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偏差:廢棄廠房油罐桶裡,有具背書包的骸骨

本文系本站戲局欄目出品。

01廢棄廠房油罐桶裡,有具背書包骸骨

前言

今天戲局請來了作者深藍,一個專寫警察故事的警察。

他給我們帶來一樁發生在廠區改造背景下的懸疑罪案——

舊廠區裡,廢棄油桶罐內發現一具人類骸骨,旁邊留有“JK學校楊帥”字樣的胸牌和一把帶血的彈簧刀警方通知其家人前來認領,DNA比對結果卻顯示骸骨與楊父並無血緣關係。死者的真實身份疑點重重,於14年前負責楊帥失蹤案的警察邊境,與同爲JK學校畢業的警察谷川攜手展開調查。在對往事和記憶的不斷追溯中,線索漸漸浮現,關鍵人物“鬼哥”進入他們的視野。“鬼哥”存在在每個人的記憶中,但他的確切形象和真實身份卻無人知曉。案情推進緩慢之際,真相竟轉向兩個家庭的合謀,和一場橫跨十多年的隱匿與逃亡……

故事一共五萬字,我們將連續三天更新完畢。

第一場

2014年7月15日,我在山城分局刑警大隊值班,上午十點左右接到新城北路派出所的轉警,說是轄區JK工廠拆遷工地裡發現人類屍骨,要求增援。

前幾年起,派出所不再辦理命案,遇到類似報警全部移交分局刑警大隊處置。新城北路派出所是我以前的老單位,我從入警開始在那兒工作過五年。

分局離案發地JK廠有段距離,路上我打了新城北路派出所值班電話,問出警民警是哪位。對方說是民警小周,但他們教導員邊境已經去現場了,讓我直接聯繫他就行。

邊境是新城北路派出所的老杆子,我當民警時的刑偵副所長,前年剛提了教導員。我起初有些納悶,這種事情該是刑偵副所長負責,邊境都當教導員了咋還摻和?但轉念一想確實也只能邊境去,我調到分局刑警大隊後,新城北路派出所一直缺一個刑偵副所長。我又給邊境打了個電話問具體案發位置,他說在廠區最裡面四車間

車子開進JK廠,繞了幾個彎,一直走到靠近南牆的位置才停下來。拆遷工地已經停工,現場拉上了封鎖線,圍了不少人,有警察,也有施工單位的民工。車間拆的只剩斷壁殘垣,南牆邊停着一臺挖機,邊境正站在挖機旁跟一個司機模樣的人講話。

撥開人羣走進現場,市局刑偵支隊技術隊的同事已經開始做現場勘查。我湊上前看,地上放着一具身着運動服的白骨

“什麼情況?”我問勘察民警。

“今兒早上工地挖出來的,應該是(死了)有年頭了。”他一邊拍照一邊回答我。

白骨空洞的眼眶正看着天。今天天氣很好,十點鐘太陽已經曬得人睜不開眼睛。我蹲下看那具白骨,他似乎也在用空洞的眼眶看我。

死者平躺在一張防雨布上,身上的衣物已經破爛不堪,顱骨後腦部位似乎有塌陷,我伸手想把顱骨擡起來看,但想起自己沒帶手套。同事說備用手套在車上。我說看看後腦,同事說顱骨塌陷,致命傷。說着他用兩根手指把白骨的頭部輕輕擡了起來。

三角形缺損,估計致死時的力度很大。

“現場有兇器嗎?”我繼續問。同事說有,轉身去警車後備箱裡拎出一個大號證物袋遞給我。物證袋裡包着一根半米左右的鋼管,頭部裝着一個三通閥。

東西似曾相識,讓我想起了自己的中學時代。

那時校外最狠的混子都用這種東西打架,他們說棍子缺乏威力,刀子又會出人命,而這種裝了三通閥的鋼管最好用,三通閥砸在身上疼得人喘不上氣,但又不會見血,更不會要命。當然,前提是不砸頭。

但眼前這具白骨明顯是被不守規矩的人敲了頭,而且還是後腦。

“身份證明之類的東西有嗎?”我問同事,還沒等他說話,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谷隊長,這人你應該認識……”

擡頭看,是邊境。他不知什麼時候到了我身後。我急忙掏出煙遞給他,邊境點燃吸了一口。說其他人不認識,你谷隊長肯定會認識。我很迷茫,不知他說的是誰。

“楊帥,這個人你還有印象吧”邊境說,我愣了一下,點點頭。楊帥是我的初中同班同學,初三那年失蹤。

“現場找到了他的校牌和書包,不出意外的話,就是他本人。”邊境說。

技術隊做完現場勘察後,把骸骨和所有可能與死者有關的物品都拖回了市局法醫中心,新城北路派出所也將案件移交給分局刑警大隊。我去新城北路派出所交接報警材料,順便找出警的民警小周瞭解早上的情況。

小周說,派出所早上9點50分接到的報警,報警人是JK廠留守處的工作人員,發現屍骨的是現場開挖機的師傅。屍骨發現得很偶然,地下油庫在地下,而拆遷拆的是地上建築,原本不會注意到那裡。但油庫位於地面的上棚頂是預製板材質,年久老化,挖機軋上去塌了,整個挖機都漏了下去。挖機師傅嚇了一跳,回過神來下車查看,卻發現沒塌方部分躺着一具屍骨。

挖機師傅和留守處工作人員已經做過報案筆錄。我看了一眼,很正常,沒什麼值得研究的地方。小周很積極,主動提出自己是JK廠區的片警,要跟我講一下JK廠的基本情況。

其實我很瞭解JK廠,因爲我本就是JK廠的職工子弟,從小在這裡長大。

JK廠興建於上世紀50年代,是國家“一五計劃”的產物。最初是一家軍工企業,1983年由軍轉民。最鼎盛時JK廠有一萬多名職工,廠區佔地面積3000餘畝,單是職工宿舍區就有四個。

因爲母親是JK廠職工,我自小住在第三家屬區,第三家屬區在省城東部,是四個家屬區裡距離JK廠最近的,只隔一條馬路。也是規模最大、設施最全的。計劃經濟時代,JK廠產品由國家統購統銷,經濟效益好,職工福利也好。家屬區裡有JK廠自己的醫院、商場和學校,我兩歲開始進入廠辦幼兒園,後來又在廠子弟學校一路讀到初中畢業。

但從上世紀90年代初,JK廠失去國家政策扶持,經濟效益日漸下滑。先是工人工資緩發停發,之後廠子停工停產。1997年左右,JK廠宣佈破產改制。幾年後整個JK廠被市裡另外一家國企兼併,新廠區建在省城西郊。原來與第三家屬區一街之隔的老廠區被廢置,一放就是十幾年,期間廠裡只有幾個留守人員看廠房。

十幾年間,隨着省城城市規模不斷擴張,JK廠舊址所在的東郊地區也被規劃爲省城新的CBD商務區。2013年,新建的BRT快速公交線路經過附近,並在第三家屬院門前設立了站點。JK廠舊廠區一下成了香餑餑,眼見地塊價格飆升,有開發商找到之前兼併JK廠的國企,買下JK廠舊址進行地產開發。

“他們是今年7月1號開始施工的,拆遷前還放了炮,求順利嘛,但誰知道剛乾了半個月就遇到這檔子事情,這一停工,且不知道啥時候在能開工呢……”小周說,四車間以前是JK廠的車輛維修車間,修建於上世紀70年代。地下儲油庫建的時間晚一些,92年左右,原本用來給維修發動機的車輛存油和換油,但因爲安全原因用了一兩年便也廢了。

電話突然響了,是邊境。

他說自己到了分局刑警大隊樓下,讓我給他打開門禁。我正想找邊境,看來有些事我們是想到一塊兒去了。邊境見小周也在,便打發他回派出所值班。小周見到所領導有些拘謹,嘴上說着馬上回去腿卻好像邁不開步子,磨蹭了半天也沒邁出辦公室大門。我見他這個樣子心裡有些八九不離十的猜測,笑着說小周你是不是想來摻和摻和?

邊境卻擺手說,一個片警跟着瞎摻和什麼?毛還沒長全就想插手案件,先跟你社區裡那些大爺大媽混熟了再說。

我有心留下小周,一來他是JK廠區的片警,熟悉情況。二來他的工作態度我很欣賞,願意主動做點什麼。三來我身邊也確實缺人,這幾年分局刑警大隊人員分流,幹得好的上調去了支隊,看得上的下面派出所又不放。但邊境畢竟是小周的直屬領導,他說了這話,我也不好再說別的。

我想了想,讓他留下微信。小周戀戀不捨地往外走。我又想起自己忘了一茬,跟小周說去通知一下死者楊帥家人。

小周走後,我有意揶揄邊境。7年前,我大學畢業分到新城北路當片警,想跟着刑偵隊搞案子。時任刑偵副所長的邊境也說我,“毛都沒長全,搞個屁案子”。我說邊教你過去也是從社區隊轉到刑偵來的,爲啥現在對這幫小兄弟這麼不友好。邊境笑了笑,說自己手底下就還剩這麼一個生力軍,給了你我怎麼辦。我心想,這個老狐狸原來是怕我從他手底下要人。我主動換了話題,問邊境對楊帥這事怎麼看。

邊境掏出煙來甩我一根,說今天確實是爲楊帥的事來的。楊帥失蹤了14年,當年都以爲他離家出走了,之前案子按照人口走失來辦的,現在的情況,說明當年的案子從一開始方向就走錯了。

第二場

邊境接到楊帥失蹤的報案,是在2000年4月8日凌晨三點。那時邊境和現在小周的身份差不多,是新城北路派出所的一名片警,管着JK廠區和第三家屬區。

那天他剛好在所裡值夜班,案子是JK廠保衛處轉來的,說轄區一名初中生晚上沒有回家,家屬報到保衛處,保衛處找了一番沒有找到,就通知了派出所。

邊境有些納悶,當時公安機關的工作不像現在這樣面面俱到,上級也沒有“涉校學生失蹤報案零等待”之類的規定。十五六歲的中學生玩瘋了,忘了回家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以前保衛處從未通報過這類事。

另一頭的保衛處長一直絮叨,說希望這事兒派出所能“操操心”,儘快幫忙出去找一找。因爲失蹤的那個學生是廠領導的孩子,現在家人很着急,孩子的姥爺一小時前急火攻心已經去了醫院。

邊境有點煩,覺得保衛處總喜歡小題大做,按規定人員失聯48小時之後纔算是失蹤,公安機關纔會介入調查。JK廠的領導又不是自己領導,自己也不從JK廠領工資,爲什麼要對他們言聽計從。

邊境剛掛電話,值班所長火急火燎地來了辦公室,催着他出去找人,說市人大劉主任的外孫子丟了。邊境這才明白,失蹤的楊帥不僅是JK廠人事處楊虎處長的兒子,更是剛剛退休的省城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劉品齋的外孫。保衛處給他打電話的同時,市局領導的電話也打到了值班所長的手機上。

邊境剛參加工作不久,但“領導的孩子等於領導的領導”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他趕緊穿好衣服跟所長出了門,兩人走到JK廠第三家屬區門口時,楊帥的親屬、學校班主任老師和保衛處的七八個人已經等待多時了。

邊境問了一下楊帥失蹤的情況,楊帥父親楊虎說孩子平時跟外公外婆住在三宿舍,自己家在二宿舍,中午在外公外婆家吃飯,晚上回自己家。學校平時5點鐘放學,楊帥騎車回家半小時左右,一般六點鐘到家。

4月7日晚上8點楊帥還沒回家,楊虎家人以爲楊帥在外公家吃晚飯,打電話詢問,正趕上劉品齋出去散步沒接到。楊虎夫婦也沒在意。到了9點,劉桂蘭再給父親打電話,劉品齋說楊帥放學後壓根沒來自己這兒。一家人急忙四處打聽楊帥的去向,楊帥的班主任說他正點放學走的,有同學看到他離開了校園。

晚上11點左右,楊虎便通知了廠保衛處。保衛處聽說楊處長的兒子“丟了”,急忙派人去找,翻遍整個三宿舍也沒找到人影,只好通知了派出所。

邊境和衆人在三宿舍周圍找了一夜,把幾個網吧、歌廳和檯球室翻了一個遍。楊帥有一部手機,但偏偏那天沒帶在身上。邊境按照手機通訊錄裡的電話號碼一一詢問,都說沒見過楊帥。

4月8日、9日,楊帥還是沒見兒子回來。4月10號邊境去了JK廠子弟學校瞭解情況。

“如果沒記錯的話,也就是那時候第一次認識你,對吧?”邊境說。我點點頭。那年我15歲,在JK廠子弟學校讀初三,剛好是楊帥的同班同學。

當時邊境警官來找我談話,因爲半個月前我剛跟楊帥打過一架,應該說,我被楊帥及其“黨羽”打了一頓。

2000年3月下旬的一場足球比賽上,我和楊帥因爲傳球的問題發生了爭吵。而後兩人動了手。楊帥一米七,比我矮一頭,論單打獨鬥楊帥不是我對手。楊帥打輸了,他連書包都沒要就走了,說是找人“教育”我。

我家就在三宿舍住,從學校到家走路不過五分鐘,沒把楊帥的話當回事。不料等我踢完比賽,就在校門口被幾個頭髮染成五顏六色的青年攔住,拖到衚衕裡打了一頓。

事後我帶傷回家被爸媽看到,我媽第二天就去了學校。

學校老師說我是在校外被打的,和學校無關,我媽提了楊帥的名字,學校說會調查,但幾天都沒有動靜。之後我媽又去學校問。學校卻說了解過情況了,那天楊帥沒參與打架,那羣社會青年也不是他叫來的,實在想找人的話就去報警處理。當時老百姓家的事,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想麻煩警察。所以一家人生了一陣子氣,也就這麼算了。

我接着揶揄邊境道,我當時還以爲,你是來查3月份我被打的事呢,心想終於遇到青天大老爺肯給我伸冤了,熱淚盈眶啊。沒想到你進門就是一張黑臉,問我是不是報復楊帥了。我到現在都沒想明白,不是說打我的人不是楊帥叫來的嗎?那他失蹤了爲什麼要來懷疑我?

“唉,你還有完沒完.……”邊境有些無奈。每次他都跟我解釋,之前確實不知道我在校外被楊帥一夥毆打的事。

“能說的,十四年前我就跟你說了,從3月份被打之後我就在沒跟楊帥打過交道,當時也快中考了,我只想着趕緊考上高中離開這。”我說。

“那你再跟我講講楊帥這人,現在案子要從頭查。咱近水樓臺先得月,就先從你谷隊長開始?”邊境打着哈哈。

我在JK場子弟學校讀了九年,但只和楊帥做過不到一年的同班同學。楊帥是轉校生,JK廠子弟中學是一所九年一貫制學校,學生基本都是JK廠的職工子弟,從幼兒園便相識。楊帥是1999年秋天轉到我們班上來的,我還記得當時是一位姓竇的副校長親自送他來的教室。

竇校長是全校聞名的黑麪神,我在JK子弟學校讀書的9年時間裡幾乎從沒見他笑過。但那天來送楊帥時他喜笑顏開,臉上的褶子都擠到了一起。竇校長絮絮叨叨說了十五分鐘,都是誇讚楊帥的話,比如學習認真、個人能力突出,尊敬師長等等。但之後楊帥的表現卻與竇校長說的大相徑庭。

他成績墊底,個人能力突出主要表現在打架方面,轉學第三週便跟同級兩個學生在樓道里打了一架;至於“尊敬師長”,應該是“師長”比較“尊敬”他;老師們對楊帥都很客氣,楊帥能跟體育組的老師稱兄道弟,竇校長也經常騎摩托車送他放學回家。

1999年底,化學老師批評楊帥在課上搗亂,楊帥竟和老師吵了起來。化學老師很生氣,當衆錘了楊帥兩拳,楊帥拎起書包便離開了教室,臨走前他跟化學老師說“走着瞧”。那時化學老師兼任學校政教處主任,楊帥的行徑令他很惱火,說這樣的學生一定會嚴肅處理。

三天後大家等來嚴肅處理的卻不是楊帥,而是化學老師。那天化學老師在課間操後的校會上宣讀了有關自己“體罰學生”的檢討,並當衆宣佈辭去教導主任職務。當時楊帥面無表情地站在臺下學生隊伍裡,彷彿整件事情跟他無關。

那件事讓楊帥聲名鵲起,大家也從一些小道消息裡得知,楊帥的家裡在JK廠很有背景,子弟學校領導都惹不起他們家。我在母親口中得知,楊帥外公退休前是省城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之前在JK廠當過多年一把手。父親是JK廠人事處長,母親是廠工會主席。

楊帥從那件事後變得更加無所顧忌,身邊很快聚集了一羣小弟。他先是戰勝了學校以前幾個“老大”而成爲公認的“扛把子”,而後帶着他的“小弟”們去校外“征戰”。JK廠周圍還有幾家大國企,他們也有自己的子弟學校,也有一些類似楊帥的學生。他們之間也會“惺惺相惜”。放學後一羣人總在校門口的小賣店裡聚會。

楊帥失蹤後,傳聞變得神乎其神。有人說他太猖狂得罪了市裡的“黑老大”,被人綁走“教育”去了,有人說楊帥在外闖了大禍躲了起來,對外放風說是失蹤。還有人說楊帥認識了一個東北的黑道大哥,帶他去闖東北了。反正說來說去都跟“道上”的事情有關係。

第三場

在當年的邊境看來,楊帥充其量是個交了一幫壞朋友的孩子,還不至於跟黑社會組織扯上關係。他所關注的是另外一個方面——楊帥父母的社會關係。

楊帥失蹤的節點挺敏感,時值JK廠破產改制的關鍵時期,楊虎和劉桂蘭都是‘改制領導小組’成員,負責全廠職工的下崗分流和安置工作。這個工作很有油水,但也是個得罪人的活。

2000年,JK廠的破產改制工作進入“攻堅”階段,JK廠被省城另外一家國企收購,但對方只接收廠房設備,卻不願意負擔人員,因此全廠五分之四的職工和六分之五的中層幹部需要下崗分流,走向社會。

JK廠職工很多是從祖父輩便在廠裡上班。除了自己經年累月從事的那點事兒外,別的一概不會。過慣了鐵飯碗的日子,誰也不想人到中年重新擇業,尤其是JK廠的中層幹部們,以前在廠裡大小是個領導,除了工資獎金還多少有點權力,能謀些“福利”,一旦拋向社會,不知該如何面對。

楊帥的父母明顯無下崗之虞。在劉品齋各方面關係的協調下,兩人一早便進入了“改制領導小組”,楊虎作爲“人事處長”還擔任了改制小組的副組長。如果不出意外的話,JK廠破產改制完成後,他們去到兼併JK廠的母公司依舊擔任中層領導。“改制領導小組”的工作,就是篩出符合母公司要求留任的人員名單,但廠裡幹部職工無論學歷、工作年限、技術等級啥的都差不多,有本事的人早就走了,剩下的很難有個明確標準,後來就成了誰的關係硬、誰肯送禮就留誰。

楊虎夫婦在這一片烏煙瘴氣中撈了不少好處,但也遭了很多記恨。楊帥失蹤前,曾有不少在下崗分流中吃了虧的工人,罵楊虎一家“斷子絕孫”。也有脾氣不好的人宣稱要報復楊虎一家。因此那段時間楊家人儘量深居簡出,楊虎一家更是搬離了矛盾尤爲激烈的第三家屬區。

千防萬防,兒子楊帥還是出了事。楊帥失蹤後,楊家人認定是廠裡對下崗分流政策不滿的人乾的,還向邊境提供了一張懷疑名單。當時派出所專門安排了三位民警兵分兩路尋找楊帥,一路人查他失蹤後的軌跡,另一路人調查了楊虎提供的名單,前後查了大概有三四個月的樣子,一無所獲。

邊境找到幾個當初放狠話的。

有個叫王愛武的工人,40多歲,因爲對下崗分流政策不滿在酒桌上喝多了,揚言要“綁了楊家的大公子,讓楊虎把收的那些好處都吐出來”。就因爲這句話,楊帥失蹤後他被派出所傳喚了七八次,所有親戚朋友那段時間也都不得安生。但調查了一番後,警方發現這個王愛武就從來沒有踐行過自己在酒桌上的豪言壯語。

最開始,楊虎放下手裡的工作,要麼天天跑派出所,要麼安排人手出去找兒子。那時候剛好有很多職工有求於楊虎,主動出去幫他跑。最多的時候,半個廠子的下崗工人都在市裡晃悠,反正大家在家也是閒着,不如出去給領導賣個好,萬一找到點什麼線索,楊虎不得感恩戴德一輩子。

“我當警察也快20年了,摸排走訪的事情幹了上百次,那麼大陣仗的只見過那一次......”邊境感嘆道。

7月份之後。楊家的動作也疲了。邊境說有三個因素,一是勞民傷財搞了幾個月沒有半點消息,楊家無論精神上還是經濟上都有些頂不住了。二是當時楊虎還有一個大女兒,2000年7月高考,家裡整天人來人往,根本沒法複習。三是之前一直有人舉報“改制領導小組”以權謀私,終於驚動了上面。市裡派人來調查情況,楊虎和劉桂蘭都屬於被調查對象,得配合上級工作。

尋找楊帥的工作持續到2000年底,各方都是一無所獲。最後所裡開會傳到了分局領導意見,讓邊境“迴歸原工作崗位,密切關注楊帥失蹤一事”。但這其實就是讓邊境“收工”的一種委婉說法而已。邊境有模有樣地組織JK廠保衛處進行了幾次“搜索”後,便把這事兒放下了。

2001年元旦,山城分局領導照例到第三家屬區看望劉品齋,說起楊帥的事,老人雖然紅了眼睛,但也沒有再爲難警方。他對警方興師動衆尋找外孫的工作表示了感謝,但言語中也表達出了絕望。劉品齋說該回來的總會回來,回不來的再找也回不來,這得看天意,不是人力可以左右的,言下之意是劉家也不找了,一切順其自然吧。

有了劉品齋的這句話,各方便找到了放棄的理由。楊帥失蹤的案子也就是從那時起徹底被邊境封入了“在偵卷宗”。除了有時發現年齡差不多的無名屍後,會通知楊虎夫婦來派出所辨認一下外,雙方此後基本再沒有過什麼交集。

“谷隊長,你這兒是不是缺點什麼?”邊境突然用手敲了敲桌面,一本正經的對我說。我詫異地看着邊境,他卻用鄙夷的眼神瞪了我一眼說,缺點待客之道!

“我從進門到現在跟你講了接近兩個小時,連杯水都混不上?你也太不把我當老領導看了吧!”

我趕緊一邊道歉一邊起身去給他泡茶,走到飲水機旁想起來,回頭問邊境要他的大水杯。邊境嚷了句,“沒帶,就用一次性紙杯。”

邊境有個綽號叫“茶葉渣子”。因爲他走哪兒都會拎着一個大號富光牌水杯,裡面泡着滿滿一壺茶,一半是茶葉。邊境喝茶有特點,從早到晚只加水不換茶。我在他手下當刑警時,有次上任務沒帶水,借他的茶喝一口,一口下去像是喝中藥,苦得我差點吐出來。邊境在一旁笑,說他的茶水只有自己消受得了。

邊境今年40出頭,頭髮已經白了四分之一,面相也跟個五十開外的大叔一樣,整天穿着作訓服上衣,騎輛舊電動車,還沒有新城北路派出所的看門大爺敞亮。每次來分局機關辦事,保安都讓他聯繫接待人才給進。

分局刑警大隊給邊境臨時搬一張桌子,讓他搬到這邊辦公。但邊境拒絕了,說所裡事情多。我想這樣也好,他以前是我的老領導,現在我來領導他,多少有些彆扭。我也受不了邊境在辦公室一根接一根地抽菸,以前新城北路派出所的刑偵辦公室整天煙霧瀰漫,其他人坐不了五分鐘。

吃過午飯,邊境說自己得回派出所開個會。我躺在沙發上打算午休,剛要睡着時,市局法醫中心的電話打了進來,法醫同事說屍骸的檢測報告出來了,合併技術隊現場勘查的結果一同發到了FTP上。我趕忙從沙發上爬起來,請法醫同事給我簡單講講現勘結果。

骸骨身長170釐米,男性,推測生前身高172釐米左右,中等身材,年齡在16至19歲之間,死亡時間在十年以上,具體時間已經難以推測。DNA檢測結果已出,但沒有比中現有數據庫中的失蹤人員信息。屍骸後腦部有明顯缺損,爲重物擊打所致,兇器爲帶有三通閥的鋼管,爲是致命傷。

現場發現寫有“JK學校楊帥”字樣的塑料胸牌、一個耐克牌書包和一件“機械能”牌棉服外套。其中書包內裝有課本和練習冊,上面的名字也是楊帥。外套是現勘同事在瓦礫下找到的,後背有大片血跡,經檢驗與死者DNA相同。此外,地下油庫中發現一把“spearhead”牌彈簧刀,刀頭有血跡,但血跡DNA與死者DNA不同,檔案庫中同樣無存檔。

我問法醫同事,技術檢驗中是否發現明顯疑點。同事說除了那把沾有血跡的彈簧刀外,暫時沒發現其他的疑點。檢測結果已經打包發來了,法醫中心只負責檢驗物證,不負責研判案情,具體事項還得我自己判斷。

謝過同事之後,我掛斷電話,打開FTP開始閱讀檢測報告。

報告內容跟法醫同事口頭跟我說的差不多,鋼管、彈簧刀、書包、胸牌全部拍了三向照。最吸引我注意力的是那件藍白相間的“機械能”牌棉服。

我清楚記得,“機械能”是一個專業運動品牌,2000年春節出了一款外套,當年市裡的銀座商場半個外牆都是這款外套的廣告。面對一千多塊的售價,我們過過眼癮罷了。因爲當時JK廠職工的工資也不過三四百元。那年春天,整個JK學校穿這件外套的人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楊帥。

但這件外套的主人不是他。外套主人是一個名叫“賈超”的同學,家住菸草公司,平時出手闊綽。2000年春季開學他穿了這件“機械能”,一下在同學中引發了轟動。幾天之後,楊帥身上也穿了一件“機械能”,賈超身上的卻不見了。有同學問賈超“衣服呢”?賈超苦着臉說,被楊老大“借”去了。之後這件衣服一直穿在楊帥身上。

衣服背面有一大片血漬,應該是後腦受傷後留下的。但我總覺得這件衣服有些奇怪,但又說不出怪在哪裡。看半天還是想不明白,索性把照片複製到桌面上,等邊境來了之後問下他的看法。

第四場

五點半,我從窗口看到邊境的舊電瓶車駛進分局大院,後座上還坐着一個人,竟然是小周。

電腦前,好我把楊帥屍骸的檢測結果打開給他們看。

小周告訴我,劉品齋2005年去世,老伴比他早走一年。楊帥有個姐姐叫楊潔,2007年研究生畢業後去美國發展,劉桂蘭也辭職出國陪女兒去了,此後兩人再沒回來。楊虎留在戶籍檔案中的電話號碼早就打不通了。他通過大情報平臺找到了楊虎的新聯繫方式,得知他早已從原單位離職,現在湖北武漢開了一家外貿公司,眼下正在海南出差,答應用最快的速度趕回省城來認屍。

我委婉地跟小周說,以後這種信息可以微信告訴我。

小周點點頭,眼神裡有些許失落。隨即問我,還有什麼事情需要他來做。我突然意識到這小子過來彙報情況是假,想摻和案子是真。

我看了一眼邊境,想起他有話在先。不讓我打小周這個生力軍的主意。也只好說,我這兒暫時沒事兒,你跟邊教聊聊,看他有啥要安排你做的事。

邊境還在翻看檢驗報告。小周在一旁看看我又看看邊境。我突然明白了邊境今天把他帶來的目的,說這樣吧,你要沒事兒的話幫忙接待一下楊虎,我和你教導員這幾天會很忙,估計沒工夫陪他去法醫中心認屍。

小周得了令牌似的,使勁點頭。邊境盯着電腦屏幕沒回頭,卻冒出來一句,“你這是自己跟自己找麻煩,谷隊長這麼說了,我也不攔你,但你得自己跟你分管副所長說一聲,所裡值班的事情也不能耽誤哈。”我這才明白,邊境早有心帶小周過來,又不想因此得罪人,還是把鍋甩給了我。

邊境突然感嘆,“最簡單的案子,也是最難辦的案子”。

我明白他的意思,受害人和物證都有了,甚至受害人的身份也很清晰,但十年以上的白骨案最難辦。現場已經被破壞了,現在我們甚至搞不明白地下油庫到底是不是楊帥死亡的第一現場。

我點開外套照片,問邊境有沒有覺得不對勁,邊境搖頭說,不就是一個外套嘛。我說想看看實物,邊境說實物在市局法醫中心,需要的話就叫人送過來。

邊境想了三個偵查方向。一是查當年負責四車間油庫的人員,看楊帥死時是誰在負責地下油庫;二是查那把刀上的血跡,平常人出門不會帶刀,更不可能帶彈簧刀,如果刀是楊帥的,那血跡是誰的;三是查當年與楊帥家有矛盾的人員,尤其是JK廠破產改制中的那批人。

我說要不要把楊帥當年的社會關係也調查一下,比如那幫“黑社會”。邊境說有必要嗎?楊帥充其量就是個紈絝子弟。那個年代混黑道的都是正常途徑吃不上飯的人,憑楊帥的背景,他用得着混黑社會?

邊境這麼說有他的道理,但那根頭上裝了三通閥的鋼管像一根線般,始終拽着我的神經。我親眼見過混混們在校外打架時掄起過這根鋼管,也記得曾有個十七八歲的青年被三通閥砸到背上,立刻倒在地上開始抽搐的樣子。

邊境問我爲啥偏要往“黑社會”方面使勁,還開玩笑說,“是不是當年被楊帥一夥打的事情留下了心理陰影?”我說那個打死楊帥的兇器裝有三通閥的鋼管,當年學校裡的混混都用這東西打架。

但邊境斷定這就是個普通的暖氣管道,說以前街頭混混鬥毆用的都是粗鋼筋,沒人用這種東西。我說,你指的是正兒八經的“黑社會”,我說的是學校裡的“不良少年”。邊境堅持說這就是車間裡的一段暖氣管道,JK廠裡隨處可見。而且地下油庫以前裝有暖氣片,有這東西不奇怪。

我和邊境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決定兵分兩路,邊境負責調查JK工廠當年下崗職工的情況,我查楊帥的朋友圈。至於小周,就負責一些基礎性工作,作爲機動力量隨時聽候調遣。

邊境面臨很多困難。例如四車間的職工檔案早已遺失。那個車間原本就是JK廠當年爲了安置家屬工而設置的公益性崗位,基本沒有利潤,管理也就十分鬆散。JK廠效益好時四車間完全靠母體輸血養活,後來廠子效益不佳,四車間首當其衝停了工。早在1995年,四車間職工便全體分流了,最後一任車間主任2011年去世,其餘工人爲了謀生,散落在省城的各個角落。

邊境按圖索驥般找人,通過甲找到乙、再通過乙打聽丙的下落。這種辦法費時費力,效率很低。好在邊境有抓手——那柄現場發現的彈簧刀頭有血跡,他只要發現可疑人員就找來驗血。有時找不到可疑人員本人,邊境就去找他們的直系親屬。那段時間邊境隨身挎包裡揣着很多采血棒,我開他玩笑說要被人發現,肯定覺得你是個血販子。

和十幾年前一樣,邊境深信楊帥的案子就是以前四車間某個家屬工乾的。我一直勸他換個思路,但他卻一直固執己見。

我這邊的工作開展難度還要大得多。主要是時隔久遠,當年信仰古惑仔的“熱血少年”早已改頭換面。以前學校圍在楊帥身邊的“鐵桿”們現狀各不相同,有的在外經商,有的在家混日子,還有的進了監獄,甚至有的痛改前非考上了高中、大學,畢業後回到JK中學當了老師。

我去找他們瞭解楊帥的情況,大多數人提起楊帥時早已印象模糊,只說當年是因爲好玩纔跟他混在一起,年少輕狂的日子誰都有過,但十幾年過去了,誰也不會只靠着那時的記憶生活。

“楊帥這小子野歸野,其實是有善惡觀的,爲人也很仗義,確實有大哥範,家裡也罩得住,所以大家都喜歡跟他玩,開心又安全,換你也會選他嘍。”這是我聽到最多的話。

老同學們說楊帥其實並不是什麼“黑社會”,他是從一所叫“新世紀”的私立貴族學校轉學過來的,一是因爲在那裡打架待不下去,二是因爲當年JK學校評上“省級規範化”後,有了一個重點高中保送名額,楊帥是爲了過來佔名額。他在校外的朋友基本都是以前新世紀學校的同學,沒有什麼惡勢力背景。

我想查一下楊帥轉學前的情況,但通過區教育局得知,那所“新世紀”私立貴族學校早在2004年便已停止招生,後來學校關閉,校址幾經轉手,現在成了一家汽車配件超市。我輾轉找到楊帥轉學前的班主任王老師

我們在分局刑警大隊旁的一間茶舍裡見面。

王老師現在是省城一家著名培訓機構的主管。時隔多年,在他的印象中楊帥依舊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學生,在校期間抽菸、喝酒、打架,還因爲邀約校外人員進校打架害自己被學校扣了半年獎金。

“你們找他幹啥?犯事兒了?唉,就他這號的學生遲早犯事,吃牢飯只是個時間問題……”王老師自顧自的給出了答案。

我說楊帥死了。十幾年前就死了。王老師聽了也是一驚,說咋死的?爲啥十幾年前死了現在才查?

我把案情簡要講了一下。聽完王老師沉默了許久說。“就是一初中學生,能跟誰結那麼大的樑子……”王老師說。

“你說的‘害你被扣半年獎金’那次,楊帥是跟誰打架?”我問王老師,能讓班主任連帶被處罰的打架事件不會是小事。但王老師說具體打誰早已記不清了,但記得當時給楊帥在校外找流氓的是一個叫“鬼哥”的人。那幾年“鬼哥”挺有名的,楊帥也跟他走得很近。那次打架事件之後,楊帥就從新世紀學校轉學去了JK子弟中學。

“你見過‘鬼哥’本人嗎?”我追問。王老師搖頭,笑笑說自己好歹也是個大學畢業生,中學老師,怎麼會跟那些社會渣子扯上關係。只是聽說,沒見過,據說染一頭金髮,當年囂張得很呢,真名他也不知道。

送走王老師,我回分局繼續上班,路上回憶起一些有關“鬼哥”的事。

“鬼哥”是當年JK校外的一號傳奇流氓。他染着招搖的金髮,據說紋身從小腹一直延伸到脖頸,身邊圍着一幫混混,打起架來真敢跟人動刀玩命。

關於“鬼哥”的傳言很多。比如他學過拳擊,在“豪門夜總會”當保鏢時一拳打爛了麪包車門,又比如有人找他幫忙去要賬,他收賬時被幾個人追砍卻又反殺其中兩人。再比如“鬼哥”的“小弟”很多,一次大舜網城的老闆惹了“鬼哥”,他一個電話叫去300多號兄弟,嚇得網城老闆當場下跪,如此等等。

記憶中我見過“鬼哥”。

一天放學後,我去大市場外的商店買東西,路過JK廠三宿舍門口時,看到楊帥和一羣社會青年邊抽菸邊掃視往來的學生。他們身邊的自行車後架上用一件JK學校校服裹着幾根鋼管。這羣人應該是楊帥叫來的,八成是楊帥又在學校遇到哪個敢跟他叫板的學生,找人來給自己撐腰。

人羣中有一個穿着短袖襯衣的金髮青年,身材和個頭都跟楊帥差不多,但一頭金髮和手臂裸露處的紋身令他十分扎眼。我經過時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不想被他發現。那個男青年立刻用冰冷的目光瞪着我,嚇得我趕緊扭過頭,緊走幾步躲開他的目光。

我想那人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鬼哥”,那時周邊幾個學校自稱“社會人”的學生常把這人掛在嘴邊,都說自己是他的“小弟”。他們十分崇拜“鬼哥”,以給“鬼哥”做“小弟”爲榮,每次提到“鬼哥”這兩個字時都滿臉肅穆。

“社會人”們平時喜歡染髮或者剃光頭,拒絕穿校服,喜歡穿突顯個性的奇裝異服。但他們也有他們的禁忌,比如頭髮可以染成任何顏色,但絕不能染成金黃色,因爲那樣便觸碰了“鬼哥”的權威。

除了楊帥之外,別人都稱“鬼哥”爲大哥,但楊帥則說鬼哥是自己的“仁兄弟”。事情也怪,個別學生染成金髮之後不久,就被“鬼哥”收拾了。只有楊帥可以頂着一頭金髮四處招搖,那之後更沒人敢惹他。

路上我給小周打了個電話,問他上學時有沒有聽說過“鬼哥”,他說沒有,他在JK學校讀初中時同學之間已經開始追星,不再流行崇拜“社會人”了。

我又給之前有聯繫的幾位初中同學打電話詢問,他們卻給出了不一樣的答案。有的說認得“鬼哥”,三職專學廚師的,200多斤,現在王朝大酒店旁邊開了家大排檔;有的說我記錯了,染金髮的是69中的混子金平,紋身的是金平弟弟金龍,而“鬼哥”是光頭。

還有一個開財務公司的同學,中學時候是個“社會人”。他說那時哪有什麼“鬼哥”?都是編出來唬人的,要說當年有實力的“大哥”只有一個,叫“高海”,不過2006年嚴打的時候抓進去了,至今還沒出來。

問了一圈,也沒問人知道“鬼哥”到底是誰,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是否正確。

“以前在新城北路派出所當片警,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綽號的‘鬼哥’的痞子?染金髮,有紋身。”我問邊境。他蹙着眉頭想了半天,說轄區以前叫這個綽號的混子很多,染金髮有紋身的混子很多,他不知道我說的是哪個。

邊境問我哪裡突然又蹦出個“鬼哥”來?我把自己去新世紀學校瞭解到的情況講給他。邊境說這個線索有點意思,該查。以前盤踞在JK廠附近的混子有很多,年紀雖然不大,但一提名字都是這哥那哥的。但除非哪天犯在警察手裡不得不報真名,不然有可能混了幾年江湖上也只是流傳着綽號而非本名。

第五場

時間過了一個星期,楊虎依然沒來。小周說自己每天都給楊虎打電話,但他一直說自己在路上。

“從海南到咱這兒飛機四個小時,高鐵十個小時,自駕撐死兩天,他走了一個期還在路上,蹬自行車回來的嗎?”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頭,按說這種事,家屬一般都會比警方積極得多。

小周說他也納悶,電話裡楊虎似乎對認領兒子遺體這事兒積極性不高。

劉桂蘭已經移民國外,國內沒有她的戶籍信息。直系親屬認屍也就是在程序上比對一下DNA。我讓小周繼續催促楊虎,還是儘可能讓他本人過來。不光是遺體辨認,後續偵查過程中也有不少事要他配合。

小周欲言又止。之前我聽邊境說他也是JK廠的職工子弟,便跟他聊了幾句往事。

小周小我6歲,今年剛滿24。他的出身有些可憐。父親以前是JK廠九車間的翻砂工,但很早便去世了。小周從小跟母親一起長大,母親是廠裡的家屬工,就在四車間上班,母親一人收入不足以支撐家庭開銷,只好在第三家屬區附近的大市場租了一個攤位賣水產。

即便是水產攤位,小周母親也是跟人合夥開的,一個月的收入剛能滿足母子二人的生活開銷。小周是個懂事的孩子,讀書的事情不用母親操心,高中畢業後小周投考了警校,畢業那年小周便考上了公務員。因爲分數不錯,在雙向選崗中選擇了離家最近的新城北路派出所,這樣可以照顧母親。

我說這樣的話,你以前就該認識楊帥啊。小周搖搖頭,說我們年齡差的太大了。按時間算,楊帥轉到JK廠子弟學校時他才上四年級,小學部和初中部又在不同的院子裡。

2014年7月27日上午,小周發出認屍通知的第12天,楊虎終於風塵僕僕趕到了山城分局刑警大隊。眼前的楊虎,衣着得體但已頗顯老態。

看到楊虎之後我那一肚子氣也釋然了。他老了,到了抱孫子的年紀來給兒子認屍,確實可能需要花時間進行心理建設。失蹤和死亡是兩個概念,前者懷有希望,後者充滿絕望。

我問楊虎,爲何沒有帶劉桂蘭一起來。楊虎沒說話,我說沒別的意思,按照規定需要父母雙方都到場,楊虎說他和劉桂蘭已經離婚多年,聯繫不上她。小周在一旁接話問楊虎,系統顯示2007年你的戶口由家庭戶變爲單立戶,是怎麼回事?楊虎說劉桂蘭和女兒一起移民了,國內只剩自己一個人,當然變成單立戶了。

我還想問幾句有關楊虎和劉桂蘭離婚的事,見楊虎臉色不佳,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安排小周帶楊虎去市局法醫中心做辨認。臨走前囑咐他注意楊虎的情緒和狀態,畢竟60多歲的老人,又獨自一人前來,不知受不受得了那份刺激。

轉眼到了中午,小周說楊虎辨認完了,確實是當年失蹤的兒子楊帥。老人家情緒還算正常,沒有過分悲痛。法醫留了楊虎的DNA信息作比對,如果對上了,遺骸和遺物暫時封存,案件結束之後交由楊虎處置。

我讓小周把殺害楊帥的兇器和那件“機械能”牌外套帶回分局刑警大隊。

眼看時間到了下午四點,小周和楊虎早該回來了。不知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忍不住給小周打去電話,結果小周氣喘吁吁地說自己正在回分局的路上,我問結果怎麼樣?小周說很麻煩,不然不會拖到現在纔回去。

小周和楊虎一起回到分局刑警大隊,他把楊虎留在外面,獨自一人進了辦公室。我有些詫異,不知他搞什麼鬼。小周壓低聲音跟我說,楊虎認出了遺骸上的衣服和楊帥的書包,但DNA檢測報告也出來了,他跟楊帥之間沒有親緣關係。

我吃了一驚,反問說怎麼會這樣?小周說楊虎解釋了,楊帥和姐姐楊潔都不是自己的親骨肉,這是他老婆劉桂蘭在楊帥失蹤後親口承認的,也是因爲這個原因兩人離了婚,劉桂蘭帶女兒移民國外,但楊虎堅持沒去。

我把楊虎叫進來聊,楊虎顯然比早上見面時臉色更加陰鬱。

楊虎說,他家是農村的,82年大學畢業分到JK廠工作,以前是老廠長劉品齋的秘書,後來取了劉品齋的女兒纔算搭上了這輛順風車,在老丈人的蔭庇下,一路趕到了廠裡的人事處長,算是出人頭地了。但因爲自己是靠着妻子一家爬上的高位,所以從結婚後在家一直低人一等。

他一早就知道妻子婚前有個談了兩年的男朋友,家庭情況與劉家相似,男方父親也是省城一位和劉品齋平級的領導幹部。雙方因爲一些因素沒走到一起,劉桂蘭又懷了孩子,也就是在這種背景和劉品齋的授意下,楊虎娶了劉桂蘭。

結婚三年後,劉桂蘭第二次懷孕生下楊帥,楊虎以爲這次終於是自己的孩子了,十幾年來也一直視楊帥爲心頭肉。楊帥失蹤後,妻子精神崩潰,無意中透露出楊帥的親生父親依舊是她的前男友,兩人一直還保持着聯繫。

聽到這一消息後,楊虎斷然跟劉桂蘭離婚,後來劉桂蘭和女兒楊潔一同移民加拿大。

我感覺有些難以置信,問楊虎爲何在接到認屍電話時不明說?那樣也不用專門跑一趟。楊虎嘆了口氣,說自己心裡還是抱着一絲念想。因爲一來,當時劉桂蘭精神狀態極差,這話做不做真還說不定。二來他把楊帥養到15歲,一直感覺楊帥眉眼間就是自己當年的樣子,跟姐姐楊潔截然不同。即便劉桂蘭跟他說了實話,但楊虎還是覺得楊帥就是自己的兒子。

這次接到認屍通知時,他糾結了很久。一方面不想來認屍,因爲劉桂蘭已經把話說的很明白,二來心裡又憋着一肚子氣,覺得只要自己來驗了DNA,發現不是楊帥的親生父親,警方勢必要找劉桂蘭回來,弄不好還得把楊帥的親爹找出來。他之前一直在打聽讓妻子心甘情願生下兩個孩子的男人究竟是誰,但劉桂蘭只跟他說是前男友,別的一概不答。

此外,楊虎也承認,DNA檢測報告出來前自己還抱有一絲幻想,萬一當時劉桂蘭就是在騙自己呢?萬一楊帥真是自己的兒子呢?雖然人已經不在了,但至少幾年來心裡的這口惡氣算是出去了。

結果DNA檢測報告給了他沉重一擊,上面明確寫着“無遺傳學父子關係”幾個大字。楊虎當場不知是該開心還是難受。楊帥不是自己的孩子,說明自己不用承擔喪子之痛,而且某種程度上算是報復了劉桂蘭當年對自己的欺騙。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很悲哀,自己忙了半輩子,卻落得個這樣的結局。

“他當年失蹤,我壓根就不該去找他,丟了纔好!”楊虎吼了一句,不知是不是氣話。

我問楊虎從哪些方面認定骸骨就是楊帥的?楊虎說,書包裡的書本上寫着楊帥的名字,現場有楊帥的胸牌。我說衣服呢?你還記得當年最後一次見楊帥時他的着裝?楊虎說記得,說那件外套是他買的,骸骨身上穿的那些衣服也都是家裡的,不是楊帥還能是誰?

但我印象中,那件“機械能”外套明明是楊帥當年從同學賈超身上搶來的。

外套已經被小周從法醫中心帶了回來。我留小周在辦公室給楊虎做詢問筆錄,自己拎起那件“機械能”外套去了內勤辦公室。

我把外套平鋪在桌子上,地下油庫陰冷乾燥,外套保存得相對完好。外套背部有一塊很大的污漬,法醫鑑定爲血漬。

我看着這塊血漬陷入沉思,感覺問題應該就來自於這裡。

這時內勤辦公室門突然被撞開了,內勤民警小趙火急火燎地跑進屋來翻找東西,我問他怎麼了,他說領導開會讓準備的材料忘了拿,他是回來取材料的。

小趙扭動着龐大身軀手忙腳亂找材料的樣子着實可笑。

他是個200多斤重的胖子,一到夏天特別愛出汗,夏執勤服的後背永遠是溼的。今天下午是分局的表彰會,小趙參會穿了一件新警服,但來回跑這一圈明顯又要出一身汗,衣服是白換了。

小趙背對我在辦公桌上翻找文件,頭上的汗水順着脖子往下流,衣領已經溼透了。看着他的樣子,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楊帥後腦受傷時身上穿着這件衣服的話,血漬應該是從後領延伸下來纔對,而眼前的外套後領位置乾乾淨淨,血污卻集中在後背其他部位。

這隻能說明一種情況——當楊帥受傷時這件衣服並未被他穿在身上,而後背部位的血漬極有可能是包裹受傷的後腦傷口是染上的。但這樣的場景又不太符合現實,從經驗看,楊帥後腦的傷直穿顱骨,突如其來的傷情會令他當即昏迷並失去意識,根本不可能有機會把衣服脫下來包住後腦。那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這件衣服是被兇手脫下後用來給楊帥包紮傷口的。但衣服的主人卻是楊帥本人,也一直穿在他的身上,這又該如何解釋呢?

我決定請邊境過來。

邊境和楊虎是老熟人。

兩人見面寒暄了幾句,邊境就楊帥之死向楊虎表達了安慰,勸他節哀。楊虎說反正不是自己的孩子,死了就死了,談不上難受。邊境很吃驚,問怎麼回事,小周把情況簡要跟邊境講了,邊境也是一臉驚訝。

邊境到時,楊虎的詢問筆錄快做完了。楊虎問能不能把楊帥的骸骨和遺物帶走,我說暫時還不行。另外你最好也別離開省城,之後我們可能還要找你瞭解情況。

楊虎說自己這段時間就住在JK廠三宿舍以前的家裡,有事給他打電話就行。

送走楊虎,我問邊境對楊虎不是楊帥的親爹這事兒怎麼看?邊境說這事兒以前自己確有耳聞,楊虎是走“丈人路線”上位的,對他老婆家裡人言聽計從,男卑女尊的家庭裡,這種事兒不是不可能發生。

小周感嘆說楊虎爲何不早跟劉桂蘭離婚,換作自己是萬萬接受不了的,寧肯一輩子當個小民警也絕不受那份氣。邊境拍拍小周的腦袋說,但願有朝一日你站在楊虎位置時,還能有這份骨氣!

我沒心情開小周的玩笑,我說眼下我們在程序上得找到楊帥母親,不然楊帥的身份無法確定。但劉桂蘭早已移民,能不能找到人還不好說。邊境卻感覺無所謂,既然現場發現了楊帥的書包和校牌,這事兒應該假不了。我說程序上的事情來不得馬虎,萬一最後檢察院揪住死者身份不放,我們得拿出證據來應對。邊境考慮了一下,說那就聯繫出入境的同事,讓他們幫幫忙吧。

我先講了楊虎在辦公室說這件“機械能”外套是他買給兒子楊帥的,而在我的記憶裡很明確這件衣服是當年楊帥在學校搶同學的。

邊境想了一會兒,說這個事很難說。事情過去這麼久了,誰的記憶都會出現偏差。

我說你感覺誰的“記憶偏差”大一些?邊境說當然是楊虎。但你換個角度想一下,你自己能記住十年前買過什麼衣服嗎?更何況還是買給別人的。

我把對後背中央那灘血跡的疑惑講給邊境。

他看了好半天,說這個事情也不難理解,如果兇手從楊帥身上把外套脫下來包住他傷口的話,這件事便說通了。我說兇手有這樣做的必要嗎?邊境說爲啥沒有?你願意用自己的衣服去處理別人血淋淋的傷口?

但一旁的小周提出了不同意見。“兇手能夠一擊便置楊帥於死地,就絕不可能再去爲他包紮傷口。”

我說那假設兇手一開始沒想殺死楊帥,看他倒地後又後悔了,所以去救他呢?

“如果那樣的話,兇手會選擇最快的包紮方式,比如用自己的衣服,而不會費勁從楊帥身上脫衣服。”

小周沉吟了下,說有兩種可能,一是這件衣服原本就穿在兇手身上。二是....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了,下意識地用手去撓腦袋。我示意他趕緊說,小周糾結了一會兒,問:

“有沒有可能死者不是楊帥,兇手纔是楊帥?”

《記憶偏差》(上) 完

明天將有新的關鍵人物出現

不見不散

作者:深藍

一線警察;寫故事的警察,寫警察的故事。

責編:鍾瑜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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