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遊牧民與唐帝國——西域音樂在唐朝發光發熱(六)

原本就是拓跋系政權的唐王朝本身,帶有濃厚的異民族色彩,但是與之對抗的安史勢力的這種異族性傾向甚至更加強烈,不只是安祿山、史思明這樣的粟特系突厥(突厥人和粟特人的混血,或是突厥化的粟特人等),包括粟特人、突厥人、契丹人等也都集結起來。故此,安史勢力殘存下來的河朔三鎮的武將們,會成爲胡旋舞胡騰舞的新贊助者,絲毫不令人驚訝。

最近,根據森部豐對唐代恆州開元寺三門樓石柱銘文的探討,七世紀末有粟特人或者是他們的後裔集團居住在恆州附近。若是如此,在王武俊身邊備受禮遇的文人劉言史的詩裡,塔什干出身的粟特人舞者西顧忽思鄉路遠」,也許是在本國被伊斯蘭勢力佔領以前來到唐代的粟特人,在感嘆已經回不去的故鄉吧。

七五一年的怛羅斯戰役之後,索格底亞那本國已經完全落入阿拉伯阿拔斯王朝支配下,逐漸伊斯蘭化。根據《冊府元龜》卷九七二的記載,寶應元年(七六二年)十二月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與石國,《舊唐書》卷十一的記載則是在大曆七年(七七二年),索格底亞那的康國、石國與大食或回鶻並列,向唐代進貢。由此可窺見,爲了讓粟特各國持續進行朝貢貿易,阿拉伯方面還是讓他們保留住獨立國家般的體面。因此,無法認定說粟特人的商業活動伴隨本國的伊斯蘭化而凋零。正因爲如此,由第二章引用的伊斯蘭史料《世界境域志》的摘錄可知,索格底亞那即使到九到十世紀,依舊是作爲遠距商業的中心地而蓬勃發展。

在現代,作爲娛樂產業的代表可以舉出音樂舞蹈,但是這些本來是用於宗教儀式,之後則是用在以國家爲首的共同體儀式上。在中國,尤其是儒學重視禮樂,因此音樂乃是理想政治的必要條件。從春秋戰國時代起到儒教成爲國教的漢代爲止的中國音樂,並沒有太多娛樂性質,但是到漢代爲止包括樂器種類,也已經相當發達。

然而,到了魏晉南北朝時代,外來音樂傳入後,娛樂性質就以猛烈之勢急速增加。稱得上古代音樂的淵藪只有西亞印度、中國這三者,但是西亞尤其是伊朗的音樂與印度的佛教音樂,伴隨着新樂器通過中亞傳入中國,這樣的傳播在唐代達到最高潮。與前面的朝代相比,唐代的樂器種類多達三百種,相當豐富。若沒有外來音樂的傳入與樂器的發展,就不可能造就唐代的音樂或音樂詩的繁榮。

西域音樂的流入也與粟特人有密切關係,下列引用的詩可以作爲明證。

《聽安萬善觱篥歌》 李頎(盛唐進士)

南山截竹爲觱篥,此樂本自龜茲出。

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爲我吹。

旁鄰聞者多嘆息,遠客思鄉皆淚垂。

……………

白話譯文

在(長安南郊的)終南山截來竹子做成篳篥

用這種樂器演奏的音樂,原本是起源於龜茲

它傳入中國後的曲調更爲優美動人。

涼州胡人(安萬善)爲我們吹奏,

在一旁的聽者感慨嘆息,

從遠方(西域)來的客人們想起故鄉,個個垂淚。

甘肅的涼州(武威)有大型粟特人集團在此居住,而且涼州以安姓的粟特人居多,他們的故鄉是布哈拉,在這裡形成了粟特人聚落,這先前已經詳述過。安萬善應該也是其中一員。只有這首詩把觱篥(=篳篥)解釋爲龜茲起源,可是實際上觱篥是包括安國樂、龜茲樂在內的西域音樂廣泛使用的樂器。根據岸邊成雄的研究,龜茲曾經是西域音樂的最大中心地,因此這首詩在知識上稍微有些混淆。

自古以來作爲絲路要衝、位於河西走廊的涼州,從南北朝末期開始就成爲粟特人的集居地,到了唐代,這裡是劍舞、跳擲、獅子舞、胡騰舞等舞蹈相當盛行的「百戲競撩亂」(元稹,《西涼伎》)之地。

岸邊成雄把一生都奉獻在東洋音樂史的研究上,其中他對唐代音樂的造詣尤其深,因此以下引用的總結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唐代是「合奏的樂器編成比起當今日本雅樂管絃(八種)還要更加豐富。而且,除了笙以外,我認爲還有其他彈奏和音的樂器,所以和音的大管絃樂可以說是唐代音樂的主體。如果想到同時代(七到九世紀)的歐洲是單旋律的教會聲樂佔優勢,就不難想像唐代音樂的先進程度了。」(岸邊成雄,〈唐代樂器的國際性〉)

即使娛樂性質提高,或是供爲民間的遊興之用,但是唐代音樂的最大讚助者還是皇族、貴族和高級官僚。在初唐,太樂署所管的十部樂(十部伎)具有權威,在國家、宮廷的正式活動或宮殿、貴族宅邸、大寺院的公私宴會上進行演奏。唐代的太常寺(相當於近代的教育部)有掌管雅樂、俗樂胡樂散樂的太樂署和掌管軍樂的鼓吹署。(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