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花市
就算擠,就算嘈雜,後背貼着陌生人前胸,左右都是挑三揀四架柺子開路的歐巴桑,我還能耐着性子不起殺心。因爲是花,怎麼看也不狼狽。花底確實有庇廕。
臺北有幾處甚具規模的批發花市,裡面四季如春。據說這兩年訝於臺北市區建築陳舊之觀光客所在多有,但不知爲何,我聽了,並不介意,心裡只想這城市果然像一名衣衫不甚光鮮但頭面到底乾淨的中年人,可能起不了高樓了,可能宴不上賓客了,但不管多累,不管他在地球上轉得有多累,仍永遠安靜環抱着幾大捧新花。爲此,便足夠使人顧惜不相忘。
曾經我在其中一座花市附近工作,據稱那辦公大樓樹立時,裡裡外外鑿空了整座大理石礦藏,花市位於它側面的大塊千坪空地上,搭着簡便棚架,低矮,小貨卡與搬運工進進出出,原本只是在正式建築落成前暫用,誰知道一暫就暫了十多年(這也是很臺灣的)。那時搭計程車去公司,總有幾次司機隨口誤會:「你在花市上班喔?」我總禮貌回答不是,但就在那旁邊。「啊,某某大樓。」我甚喜歡這個朝開暮謝花朵在人心裡勝過海枯不爛大理石的概念。
倒是在花市買花,其實雅不起來──如果你心目中的「雅」是那麼一回事的話。大型集市總是亂烘烘,但只有在這花市裡,就算擠,就算嘈雜,後背貼着陌生人前胸,左右都是挑三揀四架柺子開路的歐巴桑,我還能耐着性子不起殺心。這兒又是陽春煙景,大塊文章,每束花都紮成兩歲小童尺寸,買三五種花材就像老媽子一樣懷裡抱一個手裡拖兩個了,但奇怪,因爲是花,怎麼看也不狼狽。花底確實有庇廕。
就可惜什麼植物一經過我的手,都謝得快,別人說好種的這個那個,總養不活。若有人是綠手指,那我一定是黑手指。有時疑心自己是否指端帶毒……因此家常閱讀時,特別服氣又留心那些嫺熟草木的寫作者,例如劉克襄的菜,王盛弘的花,而且,兩位先生都是男子……一時覺得自己實在應當羞愧,但一時又覺得這拆裂性別印象之路走到此地也滿好的。我在花市和在菜市裡一樣低能,「嗯……請給我一把那個綠綠的……」這傻句子在兩種地方都很好用。或許在花市更低能一點。我知道玫瑰、蘭花、百合、桔梗與菊,但每種玫瑰、蘭花、百合與桔梗,又另有自己隱秘盛開的名字……那一落落鋪滿地面的鮮嫩錦繡一如天女披散五銖衣在地,色與香與微妙光華,凡人目迷,不能指認。文字無法盡說盡寫之事,花是其一,所謂不可方物,使我常痛切感覺做爲一個寫的人多麼無力,於是只好拍一張照片上傳到臉書。
花市在年前甚至一路九十六小時不打烊,開到除夕下午,門前車如流水都是一種對生活仍然有愛的盼望。即使花慢慢就謝了,而這新年到最後又證明了自己還是舊的一年,也沒關係。我總記得香港古惑仔系列電影裡有一段,鄭伊健與舒淇初識,在除夕夜裡團圓飯後一起逛香港的年宵花市,她抱着一大束花,
然後兩人吻了。雖然日後故事都凋萎,可是總有一個瞬間,他們與世界與那個吻,像花一樣,十分輕盈,又十分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