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古典化」後 臺灣還能剩下什麼?
1994年的千島湖事件,是大陸熱由盛轉衰的分水嶺,到1996年,大陸熱已一定程度退燒,但當時的臺灣,本土與中國也還未形成對抗性的兩極概念,不過有感於這兩極化的態勢已逐漸從政治界滲透到文化界,我乃在當時每天仍有半張「藝術版」的《中國時報》上寫了一篇〈沒有古典,何言創造?〉的文章,提醒大家在文化上把中國與本土這兩個概念做對抗性的兩極畫分,由此而「揚本土、去中國」,其實是在斷送臺灣的未來。因爲沒有了古典,就難有動人的創造,透過排斥中國文化談臺灣,如何能在世界舞臺上熠熠生輝?正乃緣木求魚。
這個提醒很早,但當時已有山雨欲來之勢,文化界談中國已逐漸成爲價值上的不正確,所以與臺灣幾個代表性表演團體都有深厚淵源的一位藝術界大老,在看完文章後就問我:「你怎麼敢這麼寫?」
當年氣氛如此,但與現在相比,仍不可以道里計。現在任何事物只要牽涉到「中國」一詞,許多人就本能性地抗拒,常常連個討論的空間都沒有。但中國,原就是個文化概念,一個美國知名的政治文化學者白魯恂(Lucian Pye)講得好,他將中國描述成「一個文明而佯裝成的國家」,他指的是文明與國家有高度的重疊性,是中國相較於西方民族國家及現代國家一個獨有的特徵。但雖說重疊,文化位格之先於國家仍不待言。原來,「中國」一詞更重要的是它指涉的文化屬性,歷史的中國固有許多的政體更迭,其中還不乏異文化、異民族的入主,但最終仍一起被消溶在中國這樣的文化概念中。
文化之位格先於國家,因爲它是歷史形成的基底,正如同希臘、羅馬以及基督文明之於歐美般,歐洲多少年來國家的分分合合,各地民情甚至還多有大相逕庭者,但卻有着文化共同的根,臺灣之與中國文化正是如此,中國文化是古典,沒它,你文化就缺乏厚度。
談厚度,直指的是臺灣目前最缺乏的東西,但與其說缺乏,不如說是主動揚棄,這揚棄先是某些人的情感選擇,之後則有所謂「同心圓史觀」的支撐。同心圓史觀是從地緣上讓自己成爲首要的觀照對象,但過度強調了地理,就忽略、乃至悖離了歷史,而歷史正是一種厚度。
談古典,談歷史,要談的就是文化史。從文化史角度,你有故宮,理由就不是「爲世界保存文化遺產」那種遮遮掩掩的話;你拜媽祖,就不須尷尬地面對爲什麼要拜中國神的問題;你有中醫,也就不需要想改名臺醫去鬧個大笑話。
但尷尬遮掩猶在其次,更深地,或就是人格的割裂與社會的浮淺,明明是自家的古典,卻必須在意識形態上排斥,最後且將自己的立基與優勢喪失。
就拿故宮爲例吧!當年國府遷臺,爲保存文化之正朔,在兵荒馬亂中仍完整地將幾十萬件的文物平安遷臺。正如此,當年談故宮之寶,你講書畫,大家總舉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郭熙的《早春圖》、李唐的《萬壑松風圖》;講文人畫,就知有倪瓚的《容膝齋圖》、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趙孟𫖯的《鵲華秋色圖》;而談器物,也就會數「宗周鐘」、「散氏盤」、「毛公鼎」等。這些文物不只藝術價值高,更件件都能牽出美學、歷史、社會的豐厚脈絡來。而也就因如此,才讓北京故宮爲表明不只是臺灣纔有精品,而思以北京故宮收藏最多的文獻去開展出「故宮學」來。
但曾幾何時,我們談故宮就只剩下翠玉白菜與肉形石了,這兩樣的確巧奪天工,但巧奪天工之後呢?就沒有了!於是與近年的北京故宮一比,擁有文物精華的臺北故宮反逐漸邊陲,稀釋古典之後,連文創也比不過北京故宮了。
這樣的情形不只是文化界的孤例,它其實已成爲一種文化與生命的普遍現象。也所以,談「去中國化」課綱之爲害,其實何只在去中國,更在去自己的古典,這「去古典化」註定讓臺灣未來只是個浮淺之地。對照於90年代大陸精英之傾慕於臺灣在古典上的傳承與素養,要說,這纔是臺灣最根柢的危機、最深沉的悲哀,也實不爲過。(作者爲臺北書院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