅,也震懾追趕者們不敢再來,從而終結內卷呢?

於是,韓國選擇了發動高烈度,賭博式的競爭來消滅對手。換句話說,就是把自己捲到死,讓對手無路可卷。

亞洲金融危機期間,韓國金融體系幾乎走到了崩潰的邊緣,不少國民甚至把金銀首飾捐給國家補充外匯。但同時期的三星依然繼續加碼投錢,擴產面板和內存芯片,可謂“男子當戰,女子當運”。在三星眼裡,危機就是消滅對手的良機,減產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減產。

日本面板產業率先被三星斬落馬下,隨後,日本和中國臺灣的存儲芯片也被打的奄奄一息,行業內只剩下了相對佛系美國美光和韓國三星、海力士。拿下內卷短暫勝利的韓國廠商,年利潤一度高達400億美元。

然而,極致內卷的副作用也很明顯,大財閥對國家經濟的綁架越來越緊,死亡、稅收和三星,是韓國人一輩子都避不開的事務。而一家企業大到如此,社會體系要想健康,也就無從可談了。更加尷尬的是,隨着中國大陸這個巨型玩家進場,三星前面的投入都像是九牛一毛。

相比拼命三郎般的韓國,中國臺灣考慮到地緣政治和島內狀況,選擇成爲“金牌管家”。和產業各巨頭做捆綁、爲各巨頭做代工,老大有口肉,自己跟着喝口湯。

臺灣的IT教父施振榮曾經評價說:臺灣是世界的朋友,三星是世界的敵人。因此,施振榮提出了製造業微笑曲線,創造了宏碁(Acer)品牌後,又創立緯創幹起了代工的活。

除了生產iPhone的富士康、臺灣的5大電腦企業(仁寶、廣達、聯寶、英業達、緯創)生產了80%以上的電腦,隨後貼上惠普、戴爾、聯想的logo銷往全球。即使是在芯片製造頂端的臺積電,也是從服務美國芯片公司起家、服務蘋果等公司壯大,絕不和客戶搶生意。

“管家”的戰略,對於一家企業而言,也許最優策略,但如果一個地區集體甘當打工仔,就未必是幸事了。

當年,臺灣手機品牌獨苗HTC被三星擊敗,直接導致臺灣產業鏈失去了自我升級的主動權,只能把全島希望寄託在蘋果身上。但蘋果不會用聯發科的芯片,觸控屏、鏡頭等業務也陸續轉移到了大陸。

比起韓國和臺灣地區,日本放棄了激烈競爭,選擇佛系做研發,卡住一些市場小但繞不開的產業關鍵位置。

比如在電子被動元件領域,日系公司是絕對霸主。村田和TDK兩家就佔據全球近80%份額,收入過百億美元。而半導體材料領域,日本也佔據了6成以上份額。19種主要材料中,日本有14種市佔率超過50%。最新一代EUV光刻膠領域,日本的3家企業申請了行業80%以上的專利

與此同時,日本在精密儀器、工業機器人等領域取得了不俗成績。日本東京電子、Cannontokki等設備公司都陸續崛起,打破了歐美在半導體設備領域的壟斷。

日本之所以可以選擇這條路,是因爲三個優勢:首先和韓臺相比,有汽車這張硬牌,擁有產業騰挪的空間;其次,日本人崇尚的“工匠精神”,可以確保他們在材料領域深耕細作。另外,日本基礎學科也很紮實,16個諾貝爾獎得主中,有6個屬於化學領域。

但日本的轉型依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無論是材料、還是設備,合計也不過是一千多億美元的市場,和電子產業相比並不算大。而曾經風靡世界的日本品牌,幾乎遭到了全方位的打擊,消費電子的八大金剛,除了索尼以外,都逐步從消費者視野中銷聲匿跡了,取而代之的是美國的蘋果、中國的華爲

韓國和同行死磕、中國臺灣“找大哥”、日本佛系“退守”,都取得了一些成就,但也都沒有衝破美國的籬笆,沒有拿出真正和美國較量的產業利器。而中國要想真正實現突圍,似乎只剩下一條路:和美國核心賽道正面對決。

賽道爭奪:新東亞的出口

美國的核心賽道有兩個:下游大利潤賽道和上游卡脖子賽道。

東亞生產了絕大多數的終端產品和零部件,但這些電子產品組成的信息科技產業裡,美國的IT公司足足佔據了整個行業70%以上的市值。這意味着電子產業改變世界的收益,還是被技術發源地美國賺到了自己手中。

雖然硬件自主化是國家命脈,但賺錢效率確實不如互聯網。全球市值最大的10個企業中,互聯網佔據了6個半(蘋果算半個)。而即使在美國,所有半導體上市公司市值之和,也不及半個蘋果。這個現象正是美國的典型策略:

放棄中游的重資本、重人力,在下游應用領域收割大量利潤,隨後補貼上游的研發環節,上游卡脖子,下游賺大錢。

通俗點說,這就是美版“貿工技”。然而,這個模式行得通的基礎在於,美國常年雄踞世界第一大消費市場,又擁有全球通行的文化影響力,因而美國在攫取消費端利潤的效率遠超其他國家。

縱觀全球來看,中國是唯一一個可以在下游市場複製美國的國家。2019年,中國整體消費市場規模超過41萬億人民幣,接近6萬億美元,和美國6.23萬億美元相比,只有不到5%的差距。預計到2020年,中國就可能超越美國,坐上其雄踞大半個世紀的全球最大消費品市場的王座。

而當龐大市場的利潤源源不斷輸入到中國科技企業後,他們就可以攻堅上游科技。

比如阿里巴巴,在電商利潤的反哺下,打造出了自研操作系統的雲計算體系。華爲,也正是在通信設備和手機上賺到了錢,纔有能力在10年投入了6000億元,進行5G、海思芯片研發。騰訊也有三大人工智能實驗室,還投入10億來設立“科學探索獎”獎勵基礎科學研究,舉辦騰訊科學WE大會、騰訊科學周。

這些推動科研的舉措,無疑都建立在公司豐厚的現金流基礎上。而中國互聯網公司也開始出海發展。最爲耀眼的自然是字節跳動旗下的TikTok。短短2年時間,單美國業務就做到了500億美金的估值,相當於中國大陸本土最大的電子代工廠立訊精密,創業十幾年、僱傭13萬員工的市值。

而事實上,新興電子和IT技術應用市場,已經越來越明顯地呈現出了“中美雙頭格局”。2020年胡潤獨角獸報告稱,世界前586個估值超過10億美金的科技新興企業(又稱獨角獸)裡,有227個來自中國,233個來自美國。而這些獨角獸,高度集中在電子商務、人工智能、金融科技、軟件服務、共享經濟等ICT技術的應用端。

不同於韓日和中國臺灣的“躲避”,中國大陸在應用端緊緊咬着美國企業。而中國互聯網的出海,也顯然挑戰了美國互聯網的壟斷,導致美國“下游支撐上游的大循環”的根基出現了鬆動。最終,美國放棄自由主義,用禁令用“卡脖子”來遏制華爲,甚至總統親自下場指揮對TikTok強買強賣。

美國的極限施壓,似乎正表明,中國大陸的正面對決,正是突圍的正確選擇。

產業對決:挑戰者的使命

今年9月16日,代表全美國半導體營收95%的半導體行業協會(SIA),攜手著名的波士頓諮詢公司(BCG),發佈了一篇重量級報告:《政府激勵計劃與美國半導體制造的競爭力》。

這份不長的報告配合其詳實的數據和圖表展示了這樣一個核心主題:作爲曾經的集成電路領域的發明者和領航者,美國的半導體制造業目前正在被全球尤其是東亞越拋越遠。

但實際上這份報告既是事實,也是嬌嗔。因爲美國製造業的核心,從來都不是龐大的規模和高超的工藝,而是充當一個布鏈者的角色。

美國在攻克一項新技術後,往往會只抓卡脖子和產生利潤的部分,而把其他環節拋灑向全球。一旦某個環節的承包商開始向其他環節伸手時,美國就會扶植小弟來反擊,並對挑戰者發動產業打擊,這也是爲什麼東亞總是在周而復始的進入產能戰爭的重要原因。

著名智庫“機工戰略”的陳琛總結了美國發動打擊的五種武器:標準規則先行、基礎能力控制、價值單元鏈控、平臺軟件支撐、創新生態驅動。而這五點層次遞進並互爲基礎,如同一張天網,密不透風,讓任何挑戰者都會不自覺的望而卻步。

(1)標準規則先行,在通信行業,高通把自己的大量專利運作成了行業標準。因此產業裡的任何挑戰者,要遵守標準,就要屈從於高通的專利網、繳納專利費。

(2)基礎能力控制,把核心基礎材料控制在手裡,比如電子產業的芯片、醫療影像設備行業的CT球、燃氣輪機的精密冷卻孔製造技術;這些頂級技術都在美國公司手中。

(3)價值鏈單元鏈控,把各個環節的基礎玩家,進行互相嵌套鏈接,實現“一榮共榮、一損俱損”的產業聯盟,比如芯片領域的製造、設備、材料等環節各公司聯合研發,每種光刻膠都對應特定的設備和工藝,形成閉環,而核心依然是美國公司。

(4)平臺軟件支撐,平臺負責嵌入整個產業鏈,不斷正向積累數據,同時形成網絡效應。比如工業設計的仿真領域,美國ANSYS、MathWorks、Altair三家公司佔到了全球50%市場份額。半導體設計領域EDA軟件,美國Synopsys(新思科技)、Cadence(鏗騰電子)和MentorGraphics(明導國際,2016年被德國西門子收購)三大公司則佔據了80%以上份額。

(5)創新生態驅動,這是所有招式的最終一招,以產生新的產業鏈來實現布鏈,特斯拉就是近期的代表。美國創新了產品,屬於零部件的電池,則先讓中日韓三家一起競爭。

在看到美國範本,也感受到布鏈者威力後,中國的轉變方向也十分清晰:從製造者,走向布鏈者;從身強力壯,變成手持利刃。

在新能源車、光伏、航空航天等領域,並不一定要追求“全球產能盡在我手”,而是要細究“五把武器”中我們手裡握幾柄。部分生產環節的全球散鏈、也能讓更多的國家和中國結成“一條鏈上”的共同體,而不是讓他們成爲低成本的競爭者

內卷之所以成爲內卷,本質上還是因爲被布鏈者拉入了眼前的一畝三分地,拓荒,才能走出內卷。

尾聲

研究機構Global Firepower每年都會發布一版“全球軍事實力排名”,在其2020年的排行榜中,日本和韓國分列五六位,僅次於美俄中印,越南和泰國分別排在22位和23位。買了一堆過時武器裝備的臺灣省,單拎出來也能排在全球第26名,超過後面一片發達國家。

把東亞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扔到歐洲,都至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區域性大國,東亞也因此被網友戲稱爲“地獄模式”、“怪物房”。這種全世界最艱難的生存模式,也催生了全世界最勤勞的人民。

以勞動密集型產業催生出口導向型經濟,再通過政府主導的產業升級實現彎道超車,這種模式被稱爲“東亞模式”。這種發展思路誕生了四小龍和中國奇蹟,但也不可避免地會形成財富焦慮、資產泡沫以及無法提振的生育率。

無論是韓國用極致內卷塑造壟斷地位,還是日本佛系研發卡住產業鏈的關鍵位置,抑或是越南和東南亞國家對着產業鏈轉移躍躍欲試,都是爲了讓本國人民的勤勞,在全球產業分工中有一個合理的定價。

但對於人口是日韓總和7倍的中國來說,我們通關遊戲的難度則要大的多——既要完成主線任務,又要完成支線任務:我們需要學習韓國的產業鏈控制力,也要學習日本的基礎研發;要防止製造業大規模流失東南亞,也要追上英美在品牌和創新上的腳步。

只有這樣,才能讓14億人共同享受產業升級的紅利,而非只讓一羣五環內的少數人永遠先富。擺脫打工人的宿命,超越甚至顛覆“東亞模式”,是中國產業升級、攻堅高科技頂峰的最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