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美國的中國研究 充斥課堂的中國留學生是一把雙刃劍

美國加州大學,一門有關中國詩歌本科生課程,我是“潛伏”在課堂裡的判分助理學校規定60人以上的課設教學助理一名,幫助授課和判分,40人以上60人以下的課設判分助理一名,只負責批改作業。兩種助理都由研究生擔任。因爲判分助理不拋頭露面,平日隱藏在課堂裡,學生們也不認識,最適合我觀察教學。走進教室時裡面已經滿滿當當,周圍嘈雜而又興致盎然的中文聊天聲讓人有種身在國內的感覺,默默打量了一下,只看到一兩張“外國人”的面孔在人羣中若隱若現,按理說美國的土地上留學生纔是外來者問題是在這樣一個幾乎全是中國人的班級裡,誰又是“外國人”呢?

“……這課簡單麼?”

“聽說作業不多。”

“就指着你了。”

“我也不會啊!哈哈哈……”

學生們大聲地開着玩笑。直到上課鈴響,這40人的課堂上只有四張外國人面孔。當然只靠看臉來判斷是不準確的,比較可靠的方法是瀏覽學生名單,來自中國大陸的很好辨認,姓名都是漢語拼音。如果是美籍華人,一般是中國姓外國名,而來自其他華語地區的,姓氏的拼音方法不同。教授上課的開場白印證了我的感覺——根據學生名單,全班只有四個外國人。或許在有些人眼裡,美國大學課堂擠滿了中國學生是一幅美好的畫面,對於對中國文化興趣的美國學生,不出國門就可以擁有被中國學生包圍的學習體驗。而對於我——一個同樣來自中國大陸的東亞系博士生,眼前的場景令人心情複雜。

在美國大學中,中文課程分爲兩種:語言課(language course)和文學課(content course),一般由學校的東亞語言文化系開設,這篇文章討論的中文課主要是指文學課。語言課的內容是漢語的聽說讀寫,僅對母語非中文的外國學生開設,有些學校會將最基礎的語言課細分爲“有背景”(heritage)和“無背景”(non-heritage)兩種,前者主要針對華裔家庭的子女——他們在美國出生長大,以英語爲第一語言,但耳濡目染能夠聽說甚至讀寫一些簡單的漢語;後者針對從零開始的、無任何中國文化背景的學生。也有的學校不做此區分,只單純按學生的漢語水平劃分班級。無論如何,母語爲中文的學生都不能修讀美國大學裡的漢語語言課。相比之下文學課則無此限制,雖然個別高難度的課程可能需要學生達到一定的現代漢語或古代漢語水平,但這一門檻主要爲外國學生設置,絕不會把母語是中文的學生拒之門外。正因如此,中國學生充斥美國大學裡的中國文學課堂,而在這些學生中來自中國大陸的又佔絕大多數。由於中國大陸學生的龐大基數——就我所在的這所加州著名公立大學而言,中國大陸的學生佔國際學生的70%左右——他們可以對美國課堂的學生結構造成顛覆性的改變。

爲什麼中國留學生對選修中國文學課程如此熱情高漲?和我同在東亞系的一位美國同學有多年給中文課做助教的經驗,學期伊始,他都會請學生們“誠實地談一談爲何要選這門課”。“幾乎所有的中國學生都說他們需要掙學分,而且他們希望從另一個視角瞭解自己國家的文化。”他告訴我。

美國大學生“掙學分”的負擔很重,以我所在的大學爲例,本科生需要修滿180個學分才能畢業,而其中至少60個學分需要來自大三、大四的高階課程,因此學生每個“學季”(在美國西岸許多大學以一個季度爲一個“小學期”,又稱爲“學季”)需要上三至四門課。加上作業、考試、實習、打工、求職等,四年的時間相當緊迫,課程表總是滿滿當當,因此很多學生選某一門的理由都是自己本學期必須拿到若干學分,而這門課的時間與其他需要上的課不衝突。

同一時間可以選擇的課也許有好幾門,到底如何抉擇就看個人興趣和規劃。“想從另一個視角瞭解自己的國家”固然是一個很好的理由,正如梁漱溟所說:想要認識中國文化,必須對於人類過去的歷史,未來的前途,能夠全盤觀測,而尋出中國文化在那裡面的價值。過去的中國人,不易於認識中國人文化,因爲他們“處在局中,又缺乏其他不同文化的對照”。如今的中國學生,尤其是留學生,已經有優越的條件瞭解外國人是如何研究中國的。然而這個願望是否真的可以代表絕大多數中國留學生的想法?而在上了這門課後,他們是否真的能達到這一目的?

就我個人在美國的學習和工作經驗來說,雖然有許多中國學生因爲興趣而選課,但不可諱言的是也有人爲的是輕鬆完成任務和拿到學分,因爲“中文課會簡單一些”。當然,傾向於選擇難度低、工作量小和容易通過的課程是普遍存在的現象,絕不僅限於中國留學生,然而這些課程對中國留學生而言真的很輕鬆嗎?

中國學生上中文課可能具備兩個優勢:語言優勢和知識背景優勢。無論學習哪個國家的文學,能夠熟練閱讀原文都大有裨益,但個別學生想依靠母語來逃避英語水平的不足是完全行不通的。美國大學開課針對所有文化背景的學生,因此所使用的材料100%是英語材料。學生需要閱讀文學作品的英譯版本、相關的英語研究,最後的課堂作業和考試也要用英語完成。舉例來說,一門課上要求讀李白的詩歌,如果學生只讀中文原詩而不讀其英譯,就無法在作業和考試中引用和討論其內容,而老師會要求學生閱讀相關英語文獻,其中涉及的專業詞彙和概念對所有的學生來說都是新的,而對母語非英語的中國學生來說難度則更大些。

中國學生的知識背景是否可以成爲一個優勢,也有待商榷。首先,中國學生在美國課堂上難以照搬自己已有的知識和理解。美國大學的課堂不注重記憶,而是引導學生銳意創新,例如選取《水滸傳》中的一段寫成英文小劇本,或者將最喜歡的一句中國古詩畫成一幅畫。即使小時候就讀過這本書或是會背這首詩,也未必會比其他學生做得更好。另外,海外漢學有自己的研究角度和方法,需要思考和回答的問題也不一樣。老師都具有深厚的中國文學素養,能夠判斷學生的回答是否具有深度原創性。在一堂討論魯迅小說的課上,中國學生很容易說出魯迅在“抨擊封建制度和舊社會”這樣的套話來。老師則會問你:到底什麼是“封建”?英語中的“feudalism”和漢語中的“封建”是完全對等的嗎?這篇小說是否還有其他主題?前人學者是如何研究這篇小說的?你同意他們的看法嗎?而在中國就思考過這些問題的本科生恐怕爲數不多。

既然沒有誰可以“贏在起跑線上”,爲什麼許多中國留學生會有中文課很容易的印象?究其原因,很多中國人原本就對海外漢學這一學科知之甚少。就我的個人經驗而言,每當有新的中國朋友知道我在美國讀中國文學時,幾乎無一例外會進行三連問:“你的老師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那他會說中國話嗎?那說的有中國人好嗎?”姑且不談口語技能是否可以完全代表一個學者的知識水平和思想深度,在大多數中國人的認識中,海外漢學還是等同於學說中國話。事實上,海外漢學是一門精深的學科,而美國的中國研究又有其鮮明特徵。這一學科起源於歐洲,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美國因發達的經濟和繁榮的文化成爲漢學研究的重鎮,學者主要分爲兩派,一派承襲歐洲傳統,注重經典,使用他們研究羅馬、希臘等文明古國的方式研究中國古代文明。另一派則是以哈佛著名歷史學家費正清(John K. Fairbank)爲首的研究近現代中國的學者羣,探討清代以來的中國製度。二戰以後蓬勃發展的美國漢學是在“區域研究”(area studies)興起的背景下產生的,區域研究以國家規模的區域爲對象,注重一個地區的特色和與其他地區的比較,綜合考慮其政治、經濟、文化等等,有極強的跨學科特徵。近些年來,人類學、生命科學甚至信息技術等學科都對美國漢學研究具有極大的影響。相比之下,中國和歐洲的研究還是以傳統的文史哲爲主流。所以,美國本科生的中國研究類課程有極強的學術性,具體來說有交叉學科、緊跟時代、注重思辨等特徵。

對漢學研究的不瞭解會使人產生錯誤的輕視,而假設“中國人在中文領域就是最好的”本身也是一個謬誤。我很尊敬的餘泰明(Thomas Mazanec)教授在其“翻譯中的中國:理論、藝術和歷史”課上給本科生舉了一個幽默的小例子:“著名作家、《變形記》的作者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是波西米亞猶太人(Bohemian Jew)。波西米亞猶太人有特定的外貌特徵。你們知道嗎?我的家族也有波西米亞猶太人的血統,我有個表兄長得和卡夫卡一模一樣!但這能說明我或者我表兄比在座的各位更瞭解卡夫卡或者《變形記》嗎?這種誤區叫做種族本質主義(Ethnic Essentialism)。”簡而言之,一個人對某種文化的瞭解和種族並沒有必然聯繫,而是和其所處的環境與所受的教育有關。一個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研究中國文化的美國人,完全可以比很多中國人更瞭解中國文化,反之亦然。海外漢學是一個國際化的學科,是一個開放的競技場,這之中當然有數量可觀的中國學者,但也有大量外國學者處於頂尖位置。就像在許多和中國不直接相關的人文和科技領域,也有大量的華人學者成績斐然。因此我們不可因爲自己的華人血統,就假設自己在哪些課堂上有優勢和劣勢。

毋庸置疑的是,除了一小部分在動機和態度上存在些許偏差的中國留學生,也有很多人真誠地想要學習和了解海外漢學。而中國學生充斥課堂的現象對他們也有很大的衝擊,我在東亞系的一位中國同學這樣說:“現在課堂上基本都是來自中國大陸的同學,首先我感到有點失望。因爲來美國學習就是想要了解一些局外人的思路和觀點,如果課堂上沒有外國同學的視角就有些遺憾;其次我擔心海外中國研究的未來,如果沒有相關背景的美國學生不願意來上課,或許因爲他們不感興趣,中國研究在美國歸根到底還是一個比較偏的專業。”中國學生的急速增長,對東亞系本身也是一個巨大的衝擊,二戰之後美國許多大學設立了東亞系,主要從事中日韓三國的研究。半個多世紀以來,東亞系似乎蓬勃發展,最直觀的變化是數量增多了,規模也擴大了,但東亞系在誕生之初幾乎沒有中國人,而如今中國學生的比例激增,有時一門課全班學生都是中國人,首先人數的增加未必代表質量的提升,其次學生成分趨向單一,在注重多樣性(diversity)的美國,可能會使東亞系的地位進一步邊緣化,無法進入主流學術界。

總而言之,對於美國大學裡中文課上的中國留學生,中國背景是一把雙刃劍,也許能夠激發興趣、減少阻礙和提高效率,也可能滋生驕傲自滿、投機取巧和心浮氣躁;而對於美國的中國研究,蜂擁而至的中國學生也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他們對中國文化的認同感和第一手經驗無疑是寶貴的,另一方面,美國的中國研究類課程——無論是本科的通識教育還是研究生的學術訓練,都需要思考如何適應這一巨大變化和隨之而來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