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威人士:從金融安全維度看 螞蟻必須接受金融監管

(原標題:螞蟻監管之夜)

金融安全維度看,螞蟻必須接受金融監管;從改革全局看,金融及監管也必須改革

文|張威  唐郡  張穎馨

一家剛拿到IPO門票的企業,在敲鐘前夕被四個金融監管部門同步約談,這在中國金融資本市場絕無僅有。螞蟻集團領了第一單。

11月2日晚間,位於杭州市西湖區西溪路556號的螞蟻Z空間和往常一樣燈火通明,與上週公佈定價時的欣喜不同,這是一個難眠之夜。

當晚臨近9點,證監會官方微信發佈消息:“今天,中國人民銀行、中國銀保監會、中國證監會、國家外匯管理局對螞蟻集團實際控制人馬雲、董事長井賢棟、總裁胡曉明進行了監管約談。”

約25分鐘後,銀保監會官方微信發佈消息:“中國銀保監會、中國人民銀行就《網絡小額貸款業務管理暫行辦法(徵求意見稿)》公開徵求意見(以下簡稱‘《辦法》’)。”文件監管收緊所指的小貸業務是螞蟻集團主營業務之一。

短短几個小時,“四部委約談螞蟻”一文僅在證監會官微閱讀量達10萬+,點贊量過萬。

當晚,央行系官媒金融時報再發文指出,針對大型互聯網企業開展金融業務,應加快建設和完善大型互聯網企業監管框架,嚴格市場準入並加強消費者權益保護,防止數據壟斷。

晚上10點,銀保監會消費者權益保護局局長郭武平在媒體發文指出,“花唄”、“借唄”侵害消費者權益值得高度關注。

事實上,2號當日白天,已有金融界兩大重磅監管表態,直指金融科技與金融創新。一則爲,近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國務院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以下簡稱“金融委”)主任劉鶴主持的國務院金融穩定發展委員會專題會議對金融創新與金融監管發聲,強調“要加強監管,依法將金融活動全面納入監管”;一則爲,央行行長易綱亦在香港金融科技週上表示,大型科技公司改變了遊戲規則,但商業秘密的保護和消費者隱私的保護,是極大的挑戰

“你知道你在套利,他們也知道你在套利,你知道他們知道你在套利,他們也知道你知道他們知道你在套利,但是你不光依然在套利,你還罵了他們。”一位吃瓜羣衆在朋友圈調侃到。

監管聚光燈下的螞蟻集團迅速作出反應。其向《財經記者表示,螞蟻集團實際控制人與相關管理層接受了各主要監管部門的監管約談。螞蟻集團會深入落實約談意見,繼續沿着「穩妥創新、擁抱監管、服務實體、開放共贏」的十六字指導方針,繼續提升普惠服務能力,助力經濟和民生髮展。

一週多前的10月24日,馬雲在外灘金融峰會上鍼砭金融監管的言論曾火爆刷屏;如今,金融監管當局對於螞蟻集團及金融創新的擲地有聲再度吸睛無數。

戲劇性的反轉,令即將登錄A+H股的螞蟻集團的關注度再度升溫。

wind數據顯示,截至3日上午收盤,33支螞蟻金服概念股漲多跌少,僅朗新科技、巨人網絡、新朋股份和百大集團4支出現微跌,宇信科技漲幅已超7%。

4家機構約談並沒有對螞蟻H股產生壓力。今天上午螞蟻H股暗盤價格仍然維持在116-120港元,較招股價上漲45%-50%。

01

“強監管”何來?

螞蟻集團實際控制人馬雲上一次震撼金融圈的演講發生在12年前,那一年(2008年)恰趕金融危機,他在北京舉辦的中國企業領袖年會上說到,如果銀行不改變,我們就改變銀行。

12年前的金句曾一度刺痛了很多銀行大佬的神經,但是彼時,多數銀行業從業者並未將其放在心上,後來事實證明銀行業領袖們那時大意了。

2009年,支付寶在問世五年之後推出了移動端支付寶App,次年推出了快捷支付,並於2011年推出了二維碼支付產品,在掃碼支付橫掃天下的當下,支付寶佔有第三方移動支付市場份額超過50%。

2015年,螞蟻集團推出了花唄和借唄兩款消費金融產品,截至今年6月底包括花唄、借唄在內的消費信貸餘額約1.7萬億。

一週前,馬雲在上海外灘金融峰會又發表了一個震驚金融朋友圈的演講。

他說,巴塞爾協議像一個“老年俱樂部”,要解決的是運轉了幾十年的金融體系老化的問題系統複雜的問題,中國不是金融系統性問題,而是缺乏健康金融系統的風險

儘管馬雲在演講之前就聲明自己是一個外行人,但是相比12年前的商業銀行,此次監管當局反應迅速。

四部委約談螞蟻集團的初衷是什麼,接近監管人士向《財經》記者表示,細品金融委會議新聞稿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在其看來,馬雲的“激昂演講”實則犯了一個低級錯誤。

10月31日,國務院副總理劉鶴主持召開金融委會議,提出尊重國際共識和規則,依法將金融活動全面納入監管。

同時,金融委會議強調,首先要落實五中全會精神,堅持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原則,尊重國際共識和規則,正確處理好政府與市場的關係。其次,鼓勵創新、弘揚企業家精神,也要加強監管,依法將金融活動全面納入監管,有效防範風險。

在螞蟻集團被四部委約談當日,央行行長易綱在香港金融科技週上就坦言,大科技公司顯著提高了金融服務水平,尤其是偏遠地區的服務需求有所改善,這是以前難以想象的,如移動支付和二維碼等技術的普及,已經改變了遊戲規則。同時易綱指出,大型科技公司改變了遊戲規則,但商業秘密的保護和消費者隱私的保護,是極大的挑戰。

郭武平發文指出“巴塞爾協議經過幾十年逐步演進,覆蓋的風險從信用風險擴大到操作風險,2008年金融危機後又增加了流動性風險控制標準,各國實踐證明,有廣泛適用性。因此,從防控風險和保護金融消費者財產安全的角度,金融科技公司應有針對性地逐步建立資本和撥備計提等風控措施”。

不過,亦有資深金融業人士告訴《財經》記者,馬雲其實是揭開了一些問題的“蓋子”,但很可惜他自己是當事人,而很多人聚焦在螞蟻集團的業務本身。馬雲所揭示的其實是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中長期存在的一個嚴重問題,即金融與實體經濟失衡。

“毋庸置疑,從個案來看,螞蟻集團肯定要接受現行的監管,因爲螞蟻本質上是在用科技的方法做金融,當前監管層的做法無可厚非。但從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全局來看,我們的金融系統以及金融監管方式需要進行改革。可以看到,日本、韓國就沒有做好金融領域的改革,這也成爲它們改革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們應該吸取其中的教訓。”如是金融研究院院長管清友告訴《財經》記者,從金融安全維度看,螞蟻必須接受金融監管。從改革全局看,金融及監管也必須改革。

02

上市前夕迎規範

儘管如此,將有望成爲有史以來全球最大規模IPO的螞蟻集團依然不敢小覷政策之壓,此前就有分析師向《財經》記者坦言,它(螞蟻集團)最大的挑戰來自於政策。

螞蟻集團的招股書中也曾提到,金融監管的相關法律、法規和規章制度高度複雜,且不斷變化,如近期發佈的《最高人民法院關於修改〈關於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的決定》《商業銀行互聯網貸款管理暫行辦法》《關於實施金融控股公司准入管理的決定》《金融控股公司監督管理試行辦法》等,可能會提高公司合規的難度,增加公司的合規成本。

管清友指出,監管約談是個嚴重警告。如果是券商負責人被約談,當年券商評級打分是要扣分的,嚴重影響評級和業務開展。

10月26日晚,螞蟻集團IPO初步詢價完成,最終A股發行價確定爲每股68.8元,總市值2.1萬億元。此前,多家投行預測螞蟻集團約2.5萬億-3萬億元估值,爲此,其總市值折讓幅度約20%-30%。按照IPO價格計算,本次螞蟻集團A+H股發行募資最高達2600億元(包括初始發行新股及全額行使超額配售選擇權)。

“監管約談和網絡小貸管理辦法會改變螞蟻集團的估值邏輯。”管清友認爲,一方面,馬雲可能要抓緊適應現行金融監管框架。互聯網電商在監管漏洞和缺位迅速崛起的經驗不能用於金融平臺了。成也蕭何,敗也可能蕭何。另一方面,螞蟻集團一定意義上已經具有國家公共平臺的功能,影響面甚大。在數據確權與數據收益分配分割的情況下,政府介入可能是個趨勢,必然接受系統而嚴厲的監管。

螞蟻集團上市在即,監管一系列舉動還是讓市場產生擔憂,監管一番密集組合拳是否會影響其上市進程?上市後股價是否會破發?

對於上市進程的影響,資深投行人士王驥躍認爲答案是否定的。他告訴《財經》記者:“這是監管談話,不是行政處罰,不會影響螞蟻上市進程。”

對股價的影響則更具爭議。財經專欄作家嵇少峰發文直言:“螞蟻破發在即。”王驥躍則認爲監管談話及相關政策發佈對螞蟻集團的股價“會有影響,但可能並沒有一些人想象的那麼大”。

他進一步向《財經》記者分析:“ 監管談話本身不會影響螞蟻經營,未來可能會有些政策規範螞蟻,對螞蟻的高速擴張會有不利影響,但對螞蟻的長久健康發展是更加有保障的。所以監管談話對上市後股價影響並不大。”

wind數據顯示,截至3日上午收盤,33支螞蟻金服概念股漲多跌少,僅朗新科技、巨人網絡、新朋股份和百大集團4支出現微跌,宇信科技漲幅已超7%。

4家機構約談尚未對螞蟻H股產生壓力。3日上午螞蟻H股暗盤價格仍然維持在116-120港元,較招股價上漲45%-50%。11月2日,螞蟻H股進行了三宗暗盤交易,成交價格分別爲108港元、115港元和120港元,較發行價分別上漲35%、43.75%和50%。

事實上,就有接近央行的權威人士曾表達過擔憂,“螞蟻集團畢竟是一家民營企業,但又服務着如此多的用戶,如果出現較大問題,風險實際集中在一個人(馬雲)身上,帶來的影響或者說風險完全不可控。爲何要發展數字人民幣,就是也考慮到上面這個問題,要規避支付寶和微信支付的潛在風險。”

嵇少峰指出,對當下的金融科技公司來說,新規(記者注:《辦法》)出臺更需要認真反思自己。自己是在做金融,還是在做科技。自己的利潤中,有多少來自母體生態的價值,有多少來自金融信貸的風險溢價,真正的科技在其中發揮的價值與應有的回報是多少,能不能覆蓋科技的投入。

“先把盈利模式想清楚,牢牢守住不承擔超過自身承受能力的信貸風險這一底線,把核心的科技能力打造出來、把風險向體系外釋放的分擔機制做出來,這比做幾十億、上百億的規模重要得多。千萬不要想着先做大信貸規模掙到錢再來養科技平臺這條路,因爲多數這是一條不歸路,規模越大、調整越難。”嵇少峰說。

03

花唄、借唄承壓

監管一系列組合拳下來,首當其衝的是螞蟻集團的拳頭產品——“花唄”和“借唄”。

郭武平發文批評金融科技侵害消費者權益的三大亂象:一是金融科技公司利用消費者行爲數據,形成過度授信,與場景誘導共同刺激超前消費,使得一些低收入人羣和年輕人深陷債務陷阱;二是金融科技公司收費高於銀行,“普而不惠”;三是有的金融科技公司存在過度收集並濫用客戶信息、信息管理不當的問題。

文章直接點名“花唄”和“借唄”,稱“花唄”內核與銀行發行的信用卡沒有本質差別,而“借唄”與銀行提供的小額貸款無本質差別,同時強調:“‘花唄’與銀行信用卡業務基本相同,但分期手續費高於銀行,與其普惠金融理念不符,實際上是‘普而不惠’。”

與郭武平措詞嚴厲的文章相比,上述《辦法》更爲市場所矚目。

當前,螞蟻集團正是通過兩家小額貸款公司,重慶市螞蟻小微小額貸款有限公司和重慶市螞蟻商誠小額貸款有限公司,來經營“花唄”和“借唄”的業務。《辦法》在業務准入、業務範圍和基本規則、經營管理、監督管理等方面對小額貸款公司監管作出規定。

其中頗受關注的條款包括:明確小額貸款公司監管主體爲國務院銀行業監督管理機構;小貸公司未經銀保監會批准,不得跨省開展網絡小貸業務;跨省經營網絡小額貸款業務的小額貸款公司的註冊資本不低於人民幣50億元,且爲一次性實繳貨幣資本;在單筆聯合貸款中,經營網絡小額貸款業務的小額貸款公司的出資比例不得低於30%;網絡小額貸款業務經營許可證自頒發之日起,有效期爲3年等。

《辦法》發佈後,市場反應不一,有觀點認爲該文件是衝着螞蟻集團而來,也有觀點認爲不用過度解讀。

“《辦法》其實之前就在徵求意見了,這次突然公佈,時間比較倉促,應該就是衝着螞蟻去的。”接近小貸監管的某知情人士向《財經》記者直言,此次《辦法》主要是針對小貸公司。需要注意,《辦法》發佈前,小額貸款公司管理辦法應該先行,且需要放貸組織條例作爲上位法,但這些至今尚未出臺。《辦法》此前遲遲未出臺,也正是因爲前兩者一直未正式發佈。

市場亦有觀點認爲,馬雲之所以在外灘金融峰會上發表關於金融監管的言論,正是因爲之前已知曉《辦法》的相關要求。《財經》記者注意到,《辦法》對螞蟻集團的影響主要集中在槓桿率、聯合貸款等方面。

“《辦法》對存量網絡小貸牌照具有重大影響,對螞蟻集團構成實質性衝擊,聯合貸模式將被重塑。”麻袋研究院高級研究員蘇筱芮向《財經》記者表示,“聯合貸款出資比例的規定具有重大殺傷力,對於某些大科技公司以小比例自有出資撬動槓桿擴大聯合貸款規模的行爲實施了強有力的約束。”

金融行業資深分析師王蓬博也向《財經》記者表示,《辦法》中影響比較大的條款是對於聯合貸款出資比例的限制。“當出資比例大幅提高,對它將來業務規模的擴張可能會造成重大影響,(同樣的資本金)它以後能夠撬動的資金可能會遠低於現在,以後槓桿率可能是10到12倍,符合巴塞爾協議對銀行風控的管理方向。”

也有觀點認爲,不用將《辦法》對螞蟻集團的影響放大。“螞蟻完全可以轉消金公司和網商銀行,就像微粒貸是依託微衆銀行一般,但其他的小貸公司恐怕就很難過了,畢竟很多都是隻有一張或者以上的網絡小貸牌照去做聯合貸款。”某持牌金融機構人士直言。

此外,王蓬博告訴《財經》記者,《辦法》本身對螞蟻集團的影響並非全然負面。“如果按《辦法》規定,今後很多中小網貸機構運營門檻被擡高,但需求還存在,這部分需求只能由螞蟻這種被規範以後仍有資金能力的機構來操作,這反而有利於市場集中。”

深度科技研究院院長、前中信證券互聯網首席分析師張孝榮同樣認爲,對於螞蟻集團而言,新網貸辦法並非全然都是利空。“一些不滿足新網貸條件的小公司,就沒法玩了,行業會進一步集中,出現幾個寡頭。有金融牌照的,資金體量大的,公司實力雄厚的,會存留下來。”

“對於螞蟻們而言,新網貸中的一組數字對於他們是很致命的。”張孝榮對《財經》記者表示。張孝榮所指的致命數字,來自新網貸規定:在單筆聯合貸款中,經營網絡小額貸款業務的小額貸款公司的出資比例不得低於30%。

他進一步分析,螞蟻集團主要是依靠聯合貸款以及助貸模式。今年六月已經達到2.15萬億元的貸款規模。有市場觀點稱,這裡面屬於螞蟻集團的表內貸款佔比只有2%,其餘的98%都是由合作金融機構發放或者證券化了。那麼,如果按照新網貸辦法中規定的出資比例不得低於30%的要求,這就意味着2.15萬億元規模,螞蟻集團的資本金將要補充到6450億元。“這個數字會讓螞蟻們感覺到沉重的壓力。不僅會大大壓縮其發放貸款的空間,也會壓縮其利潤空間。”

張孝榮表示,未來,螞蟻們要像銀行一樣有註冊資本,上交存款準備金等等。

一位觀察者指出,監管前所未有的對一家機構密集發聲,看似是針對螞蟻,但其作爲金融科技與金融創新的旗艦企業,監管的發聲也強有力的指明瞭金融創新與監管的規則,明確了金融科技行業的方向。

作者爲《財經》記者,本刊記者楊秀紅、張欣培、實習生周青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