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冒險號"事件20週年 專訪偷渡者的救命大哥
20年前,200多名懷揣美國夢的偷渡者們擠上了一艘破舊的貨輪——“金色冒險號”,並不知道彼岸等待着他們的竟是噩運。資料圖片
當部分“人蛇”獲釋出獄時,最讓他們依依不捨的是“周大哥”。圖爲周澤浩展示身無分文的獲釋者們送給他的親手製作的手工藝品。
本站教育訊 據美國《僑報》報道,不少 “金色冒險號”的偷渡者在離開囚禁多年的監獄時,都會不約而同地去向一位“周大哥”辭行,一些偷渡者在“金色冒險號”搶灘事件10週年時專程去賓州看望“周大哥”。
他們口中的“周大哥”,就是早年自上海來美留學、目前就職於賓州約克學院 (York College) 的華裔教授周澤浩。
20年前,他奔走於法庭、監獄和社區之間,爲“金色冒險號”上的數百名偷渡者提供翻譯等多項援助,是“金色冒險號”事件的見證人,也是那段歷史的反思者。
絕望的搶灘:金色冒險號事件20週年
1993年的春天比往年來得晚,6月6日凌晨2時,紐約皇后區洛克威(Rockaway)海灘寒氣襲人,一彎冷月映照着一艘擱淺的貨輪。在海浪拍打聲中,一撥又一撥的人影從船舷邊跳入冰冷刺骨的海水,向着燈火閃爍的海岸邊奮力游去。此時, 正在執行警戒巡邏的美國海岸警衛隊發現海上一片黑壓壓的人頭, 隨着洶涌的浪濤時起時浮、大軍壓境一般地向岸邊涌來。警衛隊員曾一度非常恐慌,以爲美國本土要遭受外國軍隊的突襲或侵略。
有人踉蹌着終於游到了岸邊,有人被潮水衝上岸後已是一具沒有生命跡象的屍體。倖存的“人蛇”(偷渡者)最終全部被海岸警衛隊抓捕,他們全身溼透、精疲力盡地站在海灘上瑟瑟發抖。天色漸亮,晨霧慢慢散去,警衛隊員看清了那艘擱淺貨輪船頭上的英語字母“Golden Venture”(“金色冒險號”)。
這就是發生在20年前、震驚全美的“金色冒險號”搶灘事件。
“金色冒險號”出廠於1969年,是一艘船身長45米的貨輪,沒有生活設施不宜載客。1992年,一名李姓“蛇頭”(專門組織非法偷渡牟利的人)在新加坡買下這艘船,專門用來運送“人蛇”自海上進入美國。1993年2月,“金色冒險號”在泰國搭載90名“人蛇”起航,3月抵達肯尼亞蒙巴薩再次加載約200名“人蛇”。
“金色冒險號”隨後經好望角進入大西洋海域,1993年5月,該船抵達紐約臨近皇后區的外海。當時船上共有13名船員,以及286名來自中國大陸的非法移民,包括262名男性,24名女性,其中大部分是福州人,少數來自浙江省。
按照“蛇頭”原先安排的計劃,紐約接頭人應駕小型快艇前去公海接應,然後將這批“人蛇”分頭轉載上岸。沒有料到的是,接頭人在一起幫派仇殺中死亡,“金色冒險號”在公海上苦苦等待兩個星期。眼看着水盡糧絕、接載無望,船上的“蛇頭”決定將船駛進皇后區近海,讓偷渡者游泳上岸。6月6日凌晨2時,“金色冒險號”在皇后區洛克威海灘擱淺,286名“人蛇”先後跳海搶灘,海岸警衛隊人士隨即發現並實施抓捕,最終查明有10人溺水死亡,6人逃脫,其餘偷渡者全部被捕。
不走運的偷渡客 被破例嚴懲全蹲監獄
就職於約克學院信息與研究專業的周澤浩教授在接受採訪時回憶說,1993年6月,當時克林頓總統上任僅一年半,各項國策推動欠佳、諸事不順。此時在紐約皇后區洛克威海灘發生了“金色冒險號”搶灘事件,引起全美乃至國際社會的高度關注。輿論普遍認爲,如克林頓政府妥當處理此事、將是一次“化危機爲良機”、走出困境的機會。
在當時的大環境下,克林頓對“金色冒險號”事件採取“從嚴處理,決不姑息”的政策,敦促相關執法機構“從嚴、從速、從重”處理該案。於是,當“金色冒險號”船上286名“人蛇”過堂後,除幾名未成年人等極少數人外,其他人全部押解入獄,其中約117人轉送至位於賓州的約克郡(Yorkshire Pennsylvania)監獄。
周澤浩繼而解釋說,在“金色冒險號”事件前,美國的難民法規規定,偷渡者無論在何種情況下、在抓捕時只要“雙腳踏上了美國國土”,在過堂後就會被釋放、在外等待申請政治避難的司法程序。而克林頓當時對“金色冒險號”數百名搶灘“人蛇”的處理政策,打破了美國的歷史慣例。
周教授說,當“金色冒險號”在皇后區近海擱淺並難以獲救時,一些自認爲水性好的偷渡者就先後跳海、企圖游泳到岸邊。因爲他們瞭解美國這條法規,認爲自己能夠雙腳踏上美國國土。殊不知夜晚大西洋的海水冰冷,而抵達岸邊的實際距離比預估的遠,部分跳海者游到途中就因嚴重失溫、凍死或溺死在刺骨的海水裡。
據周澤浩介紹,當年百餘名偷渡者被轉送到賓州約克郡監獄,一是因爲當時紐約的監獄人滿爲患;二是聯邦移民局和約克郡監獄之間有業務合同;三是當地居民收入不高,生活指數普遍低於紐約,關押犯人的成本相對偏低。
周澤浩熱心奔走當翻譯 成了“人蛇”們的“周大哥”
人蛇美國夢未圓 先坐幾年賓州牢
20年前的賓州約克郡鮮見華人面孔,而“金色冒險號”的偷渡者多數不諳英文。當地律師協會因此呼籲更多律師進行緊急進修、快速熟悉掌握移民法律,以便協助處理此一大案的司法事務,同時也希望懂雙語的華裔人士出來提供翻譯。於是精通中英文的周澤浩成了義工。
周教授說,記得當年約克郡只有兩名移民律師,其中一位還不願意介入此案,因爲那時有些人多少存在偏見,認爲“閩籍難民有黑社會背景”。經過當地民選官員及周澤浩等熱心人士的奔走,囚禁在約克郡監獄的“人蛇”們得到當地的普遍關注。此間,周澤浩教授不僅爲“人蛇”們提供翻譯,同時也爲前去採訪的英文媒體義務擔當翻譯。
周澤浩回憶說,當時“金色冒險號”船上的約286名偷渡者中,約40多人來自浙江省,其餘均來自福建省。他們當中有漁民、商人、教師、學生、小工頭和城鎮居民等,年齡從17歲到45歲不等。他在協助翻譯時瞭解到,這些人或因違反“一胎化”政策被沒收私人財產,或因協助運送學生運動領袖而觸法,或因家中貧窮必須出來賺錢,也有人是迫於父母及當地偷渡文化的壓力、想來美“出息”一番,無一例外地要向“蛇頭”繳納2.5萬至3萬美元的偷渡費。
據周澤浩瞭解,當年“金色冒險號”從泰國啓航並未直接來美,而是繞道肯尼亞接載另一部分偷渡者。那是因爲“蛇頭”前一單生意價錢未談妥,途中便將部分“人蛇”滯留在肯尼亞。在價錢問題解決後,那些被耽擱在肯尼亞的“人蛇”才登上“金色冒險號”。這是否爲該船超載而擱淺的原因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地是,後來發生的搶灘是“蛇頭”和“人蛇”們均始料未及的。
“我記得很清楚,在關押期間,約克郡監獄的‘人蛇’們曾進行過三次絕食活動,以抗議當局對他們的從嚴處理”。周澤浩教授說,他們每次絕食時間均在3至4天左右,以此表達他們對被剝奪申訴權、以及對該案司法程序的強烈不滿。
在關押期間,由於語言交流和文化問題等溝通障礙,他們和獄方人士一度產生矛盾,“因被認爲‘不合作’而吃了不少苦頭”,周教授說。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們在獄中學習英文、接觸美國宗教文化,關押者和獄警之間從相互牴觸到彼此認同。
周澤浩說,1997年10月的一天,有52名“金色冒險號”“人蛇”在關押4年後被釋放,獄警們爲他們重獲自由獻上鮮花,大家在教堂門口合唱“神奇恩典”歌曲併合影留念。這種特殊的情誼,使他們在以後很多年以後重逢時,仍相互緊緊擁抱、激動地流下眼淚。
周澤浩表示,“人蛇”們在獄中每天學英文,閱讀、運動和做手工,參與包括基督教或佛教的活動。
美國空軍退役軍官羅伯特·美林(Robert Merrill),曾以“金色冒險號”的故事爲背景,創作了音樂和歌曲並錄製了CD。電影製作人彼得·柯恩(Peter Cohn) 則花了10年心血,把此事件拍製成紀錄片《金色冒險號》,記錄這批偷渡客多年來爲爭取合法生存而付出的代價。
周教授還說,在關押的“人蛇”中,有一位楊姓工匠,手藝很巧、擅長編織手工藝製品。他在獄中爲犯人教授編織技藝,在剪刀、裁紙刀被嚴格管控的監獄裡,他帶領獄中的“人蛇”們製作了上萬件紙製工藝品,包括美國鷹、鮮花、水果、器皿,自由女神像,甚至還創作編制了一艘“金色冒險號”。這就是後來曾經在紐約、華盛頓和賓州舉行的“金色冒險號”藝術巡迴展覽。當楊姓工匠聽說克林頓總統喜歡收藏鳥的標本時,便將自己親手編織的紙製“美國之鷹”(American Eagle)透過一位賓州聯邦衆議員轉贈給克林頓。
■反思
移民改革年 金色冒險號另案處理?
當問及20年後“金色冒險號”的“人蛇”們的現況,周澤浩說,“我們現在都成了朋友”,但拒絕透露任何詳情,“因爲有人至今仍未獲得合法身份,需要定期向移民局報到,隨時面臨被遣返的可能”。
周教授說,當年冒着生命危險偷渡來美的“人蛇”,經過多年的艱辛創業,有人開了好幾家中餐館,有人開了雜貨店或髮廊,還有人現在開計程車。他們購置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生意,他們的孩子成功就讀美國大學並有了專業或事業。但部分“人蛇”至今不能自由出入美國,飽受鄉愁之苦、甚至不能在年邁父母的病榻前盡孝。
周澤浩指出,1987年裡根總統的移民大赦,不僅讓全美300萬非移無條件地獲得合法身份,也爲國際偷渡集團提供了不錯的宣傳效應。今年國會討論的移民法改革草案,將有可能爲1200萬非法移民調整身份,這其中是否包括“金色冒險號”的偷渡者?或是“另案處理”?
周澤浩坦率表示,如果所謂“大赦”將“金色冒險號”排除在外,那對該案人員是極端不公平;但如果他們今年全部被“大赦”,那勢必給那些國際偷渡集團一個錯誤的信息,他們會更加推波助瀾,藉此掀起全球性的偷渡高潮,同時對正常排隊等待調整身份者也同樣不公平。
移民路去向何方? 需華人蔘與討論
周澤浩認爲,“金色冒險號”事件與其它任何偷渡案有所不同。首先,該案獲得社區的強大支持,他們還爲關押者爭取獲釋而成立了“金色展望”民間機構;此外,大部分關押者獲得當地律師的免費法律援助;再者,衆多關押者以藝術品創作的形式表述他們對自由的渴望和訴求,“金色冒險號”的故事隨後還被製作成音樂專輯、紀錄影片和非小說性紀實文字等多種文藝作品,在民間流傳廣泛。
周教授表示,從宏觀而言,所謂移民大赦是極其功利主義色彩的,要看究竟如何操作、以及如何達成相對妥協。從美國社會的層面上來看,政府近年來吸收消化能力差,失業率長期攀升不降,社會各方面的負擔都不輕;而從新移民的生存角度來看,選區重劃或選民羣體的變化,也會給他們帶來壓力和系統問題。所謂的移民大赦是否真正對國家經濟發展有利?或對政治改革有利?或對廣大國民是最佳選擇?這都是應該謹慎思考的。
周教授說明,按照政府或民選官員的統計方式,收到一位民衆的建言電話,通常代表有1000位民衆有相同的意見,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也同樣代表有1000人持相同觀點。他希望更多的華裔民衆對移民改革政策積極思考,以發電子郵件或打電話的方式向當地各級民選官員表達自己的見解。“民主就是參與,今年是移民政策改革的重要時刻,少發牢騷、多多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