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輪車伕到大學古典文獻教師 蔡偉:不看書我能幹什麼

三輪車伕復旦博士大學老師,如果不是遼寧錦州蔡偉故事,很少有人會把這三個詞聯繫起來。

2009年,蔡偉的名字見諸媒體。當年4月,復旦大學決定,把38歲的蔡偉列入2009年度博士生錄取名單,導師爲古文字泰斗裘錫圭先生。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彼時蔡偉僅有高中學歷。但是,卻有三位教授聯名上書教育部,爲他爭取報考博士的資格

時光回溯到1991年,高考落榜的蔡偉,成爲一名膠管廠工人。看書,成爲至樂。三年後,蔡偉下崗。此後,他先後成爲食堂學徒小攤主、三輪車伕。期間,蔡偉勤奮自學,從未間斷。

1995年,蔡偉首次給裘錫圭先生寫信,請教學術之惑。

▲裘錫圭先生的回信

“蔡偉同志……您對傳統小學‘真心好之’,不計功利,刻苦潛修,達到了較高水平,我十分欽佩……”根據蔡偉給紅星新聞記者發來的裘錫圭先生回信照片顯示,時值1995年12月14日。當時,蔡偉尚在一家食堂做學徒。未來無着,唯有書本可解憂。

裘錫圭先生的回信,讓蔡偉十分激動,但這份欣悅,無人分享,感覺是“孤獨”的,他對紅星新聞記者說。

此後,在國學論壇上,蔡偉認識了北大學者董珊。後來,在寫給董珊的信中,蔡偉坦言,“沒有時間看書。”聯繫上蔡偉後,董珊才得知,彼時他以蹬三輪爲生,遂把蔡偉現狀告訴了自己的老師劉釗教授。與裘錫圭先生商量後,復旦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決定臨時聘請蔡偉。

翌年,蔡偉成爲復旦大學博士。然而,復旦畢業後,囿於年齡、第一學歷等原因,蔡偉投出多份簡歷,杳無音信。所幸,在遠離家鄉的貴州,他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

如今,蔡偉已是安順學院圖書館副研究員。蔡偉和紅星新聞記者深度對話,訴說他從一名高中學歷的三輪車伕成爲一位復旦博士、大學老師的逆襲故事。

【緣起】

書法詩詞

紅星新聞: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喜愛上古文獻學?

蔡偉:應該是初中,學古代漢語,我對文獻感興趣。小學四五年級時,在學校辦的暑假興趣班練過毛筆字:楷書、顏真卿柳公權都練過。之後買字帖,自己練。教書法的是個六十多歲的男老師,說我字寫得好。我們語文老師的字也寫得非常好,我是受他影響,加上他還經常鼓勵我,認爲我寫得好。有了興趣,我就經常寫。有些字不認識,就查字典字義什麼的,也要經常琢磨。我還比較喜歡詩詞。當時不太懂,背了很多詩詞。高中時,在圖書館裡找到一本杜甫的詩集,特別喜歡杜甫的《秋興八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等。也會看一些古代漢語的書。

紅星新聞:書法、詩詞,給你後來學習古文字,帶來了哪些潛移默化的影響?

蔡偉:如果沒有基礎,以後再學古文字,不一定能學好。學習古文字,古代漢語要好。詩詞跟古代漢語也有關。有這個基礎,循序漸進,慢慢就可以吧。去復旦之前,我一直是研究古文獻。去了復旦讀博,纔開始專門學習、研究古文字。

▲蔡偉

紅星新聞:小時候有沒有想過,長大後或許會從事古文字研究相關的工作

蔡偉:當時也是比較喜歡,一路就學下來了,哪能想到以後幹什麼。高中時,我常去圖書館,就對語言文字特別感興趣。因爲偏科,其他科目不太好,就語文還比較好,就把我認爲能學好的(科目)學好。

紅星新聞:古文獻吸引你的地方在於?

蔡偉:像一些經典(典籍)的字義、詞義,雖然從漢代就有註釋,但很多都不是非常準確的。而出土的文獻能糾正一些前人解釋的錯誤,如果我能通過多重證據,證明我的想法是正確的,那麼我就會很高興,感覺很有成就感。

【自學二十年】

孤獨與相攜

紅星新聞:高考落榜,有沒有影響學習古文獻的信心?

蔡偉:沒有。畢業後沒考上(大學),就上班。上班我也一直在學。後來下崗、打工、做買賣,但我一有時間就會看書。一心一意地想文獻學學習好,沒有其他想法。

紅星新聞:看古籍,同事們能理解嗎?

蔡偉:我一般都是中午看書,他們不知道,也不會管他們怎麼說。我看書,而且還是古代的東西,他們可能會覺得我是異類。但如果是看小說,他們還覺得不是那麼(奇怪)。擺攤時,有人說,看這書有啥用啊?有時候可能是嘲諷吧。

紅星新聞:這種嘲諷會讓你難過嗎?

蔡偉:沒有,他不理解是他的事情,我看我的。他說什麼,我也不理睬,他也慢慢不說了。

紅星新聞:親人們支持你嗎?

蔡偉:沒有。他們可能覺得我的精力都浪費到這上面,覺得沒有用。我父親說,這有啥用。不光我父親,其他人也這樣說。因爲他們不懂,如果懂了,就會知道這也是有用的。

紅星新聞:父親阻止過你學習嗎?

蔡偉:上學時,我有時候買書,他不太願意,我買書時會不讓他看見。上班之後,自己有錢了,父親也不說了。買書也沒有多少錢,主要都是在圖書館借書

紅星新聞:當時每天學習多久?

蔡偉:擺攤時,白天至少看四五個小時,回到家也看。在膠管廠時,我每天能學習五六個小時吧。三班倒,下班就可以看書。後來蹬三輪時,看書的時間很少了。以前我還在學術網站上發文章蹬車時沒有什麼時間了。

紅星新聞:困於生存時,有沒有想過放棄學習?

蔡偉:沒有。因爲已經形成了習慣,讀書就像自己生存的一部分。

紅星新聞:和裘先生首次通信是哪一年,當時是怎樣的契機?

蔡偉:1995年。當時我在一個食堂上班,做饅頭。因爲下崗了,我沒有其他技術、資金和體力,只能找個需要體力小一點的工作。當時有一些問題想問,所以就把自己的學術觀點寫成了信向裘錫圭先生請教。裘先生就像我的偶像,作爲他的粉絲,我敬仰他,想通過書信跟他認識。後來在復旦讀博時,有一次去裘先生家,翻他的書,裘先生還把我的一封信夾在書裡,至今還保留着,我當時挺激動的。

紅星新聞:寫信前忐忑嗎?

蔡偉:有過吧,不知道裘錫圭先生會不會給我回信。

紅星新聞:收到信什麼感受?

蔡偉:很激動,反覆看了好幾遍。把信保存起來,放在書架的抽屜裡,鎖起來。想看的時候就看,內容都能背下來了,經常回味。

紅星新聞:收信後,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親朋嗎?

蔡偉:沒有。因爲他們不懂,我身邊的朋友沒有搞文獻的。

紅星新聞:沒有同道,覺得孤獨嗎?

蔡偉:是挺孤獨的。沒有人可以討論問題,因爲我是自學,很多不明白的,都只能記下來,又沒有其他人可以請教,就只能多看書,想辦法找各種書,也有始終都搞不明白的。

紅星新聞:有人會抵禦孤獨,有人安於接受孤獨的命運。你比較傾向於哪一種?

蔡偉:我覺得還是後者吧,安於孤獨。因爲學術不像藝術要有激情,學術需要全身心沉浸,慢慢積累,不能着急,不能趕時髦。它是個寂寞的學問。

紅星新聞:這種寂寞會讓你難過嗎?

蔡偉:會有一些(難過)。但如果全身心投入學術方面,孤獨只是暫時的。

【入職大學不易】

復旦博士多次投簡歷被拒

紅星新聞:2008年,復旦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臨時聘請你,當時是怎樣的機緣?

蔡偉:2008年上半年,當時我蹬車,剛拉完活兒,就接到董老師(北大學者董珊)的電話。董老師說,你現在有個去復旦學習、進修的機會,有沒有意向?我當時有點懵,說這怎麼可能呢?董老師說,的確是真的,我跟劉釗老師已經聯繫過。劉老師跟裘錫圭先生說過了,裘先生也同意。讓我以借調的名義去復旦。

一年的借調,屬於一邊幫忙一邊學習的性質。當時《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有兩篇文章需要重新註釋。我給妻子和父母說了,他們也覺得是一次機會,挺高興的。於是,我在2008年去中心,2009年讀博,2015年畢業。

紅星新聞:最初,考博是你的意願還是裘先生的建議

蔡偉:裘先生的建議,當時應該是2009年初春。他認爲我應該考博,否則不會受到別人的認可,在復旦也不能長久地以借調名義呆着,今後在任何地方也不能立足。考博或許是我唯一的出路,我覺得還是應該試一試,雖然也挺難的,覺得心裡沒底,每天都要花幾個小時學日語。

紅星新聞:三位教授聯名上書教育部,爲你爭取報考博士生的資格,什麼感受?

蔡偉:我非常感謝他們。他們覺得我還是有學術潛力的,比較認可我的一些學術觀點。如果推薦成功,可以爲學術做一些貢獻。

紅星新聞: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裘先生相助,你的生活會和現在截然不同嗎?

蔡偉:如果沒有裘先生,我現在還在錦州打工。他屬於愛才,伯樂。我覺得自己還是有一些水平,如果有好的環境,一定能做出對學術有意義的事。

紅星新聞:讀博的過程還順利嗎?

蔡偉:還行吧。就是寫論文有一些不順利,要反覆修改、打磨。

紅星新聞:畢業後求職多次被拒,在預料之中嗎?

蔡偉:對啊。我這個年齡和第一學歷的限制,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因爲年齡、學歷,我也沒有太高要求。畢業後,投了很多簡歷,找了不少東北那邊的大學,但回覆的很少,有的說文章不夠、有的說年齡不符合……始終被拒絕,所以決定有高校能接收就可以。貴州這邊沒這麼多限制,我就來這裡了。

▲安順學院 圖據安順學院官網

紅星新聞:在安順學院的工作還習慣嗎?

蔡偉:我是在編的,一週三節課,不上課都是自己的時間。2016年,我把妻兒也接到貴州了,妻子被安排在學校的一個部門。

紅星新聞:很多人也曾心懷夢想,但終止於現狀。你走到今天的關鍵是什麼?

蔡偉:對學術有熱愛、有感情。我培養了看書、學習的習慣,能堅持。(這個過程中)也不會一直順利,但不讓我看書,我能幹什麼呢?覺得其他也許就沒什麼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