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疫情團滅的“三和大神”:網吧關門無處可去 賣微信號換“日結”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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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日本NHK電視臺播放紀錄片三和人才市場 中國日結1500日元的年輕人們》,讓三和大神火遍全國。這些人靠着打日結工生存,困了就睡15塊甚至10塊一晚的廉價旅館,玩就去5元一晚的網吧,渴了就買一瓶2元的清涼水,餓了就吃一碗4元的麪條,有錢了花30—50元就去公園潦草地解決下性需求,靠着日結的百元工資量度日子的進度。“幹一天,玩三天”是他們大多數人的生活方式

作者 | 胡野原

深圳龍華三聯路和東環一路的交叉路口,一家沙縣小吃店內,幾個年輕人正在打掃店面。椅子已經沒有了,只剩下桌子,店裡沒有其他的材料。

他們不是要開業,而是要關門。沙縣小吃的左右“鄰居”,還有這條街上其他的店面,幾乎全都關門了,只有兩三家還在開門營業。

沙縣小吃對面,是全國知名的“三和人才市場”,以及聚滿“三和大神”的網吧。

2018年,日本NHK電視臺播放紀錄片《三和人才市場 中國日結1500日元的年輕人們》,讓三和大神火遍全國。

這些人靠着打日結工生存,困了就睡15塊甚至10塊一晚的廉價旅館,玩就去5元一晚的網吧,渴了就買一瓶2元的清涼水,餓了就吃一碗4元的麪條,靠着日結的百元工資量度日子的進度。“幹一天,玩三天”是他們大多數人的生活方式。

沒錢又不去工作的人,被稱作“大神”,因爲圍繞三和人才市場而生,所以他們叫做“三和大神”。

在他們看來,這是神仙般的日子。最多的時候,三和人才市場周邊的大神多達數萬。

2020年,新冠疫情的突襲,殺死了三和大神。

三和基地沒大神

三和人才市場旁邊,是景樂新村

這個位於三聯路與東環一路交叉口南100米的村子,剛好就在三和人才市場的正後方。

這裡是三和大神居住的地方

2018年以前,景樂新村裡遍佈着一晚15元的牀位以及爲數不少的昏暗網吧,三和大神們就在這裡滿足他們生活最基本的需求以及打發他們日結工作後的時間。

日結是指當日結算的工作。三和大神們鄙夷月結的工作,比如說進廠,對於大多數來此找工作的人說,要求不算高,但仍然有一些大神即便滿足條件,仍然不願進廠工作。富士康工廠內組裝手機流水線工作,被當作“黑廠”看待。

不願進廠、以日結過活的打工者,是三和人才市場的大神。但金角財經近日去到景樂新村探訪,發現這裡再也沒有了“大神”。

在景樂新村的樓棟裡,曾經隱藏着許多的廉價旅館,住一晚上的花費便宜到令人難以想象,牀位普遍只要15到20元,大一點的單間30塊就能住,有Wi-Fi有24小時熱水。

但是如果想要空調,就要多花錢,相比之下,網吧是更好的去處。

關於三和的網吧,流傳最廣的傳說是,包夜只要5塊錢,對於普通白領來說,只是一瓶飲料的錢,在三和卻能解決一晚上的住宿,將資金的作用發揮到極致。

對不少打工者來說,5塊包夜的網吧不僅是娛樂場所,還是找到工作前的廉價住所。如果找不到工作,他們就變成了“掛壁仔”。

所謂“掛壁”(也叫“掛逼”),是三和大神們形容天天不上班,日日都躺屍的專用詞彙。在大神們內部,也分幾派,進廠的這一類往往是被鄙視的羣體,就像是背叛者一樣,成了嘲諷的對象。還有一些人,做着日結的工作,沒工作的時候,就自稱“掛壁”。

這樣的生活,他們自得其樂。但新冠疫情的出現,打亂了大神們的生活節奏。

疫情期間,深圳的城市公共場所及小區紛紛實施封閉管理,小區不讓進,網吧關了門。

我們在景樂新村內村子走了一整圈,沒有找到一家網吧。只有在一些門面上貼着的網絡遊戲宣傳圖片,顯示這裡曾經是一家網吧。

從網吧的玻璃門內看去,桌椅胡亂扔在地上,電腦卻是一臺都沒有。

小賣部的老闆說,這些網吧曾經很多人,但是疫情期間,全部都關門了。

在村口,一位給旅館拉客的大嬸說,這些網吧都是疫情期間被取締的,無一“倖存”。

不少曾經門庭若市的人力資源市場、中介機構,也已經關門歇業。

沒了大神,網吧也無法經營,沒了網吧,大神們也沒了去處。雖然網吧旁邊的旅館能夠提供一個落腳點,但是這裡需要身份證

賣證件、賣微信號,賣手機,全都能賣

爲了錢,三和大神們可以把身上的值錢物件都賣掉。

這半年來,隨着深圳疫情防控工作的推進,三和人才市場的大樓被封鎖,找工作的路斷掉了。這也就意味着以做日結零工衛生的三和大神們,失去了收入來源。

但對他們來說,還有一個來錢的方式可以解燃眉之急。

賣身份證、賣微信號,最後,還可以賣手機。

在三和人才市場探訪時,我們在路邊遇到幾位聲稱“高價”收購微信號的買家

十幾個人蹲守在路邊,遇到行人經過就詢問,“微信號賣不賣”。瞬間讓這裡有了一種菜市場的感覺,只是買家和賣家的角色顛倒了過來。

蹲守着收購微信號和手機的人們

三和市場周邊,微信號、手機、身份證,是除了現金以外的三種硬通貨。雖然都是一次性的。

一個微信號的價格在幾十塊到上百塊不等,收購微信號的男子在查看我的微信支付賬單後,嫌棄這個賬號某個月只有幾十元支出的記錄,“這太少了。”

這個使用了3年的微信號,他出價130元,幾番討價還價下來,加價到170元。“你賣不賣,不賣就算了”。這個價格大概相當於三和大神們做日結零工時,一天的收入。

一個使用數年的微信號=一份日結,而一張身份證可能還不如一個微信號。

身份證在三和也是有明碼標價的,和微信號使用年限不同價格不同一樣,身份證上的出生年月價格也不一樣,不一定年齡越大的身份證就賣的越貴,1980年之前的能賣40塊,1980年到90年的可以賣到80塊,而90後就可以賣到最多一百,現在00後也已經20歲,加入了賣身份證的隊伍。

勸誡大神們不要賣身份證的橫幅

賣完了身份證和微信號,手機成了下一個目標。實際上,在收購微信號的隊伍裡,就混跡着收購手機的人。在微信收購的買家一擁而上時,旁邊一定會有一個收手機的人問你,“手機賣不賣?”

儼然是一條龍服務,從身份證到微信號到手機,沒有去處的三和大神被扒個精光。

收購者還在,賣貨的人卻沒了蹤影。

精神昇天、吃喝不管

一個典型的三和大神,只需要維持最低的生存狀態,就已經算是成功。

每天兩碗“掛逼面”、每三天一瓶“大水”、幾根散煙、幾個小時上網費、一個牀位或者單間即可;上述費用加起來也不超過40元,遠遠低於任何一線城市的最低工資水平。

他們連月結工作都不願意做,把大部分工廠斥爲“黑廠”,完全不相信可以通過勤儉努力實現社會地位飛躍的“毒雞湯”。對於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態沒有任何興趣。在外人看來,他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但對他們自己來說,似乎不是從一開始就如此。

有人把三和大神總結爲:精神已昇天、吃喝全不管、以天爲蓋、以地爲席,今日有錢今日花,明日無錢纔打工。

在日本NHK電視臺的紀錄片中,有一個名叫宋春江的“三和大神”。

接受採訪時,他27歲,15歲時從河南技校畢業來深圳打工。剛畢業分配去工廠,每天7點上班,加班到11點甚至凌晨。後來去了富士康,一天要給3000多臺蘋果手機打螺絲。如此反覆七、八年,他的生活沒有一點變化。

於是他跑了。他跑出來,輾轉多地,做零工,露宿街頭。“以前還是很有鬥志的,去年還有一點點鬥志,今年一點都沒有了……”對着鏡頭,他坦然承認,自己一點都不想努力了。

沒錢的時候,宋春江也賣掉了身份證,換來了100塊錢。很多三和大神沒錢的時候還會借網貸。2017年,宋春江就在網貸平臺借了3萬塊,其中玩遊戲花了1萬多,買各種裝備,他原本想到時候賣號賺錢,沒想到遭遇封號,錢也打了水漂。“剩下的八千塊,自己花了。”

在三和這個地方,馬路上隨便拉一個人,對於網貸都可以給你說得頭頭是道的。新出了什麼口子能擼錢,哪個口子需要的手續少,最新消息全能在第一時間給你搞到。

在三和大神們曾經聚集的“龍華吧”、“三和大神吧”裡面,以及大神內部用來吐槽“黑廠”的QQ羣裡,不少人都曾借過網貸,並且因此背上難以還清的債務

在一個“挑戰黑廠”的QQ羣中,羣友不時在討論,如果沒有網貸,或許不會到現在的境地。

沉迷賭博和網貸

在這些貼吧內,貸款中介們也在鍥而不捨地挖掘客戶。

甚至於有中介打着戒賭的旗號,做着賭博放貸的生意。

一位長期在三和人才市場蹲點的大神給說道:來到這裡的人,要麼是和家裡吵翻了,要麼就是賭博欠了一屁股的債跑路的,還有一部分就是被網貸詐的體無完膚的人。

從個體上,三和大神們的誕生各有各的原因,而在更爲宏大的背景下,他們的出現又是必然的。

一般而言,農民工進城後,無非進廠站店,搬磚扛貨,填飽肚子,站穩腳跟,精打細算,從長計議。有人迷失,也有人逆襲;有人逃離,也有人紮根。大致看,1978~2008年間,農民工進城後大體都遵從這樣的生活軌跡。

與上兩代農民工大不同,三和大神們進城時,後工業化時代悄然而至,互聯網極大解放了人性,他們不再能夠超強耐受,他們變得脆弱,或者說堅持要做真我。他們厭惡乏味的流水線,抗拒艱辛的重體力勞動;爲了活着,可以短暫集中吃苦,但吃苦是爲了享樂,最好及時行樂。

怎麼行樂?吃頓好的固然痛快,但費錢不說,幾口下去就沒了,快感轉瞬即逝。幾十塊血汗錢,要想把快感儘量拉長,還有什麼能比上網更細水長流的呢?

他們的存在,對於深圳來說,是一種城市發展的反面,是特色,也是難以容忍的瘡疤。

在三和大神的紀錄片面世前後,深圳早已開始針對這一羣體的整頓。

2017年由龍華辦事處帶頭開始了對景樂新村的整治,在清理景樂新村的環境的同時,也將以前破舊的街道挖開,鋪上了新的街道。

三和人才市場前嶄新的街道空蕩蕩

據附近的居民稱,自從去年開始整治以後,就很少在看到三和大神的身影,偶爾能看到幾個人從網吧出來,可也再沒見到他們睡在街道上。

但疫情之後,三和大神們的世界,纔是真的崩塌了。

爲了幫助和安置露宿者,深圳龍華街道辦在兩所學校設立了救助站。救助站免費提供食宿,街道辦還會給救助站裡的人提供工作機會等。比起露宿街頭,救助站有吃有住,生活明顯改善了許多。高峰時期,兩所救助站收留了上千人。

外面的人想進去,但裡面也有人想出來。有人覺得救助站“裡面太無聊了,就一臺電視,什麼娛樂活動都沒有……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餐餐都是吃泡麪,吃到想吐。”於是從救助站離開,仍舊在外流浪。

但跟他一樣的人,變得越來越少了。

三和大神去哪了?

在三和人才市場周邊,三和大神幾乎已經絕跡。這不僅僅因爲疫情的影響。

在景樂新村這個三和大神們的“老家”中,不少樓棟已經被一些企業租下,改造成了長租公寓,當然,租金也上漲了。

改造過後的城中村,一間房最低也要約900元,這是一個“做一天玩三天”的三和大神無法負擔的金額。

改造後的公寓,不再是三和大神們的窩

這裡用各種姿態,拒絕三和大神留下。

有人在貼吧裡留言:三和大神已經成爲歷史。

三和之外,大神們正在開發新的基地,江蘇崑山中華園,上海車墩,都是下一個目的地。

一個名叫“思淳君”的網友在網上直播了自己逃離三和基地,開發車墩基地的過程。

今年5月,受疫情影響,國內航線機票價格大跌。他花費200元,從珠海金灣機場坐飛機到上海浦東機場。

晚上12點到達上海後,坐了出租車去網吧,但上海的“網吧充值100塊才能上網,我乾脆睡大街。”

上海、崑山等地,近年來憑藉着比三和更高的日結工資,成了三和大神新的心頭好。在深圳的日結只有120元,還要搶破頭才能得到機會的時候,上海的日結已經有了180—240元一天,臨時工都是18起步,還根本不用擔心搶日結,只需要考慮自己要不要去做。這些工作“從早上6點到下午晚上都有,而且回血快。”

這種自由的感覺,無疑是三和大神最嚮往的。

投奔新基地的大神將這個羣體分化成兩個不一樣的方向,一部分人感覺到,隨着政府整頓和管理的嚴格,三和不再是一個低成本的生存之處,他們開始尋找新機會。另一部分人,則繼續堅守,誓要維護三和大神最後的尊嚴。

在思淳君投奔車墩基地的帖子下面,有其他人迴應,那裡“都是垃圾場”。這樣的觀念,彷彿仍然停留在十幾二十年前,那個做一天日結,就能活三天的時候。

在大神們聚集的精神家園“貼吧”中,有人這樣總結自己的生活。

自從2017年開始,已經失業整三年了,在這三年裡,在旅館癱瘓過,在網吧癱瘓過,直到現在,在高架橋下癱瘓,一直都是在混吃等死的狀態。有多少人勸我找份正式工作,我都已經數不過來了,唯獨記得我的回覆永遠都是“等等看吧,走一步看一步”,直到這次新冠肺炎病毒的爆發,才讓我意識到我現在的處境是多麼的不堪一擊,公共場所不讓聚集了,一下子我就沒有了存身之所,漆黑的夜裡,我哭了,我恨自己,恨自己爲什麼不聽別人的勸,恨自己的懶惰,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對自己的敷衍了事。

大多數大神都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但他們無力改變,也不想改變。

三和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地方,習慣了這裡的人們也恨它,但終究還是離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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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盼頭的人生是什麼樣?如果非要總結,我想答案大概是:“一切皆可放棄”。

有這樣一羣人,他們放棄了生計、身份、尊嚴、所有社會關係,

在高歌猛進的城市角落打造了一處墮落天堂。

同時,他們也被滾滾向前的時代車輪無情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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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距離市中心不到10公里的龍華新區,有一個叫做三和人才市場的地方。

這裡常年遊蕩着一批被稱爲“三和大神”的人。

他們共同信奉着“做一天工,闊以玩三天”的精神信條。

打工永遠只找日結,賺得百來塊工錢後,便開始實踐“吃喝嫖賭抽”五字真訣。

不論當下物價如何攀升,在三和,生活成本被壓縮到了極限水平。

大神們手提藍白大水,抽五毛一根的紅雙喜散煙。

花2塊錢,可以吃上淋着古怪顏色醬油的腸粉;再加3塊,就能來碗飄着青菜,偶爾能發現肉絲的掛逼面。

吃飽喝足後,大神們鑽進昏暗污濁的網吧,追逐各自的精神家園。

1塊5每小時,8塊錢通宵,地球不爆炸,他們不挪窩。

結束了遊戲裡的腥風血雨,一排人呼呼大睡,東倒西歪,宛如喪屍。

想睡得有儀式感點,花個十幾二十塊便能喜提牀位。

30平米的簡陋房間,密密麻麻地擺滿雙層鐵架牀。空氣裡瀰漫着汗臭與尿臊味。

被褥枕頭許久未換,臭蟲陪睡也是常有的事。

但對大神而言,只要能充電、有WiFi,這些都不是問題。

人才市場附近,龍華公園的隱蔽處,30—50元就可以潦草地解決性需求。

三和人管這叫“修車”。

眼看錢花差不多了,大神們不得不開啓高階修煉模式。

天爲被,地爲席。

海信人力資源市場,每到晚上,都會變成“海信大酒店”,牀位供應十分緊張。

當“掛逼”狀態都不可持續時,餓了幾天肚子的大神們,纔會再次起身,打個臨時工。

但漸漸地,他們連日結也不想做。時長日久,人就像報廢了的汽車,再也難以發動。

要搞錢,野路子依然有。

賣血、賣手機、賣銀行卡,甚至以80—150元的價格賤賣身份證。

在庸常生活的巨大陀螺上,失去身份的大神被離心力甩得越來越遠。

無可變賣的時候,他們會鋌而走險給非法企業做法人。或者 “擼小貸”,一不留神背上數十萬債務。

朝不保夕的日子教會了大神抱團取暖,

三和的QQ羣、貼吧裡,時常有飢腸轆轆的人求救,可憐巴巴地討一個盒飯。

團飯失敗,又不願意開寶箱(翻垃圾桶)的老哥,常常會餓到昏厥,癱在大街上進行光合作用。

這樣的生活狀態,讓猝死變得稀鬆平常。

當網吧裡有人被蓋着白布擡出來,三和大神從四面八方涌來,擠滿整個街道。

爲徹底掛逼的老哥夾道送行,已經成了這裡“不成文的規矩”和“最後的禮儀”。

每個圍觀的大神都心有慼慼,不知道下一個被“送行”的會不會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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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神是怎樣練成的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大神也不是一天練成的。

作爲四肢健全的年輕人,最初來到深圳,大多也懷揣着淘金夢,希望能夠打拼出一片天地。

但很快,他們發現一切都跟預想的不一樣。

進廠以後,日復一日的機械性流水線,每天十幾小時的體力壓榨,撲滅了身上的青春火焰。

身心一天比一天疲軟,而工資,卻不見長進。

他們想到自己的父輩,幾十年的歲月全都投擲在車間,任勞任怨地接線路、擰螺絲,攢夠錢了回到農村、蓋房子、生孩子、老去。

對能夠接收到更多信息的年輕一代而言,這條道路顯然喪失吸引力。

爲了逃離現實巨大齒輪的暴力碾壓,他們終日聚集在三和,徘徊,張望,流離失所。

比起大戰黑廠的艱難心酸,“做一玩三”的日結模式讓憋屈的靈魂重新舒展。

他們忘掉前途、未來,在虛擬的網絡世界裡結婚生子,稱王稱霸。現實的種種煩惱,全都拋諸腦後。

當初離家是爲了掙錢,如今在城市的夾縫裡苟且偷生,家鄉自然也成了不願回首的閉塞之地。

30多年前,他們的父母來到這片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謀生,成爲第一代農民工。

如今,他們成爲了第一代大神,睡在父母曾鋪就的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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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三和,但終究離不開它”

在成爲NHK的三和紀錄片拍攝對象時,宋春江已經很久沒有正經吃過飯了。

他的人生軌跡在三和頗具代表性。

混跡多家大廠,但都堅持不下去。後來陸續嘗試過會所服務員、保安、治安員等職位,共同點是累,工資低,且枯燥乏味。

生活沒有起色,他很快就膩了。

流落到三和,低廉的物價讓他心醉神迷。

泡在網吧幾個月,爲了買遊戲裝備,他在網貸平臺貸款3萬,希望賣號賺錢,但碰上賬號被封,他血本無歸。

貸款還不上,他索性扔掉手機卡。後來身份證也賣掉,被人拿去辦了3家非法公司,註冊資本1500萬。

爲此,他經常調侃自己是身家千萬的大老闆。

“去年,我還有一點點鬥志。今年,一點也沒有了。”

意志力這玩意,很多人以爲有開關控制。關個幾天,隔段時間還能再打開。

但實際上,它會鏽蝕、腐化,等過了某個臨界點,還會“叮”的一聲驟然斷裂,然後人就被強大的慣性拖拽着前行。

對此,經常與宋春江混在一起的李磊和趙偉也深有感觸。

“來了這,你會越來越懶,越來越不想幹活,到最後,你會離不開,就像吸毒一樣。”

紀錄片播出以後,宋春江做直播賺了錢,漸漸還清債務,還回老家補辦了身份證,天南地北的觀衆通過直播鼓勵他,希望他早日上岸。

這些說教給他莫大壓力。

他算過一筆賬,就算一個月工資5000塊,在老家蓋棟房子也要20多年。

太慢了,他不能堅持。

而且直播也挺折騰,他沒有才藝,只能尬聊,總覺得對不起觀衆。在被人污衊是團飯狗以後,很快又把手機賣了。

那點人生轉機被時間抹平,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離開三和真的很難嗎?

是的,很難。

但這難處不在於沒錢,沒身份證,而在於已經癱瘓的精神世界,再難重建。

回到那個異常悶熱的夜晚,在掛逼餐館裡,記者問宋春江,

你還有夢想嗎?

宋春江嬉皮笑臉地答道:“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夢想,早沒了。”

“那你老了以後怎麼辦?”記者又問。

宋春江抖着腿,苦笑一聲,很快又擺出那副渾不吝的姿態:

“老了......就死了唄,沒辦法。”

說完他咧嘴大笑,其他人也跟着哈哈哈。

笑聲碰在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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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可能成爲“大神”

說起三和大神的掛逼生活,很多人都是抱着獵奇心態,居高臨下地憐憫或者批判他們。

但實際上,我們和大神之間,距離真的很遠嗎?

恐怕並沒有。

去年下半年,我在一家狼性十足的公司工作。

公司離住處較遠,加上地鐵站限流,每天必須六點半以前起牀,才能勉強保證不遲到。

高峰期的地鐵像一隻只巨型怪獸,成千上萬的人在怪獸體內碰撞擠壓。

面容猙獰地憋個幾十分鐘以後,精氣神被抽走,汗水逐漸發酵,體味交叉感染。

地鐵車門打開,人們就像它的排泄物一樣,連綿不斷地涌出。

出了站,被大太陽一曬,感覺整個人快要化開。

進辦公室,屁股剛捱上椅子,馬上要開早會。

覆盤、規劃一番後,兵荒馬亂地開展工作。

這期間還得應付從天而降的臨時任務,假嗨的集體活動……

我們這一代人,大多沒有經歷過太大的社會震盪,或者揹負什麼時代傷痕。

但就是無數這樣喪喪的細節疊加在一起,已經在無形中將我們挖空。

爲工作熬到凌晨三四點的日子裡,什麼遠大理想都被捶扁了。

我對未來失去想象力,最大的心願無非是睡個好覺。

每次下樓看到房東兒子窩在大廳沙發裡玩手機,厭世情緒尤爲強烈。

這閒散的狀態他可以持續到死的那一天。甚至可以說,整棟樓的租金夠他們世世代代都以這樣輕鬆自在的狀態生活下去。

而我呢,整天寫着販賣焦慮的文章,不斷接收着領導的雞血,“奔跑”,“突破”,“加油”。

可事實上,即使命跑沒了,也不見得能實現多大的跨越。

我們的終點,不過是別人的起點。

帶着這個無力的結論,國慶長假一過,我就裸辭了。

像三和大神一樣,我不想再做社會化生產機器上一顆微不足道的螺絲釘。

只想掉在地上沾灰,做個與世無爭的垃圾。

剛開始真的很爽啊。每天睡到日曬三杆,醒來也像得了無骨病一樣,只想在牀上癱着。

被窩是一片柔軟的沼澤地,我淪陷在裡邊,一切都朝着自廢武功的方向行進。

也不知過了多久,某天,在朋友圈裡刷別人熱氣騰騰的日常 ,虛度光陰的恐慌突然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

我開始投稿,覺得悶在家裡狀態不好,又跑去圖書館寫,假裝自己跟社會還沒有完全隔絕。

廣州不知不覺換了季,從秋到冬,寒意漸生。

零零碎碎髮了一些稿子,但相比之前的工資,稿費終歸是太微薄了。

卡里的存款一直負增長,爲了撐久一點,我去朋友家蹭飯,把家裡的東西掛到閒魚上賣掉。

看似自由的我,陷入了相當擰巴的狀態。

一方面,已經從散漫生活裡品嚐到虛妄的快樂。另一方面,又不甘心只滿足於這樣的快樂。

有天看《奇葩說》,蔡康永講家裡有個晚輩跑來問他,想做個廢物,可不可以?

他很爲難,說:“如果你覺得做廢物是人生最想做到的事情,你就當廢物吧。”

但緊接着又說,

“其實人生完成一些事情,很有意思。”

“有一天你如果發現,你什麼都沒有完成,可是已經來不及的時候,你心中真的沒有一絲惋惜?”

“你要把你的人生丟去做廢物,你真捨得嗎?”

想了很久,我還是捨不得。

在社會上受了錘,我下意識想回出租屋裡躺平。

但如果一直躺着,把年少時對人生的種種設想全都摁滅,我可能會被更大的悲傷淹沒。

現在回首那段經歷,我沒法輕易將它定性爲頹廢或者灑脫。

只是慶幸因爲年輕,我還能在中場休息後,重新找到返場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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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暗時刻,滑下去還是忍一忍

最近幾年,在高壓焦慮的轟炸下,很多年輕人都習慣把喪文化、佛系精神搬出來,聊以自慰。

沒錯,這是一劑很好的麻醉藥。但它不應該成爲安撫慾望的唯一方式。

即便在三和,也有人試圖尋找其他出路。

跟大神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深圳待了18年的陳用發。

早年一起機械事故,奪去了他整條右臂。之後,他用寥寥無幾的賠償金開了一家名爲左撇子的早餐店,練習用左手操持一切事物。

這一開,就是8年。

“因爲你沒有右手了,你不可能老是怨天怨地嘛。”談到身體的殘缺,陳用發已經釋然。

“事情只要你想做,總歸是有辦法的。”

剝雞蛋,做腸粉, 磨豆漿……他單手操作,動作卻幾乎一氣呵成。

如今他娶了妻,生了女兒,早餐店的生意不錯,偶爾還能接濟一下遠道而來的老鄉。

儘管內心深處,他對深圳沒有多少歸屬感,覺得自己終究會是一個過客。

但爲了避免女兒成爲留守兒童,並且能有在大城市受教育的機會,又似乎還有無限的動力打拼下去。

社會階層日漸固化的時代,比輸在起跑線上更可怕的,恐怕是底層連進入上層的慾望都被消滅。

三和大神走紅網絡,有人說他們的存在是對庸俗社會價值“一種消極無聲的反抗”。

說實話,這有點強行昇華的嫌疑。

就像《超脫》裡,劉玉玲衝自暴自棄的學生喊的那句,

“不在乎誰不會啊,但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去在乎呢?”

三和大神乍看無拘無束,其實早已被囚禁在隱形的壁壘當中。

生活剛擡起腳,他們就順勢往地上一趴。

這是沉淪,不是反抗。

他們口中的自由,是任由泥潭將自己吞噬的自由。

看不到明天,也看不到其他任何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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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活在塵世,每個人都難免被生活摔打。

沒有人可以拯救夾縫中的三和大神。我們所能做的,是不讓自己變成三和大神。

這其中的關鍵,

或許就在於陷入低潮的時候,是將所有責任推給不公的命運,還是抓緊那些讓你負重前行的東西。

這些東西不一定有多崇高,它可能是自我實現的野心,也可能是爲了家人、朋友……無論哪樣,去承受、去撐住。

哪怕到最後,付出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但只要內心的火種還在,小如螻蟻的我們,就已經戰勝了寂寞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