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孫維民/供詞
供詞。(圖/阿尼默)
我的朋友之一是刑警。我這樣說並無炫耀之意,只是陳述事實:他當過刑警,他算是朋友。這兩個事實至今我仍然確定。
我們相識的時間不長,從初次見面算起,不過七年。第一次見到他,是爲了外勞問題,那是另一個故事,更爲曲折無解。五年之後,我們才又再度碰面,地點是在醫院,兩人都已退休,都去拿藥。
當天早上,領藥的人不少,坐滿了大廳。每隔幾分鐘,號碼燈變換,同時發出「咚」的聲響。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聊着。他依舊小平頭,白髮增添了一些,眼神仍然銳利,但不似五年前那麼冷峻嚴肅。
「老師,退休後,你都做些什麼啊?」
「沒什麼。儘量不生病,保持活着。刑警呢?」
「前年底搬家。今年我計劃搭乘郵輪旅遊。」他掏出手機,翻到幾張照片。「去這裡,還有這裡。美吧?據說海浪聲可以治療失眠。」
他持續地撥動手機,如同旋轉地球儀,速度很快。我以爲他要繼續旅遊的話題。最後他停在一張照片上。他把畫面放大,那是一頁手寫的信。
「字跡漂亮吧,老師?」
我那天忘記攜帶老花眼鏡,只能瞇着眼睛。不過,那些文字經過放大,一個個確實都很耐看,不張狂也不怯懦,透露着清新甚或古樸的氣息。
「三十歲的女生寫的。我辦過的案子。」他說。「那個女生陳屍在租屋處,沒有外力入侵跡象,以自殺結案。別人三十而立,她下臺領便當。」
刑警說話的方式果然不同,我心想,和我認識的其他人都不一樣。或許不難理解。他一生見過的殘酷血腥場面應該不少,還要與各式各樣的歹徒鬥智鬥勇。這種人劍及履及,不習慣虛浮裝飾的辭藻。
「她的信是不是有什麼疑點?」我問。
刑警搖搖頭。「我拍下這封信,還有兩篇她的筆記,只是因爲字好看。現在很少人寫字這麼好看。」
「的確。學生都不會寫字了,全用鍵盤輸入。」
「但我一直想不通爲什麼。不是感情因素,不是爲錢。」他說。「這封信夾在筆記本里,沒有名字,也不知道要寄給誰。筆記都寫些日常瑣碎、心情感言,我每篇都讀過很多遍,但找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你懷疑她不是自殺?」
「她是。我希望不是。」
我不瞭解他的思維邏輯,卻也未再多言。刑警的人生閱歷遠比我豐富,對於大小案件的看法必然比我深刻。從這個角度,他更像是老師。我雖然可算好學,對於新知很感興趣,但我年紀大了,已經懂得遺憾和放棄,因此沒有追問。
七年前母親過世,尤其讓我離開了先前的一切。以前陪她常去的店鋪、餐館、風景區、醫院,我都會機械般自動避開……然而,死者存活於生者的記憶中。直到今天,我還是經常想到她。她的房間擺設沒有太大變動:衣服仍放置在原來的櫃子和抽屜,月曆、小鐘、檯燈、書、筆、收音機、針線盒、梳子、茶杯、藥,都和七年前一樣。唯一增加的是她的遺照,無聲地看着室內。每年夏秋,我將她的枕頭、被子和牀單拿出去曬;每年冬春,我更換櫃子和抽屜裡的除溼劑。
號碼燈又「咚」一聲。下一次響就輪到我們了。領完藥的一批人離去,又有其他人拿着單子過來,大廳裡依然擁擠。
「她不但字好看,文筆也很不錯。」他將手機遞給我。「你鑑定一下。」
我拿過手機,放大畫面,讀了一段。那是信中的最後一段:
我如何做才能適應這個世界?我已經決心適應了,它卻持續挑剔、排擠,始終不饜足,像兇狠失控的癌細胞。似乎有一種惡意爬行蔓延於地表,哪裡來的呢?地球不夠寬廣嗎,怎麼沒有我容身之處?已經有移民外星的計劃了,看到那類報導不知該笑該哭。如何才能夠快樂些?這段時間我過於悲傷——
「輪到我們了。」他將手機拿回去。「領藥。」
在醫院門口,我們匆匆道別,走向各自的交通工具。我忽然想到什麼,又轉身快步追上他。
「刑警,等一下。」
他停下腳步,面露疑惑看着我。
「我只是好奇。你剛纔說,希望那個女生不是自殺死的。爲什麼你會那樣說?」
他嘆了口氣,摘下太陽眼鏡。
「這樣問是不是不禮貌?」我小心地補充:「你可以不回答。」
「怎麼說呢?讓我想想——」他掏出手機,又將它塞回口袋。「首先,我的手機裡已經很少保留從前的辦案資料。畢竟退休了,沒有用處。爲什麼沒有刪除她的信和筆記?這樣說吧:心情不好時,看看她的字跡,好像可以安慰我。她工作穩定,生活單純,沒有複雜的社交活動,認識她的人都可以證明。她寫的那些都是個人感觸,大概也沒想要讓別人看。很溫和善良的人類,依照我的判斷。這樣的人若是他殺,那是命運,我們可以抓捕兇手替她報仇;若是自殺,那是絕望……命運和絕望,哪一個比較好?」
我站在那裡,想不出任何話說。他也沉默了十多秒鐘。機車和汽車進進出出,醫院門口的自動柵欄降下又升起。清晨下過一陣小雨,草坪潮溼鮮綠,幾隻黃嘴八哥跳躍覓食,旁邊的杜鵑花正在盛開,一輛救護車靜靜駛向急診室門口。
「星期一的病人特別多。」他戴上太陽眼鏡。「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