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秋回眸(下)

圖/羅智成

4北極融冰,格陵蘭、阿拉斯加高溫……暖化的地球,想見未來更益不幸;五十年後的海岸城市將是怎般地如百年來一再沉沒的水都威尼斯,涌潮海浪襲奪入侵陸地。

暖化,事實是烈日突破大氣層,人類長年製造的二氧化碳……汽車廢氣、工廠焚燒的人工禍害,一個歐洲小女孩凜冽質問──大人爲下一代的孩子做了什麼?

我,不應該抽菸,無意識以此排遣,不應該開車,或者踩踏單車代步最好。天涯海角,萬里之遙的北極:冰山裂解,熊與海豹難以佇足安身?鯨羣不再唱歌因爲滅絕的恐懼……。水母和紅藻之警示,未來很接近的未來,下一代子孫,這一代的大人的我們,今時的憂杞如何就當沒事的,自圓其說?

溽熱之夏,冷氣轉動馬達的嗡嗡槳葉聲,猶如抗議的喧譁。我沒有懺罪的依然抽菸,寫字、閱讀,如果書房有一天因爲極端炙熱,所有乾燥的藏書自我焚燒了起來……古老靈魂怒聲的從一頁一頁紙張中的鉛字裡突圍,水的抒情、露的清新、雨的暴烈、雪的冰寒……百年文學,書寫何用?是啊,此刻我正以鋼筆敬謹的留下每一個句子,遙想北極融冰的隱憂又爲了什麼?

伐樹以造紙,譴責森林逐漸消失,丘陵地剷平建築大樓,農田廣佈別墅,是否堅持手寫紙頁之我也是耗損大地自然的幫兇一個?無意識抽菸,不爲所謂的:靈感,究竟所爲何來?寫作是天譴或是美學的質問,一本書完成,犧牲一棵樹;想着想着,值不值得?

什麼時候天亮了?陽光從緊掩的落地窗簾下端閃下一抹光焰,氣象報告新來的一天又是三十六度高溫。乾燥和悶熱重複的延伸,彷彿絕望的現實存在,何處有清涼所在?秋如夏,丘陵上大樓林立,庭園種櫻花,枯枝殘綠待春來,緋紅是心痛無奈……花開了?

我,應該入睡了,又怕夢來叨擾,地獄之火,前一代亡故的所識先人蹙眉黯然,未完成宿願,譬如前世未了的情愛,生前還沒寫完的一本書;爲什麼就死去了?想念你們,卻又厭倦於夢中那炙熱的火之地獄,爲什麼?

用一杯酒敬辭世的你,什麼話都不必說,用一根香菸替代焚香,那是我一切都在不言中的由衷思念。我和你最初以及最後的約定,那是永遠未完成的文學、辯論不休的難解課題,彷彿一生自始至終的國家定位、意識形態的疑惑以及彼此的,嘆息。

應該要睡了,夢不要來,我祈求。

惆悵,茫然,怔滯,默言……。死般地沉沉入眠,空空的什麼都不必存在,恐慌症留給白天的絕對清醒,似乎有事還未完成?到這年歲,手上不能持二物,拿了手機忘了鑰匙,只記得結婚紀念日一定要送一束玫瑰給妻子。約定?不須強調,每一朵花都是深愛不渝。

5

文義:週一到辦公室,首先找出昨日聯合報,讀大作〈秋天的孩子〉,這是你近年寫得最成熟的作品,平實中有一股感人的力量;寫活了我們那個年代──六○年代雖然已逐漸脫離克難歲月,但八○年代,流金歲月尚未光臨,七○年代,希望的曙光似乎還未照亮天空,我們還活在「悶燒鍋」,家家戶戶的日子都不好過……。我們的父母都在爲掙錢奔走,辛苦萬分,所以永遠不會給我們好臉色看,但心底還是愛着我們;就像你的父親默默託人讓你拜師牛哥,我的母親默默的爲我洗澡──在打罵之後,在我逃家又回家之後……啊,你將那個詭異的年代拉了回來,那氛圍是我們一輩子難忘的,感謝你我手裡都有一支筆,讓我們爲自己走出一條路來,讓我們繼續共勉!

──隱地 2019年7月29日

一封彌足珍貴的限時信臺北盆地十足窒悶在高溫三十七度,猶如信中形容「悶燒鍋」中的極端溽暑,敬讀來信,一抹清涼意。十年來,書桌左側傳真機電話撥出或接聽,頻繁的請益,文學、出版、時事……更多的是交換觀點和回憶,如兄如師的隱地先生。十年?好像一個時間紀元,一九九五年到二○○五年,傳真機電話通訊時刻總在子夜三時,我算準是北美東岸的午後三時,中風養病的小說家,已然辭世近十五年的郭鬆棻先生,每週一次的越洋通話,都是最真切的請益。我們不談文學,他要我告訴與我年輕時相與的原居地:臺北大稻埕的近況,彷彿歷史追溯,紐約和臺北距離一萬公里路,懷念原鄉的心如此接近。

郭鬆棻小說集:《奔跑的母親》和隱地散文集:《漲潮日》,相差一歲都在彼時依然城鄉風情的,二戰之後方興未艾的臺北市,郭念城北的日新國小,隱地讀城南的女師附小……兩位文筆秀異的作家不曾相識,巧合的是熟稔着青春年代的文學朋友是:白先勇。說來我這文學晚輩何其有幸,前後十年承蒙不棄的容我,請益學習。

文學風格即人格,請益的是我這晚輩和前輩十七年相隔,他倆少年正青春,我方嚶嚶誕生。待我識字十年後的高中浪蕩歲月,拜讀:白先勇小說《臺北人》爲之驚豔,文學是如此美麗!摹擬白先生的:〈寂寞十七歲〉寫了生平第一篇小說投稿《清溪雜誌,竟然被刊出?自己的小說題目都忘記了,卻未知採用我那出自摹擬、非常不成熟小說習作的《清溪》主編,就是隱地先生。

學習的,是郭鬆棻和隱地先生那大器、慷慨、無私的人格風範;曾經在三十年前報紙副刊主編的五年生涯,秉持好作品一定儘速發表,平庸來稿者反而意見最多。動用和報社高層的關係,或言鄉親,抑或海外關係……我在大散文書:《遺事八帖》寫了副刊編輯工作中遭遇的一段,只能苦笑而憾然了。

彷彿再再追憶「逝水年華」。郭鬆棻至死未曾留下回憶錄,他的保釣年代,而隱地在八旬之年,竟然無比勇健的寫下:《年代五書》……不是他個人自己的文學、出版回憶,而是半世紀五十年的臺灣近代史留記;他開創了「年度小說選」,他主編過的「書評書目」雜誌。

本來在最初婉拒聯合報副刊編輯,也是名散文家盛弘的邀約──我,能否不寫呢?微小品名之:《掌中集》正在貴刊以專欄形式發表,再寫一九六○年代回憶,有意義嗎?質疑地想逃脫,盛弘不允,平靜的在電話彼端勸說──請一定要寫。我拿起電話,請教隱地先生問說──寫或不寫?他凜然答以──一定要寫!聯合報副刊方剛呈現一九五○年代追憶錄,隱地寫過童少年華,相片中那眸光閃亮,剛入軍校的柯青華,懷抱何如之夢?

是的,就在隱地先生來信的前一天,我的散文:〈秋天的孩子〉發表了。一封彌足珍貴的限時信,寄自爾雅出版社,如兄如師的讀後感言,猶若他的名著:《漲潮日》一樣都是少年時不知所措的青春……。

秋天?昔時的悲歡是自以爲早凋的落葉,今時竟然是最芳醇的好酒,敬一杯!

6

詩萍來訊問──我們何年去馬祖列島東莒?原來他在臺北之音電臺向晚六至七時訪談今時的:東莒燈塔看守人。

滿天星,藍眼淚,閩江潮……。九年前的初秋記憶,詩萍夫人林書煒李天鐸夫人程湘如,我的愛妻曾鬱雯,三個美人如歌似詩的面向夜暗如墨的海潮笑意如三朵盛放的牡丹花。

我們喝完好喝的:東涌陳年高梁,南竿老酒,倚着正在整修的東莒燈塔合唱老歌,彷彿唱給夜星聽,是啊,今宵多珍重、月亮代表我的心、酒後的心聲、幸福進行曲、隨風飄去、舊金山的花朵……華語臺語英語,誰想起什麼歌,大家就合唱的自然。

翌日午後返臺的立榮航空DHC-8五十六人座的螺旋槳班機上的所有嘔吐袋,幾乎被這午間在「阿嬤的店」迷人甜蜜老酒灌醉的三位美人用光?多麼快意、率性,豪情的放懷意志。

燈塔?維吉尼雅.吳爾芙的家族旅遊記憶,小說真假如何,不必揣臆,只想到她在衣袋裝滿沉甸的石塊,一步一步不懼的走入河深處,滅絕自我。

其實,蔡詩萍、李天鐸和我喝得比三位夫人還要多,何以男人不醉女人醺然?希望她們酒啜真情最快意,悅然如歌詩自然。美麗,在女人酒後一見。

島以及海,默契般地雙手互握,原來這俗世紛亂中,有一個值得深情等待,是前世彼此約定嗎?如果是真愛,遠離千里還是思念。親愛的人啊,我爲妳唱一首歌,稀微之間,隱約有淚,掩飾的再敬一杯酒。

星光如此燦爛。只有在遠離臺灣的離島才能真切仰望,全然靜謐的氛圍,每一顆星都是你要尋求的命名。夜深人未靜,歌聲擾人心。整修中的東莒燈塔,一片幽暗,就用高吭之歌喚醒拂曉天光吧,做不做得到?

美人們是否在歌唱之間,兀然憶及少女時代初戀的欲語還羞,臉紅心跳的牽手?睡夢深處祈盼幸福,不由然咯咯出聲的笑了……而後走着悠悠歲月,回眸一望,是等候妳好久,摰愛的男人。

是啊,最心契的約定,牽手過一生。

東莒島,很小很小,旅人的夢很大很大,滿天星在上,藍眼淚在下,自然自在的放懷唱歌吧!李天鐸來到這馬祖列島不免些許近鄉情怯,曾經是最靠近中國大陸的高登島指揮官,但見高歌時夜色中,眸光微溼有所感觸……轉換心情,回溯百里之遙的臺灣,只有不斷的政爭而無共識的和解與傾聽。

回想美麗的東莒之夜,說好不談政治卻依然憂國之傷情。詩萍忽然問我:「東莒」哪年去過?二○一一年初秋,從基隆港入夜二十三時出海的:臺馬輪,拂曉的六時半抵達東引,再去南竿。狹窄的臥舖,混濁空氣滿是消毒水味道,半睡半醒之間盡是沉沉的輪機低吼,以及船舷外的潮音涌浪,索性不眠,上了甲板,大海一片黑,夜雲中忽隱忽現的弦月……。

方位辨識,離岸多遠

是我此刻眺望的思念

舷畔微霧,視景溼濡

給我光吧,以及戀人底溫柔

黑夜是最美的等候

星如花束,邀愛共舞

銀之純淨,海之深沉

月光綴飾妳長髮綣繾如浪

香氣襲人,醒編織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