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需要的樑建章

慣性

在豆瓣和知乎,這兩個被普遍認爲用戶質量較高的中文互聯網社區裡,樑建章的關注度和口碑,肉眼可見地“漲”了起來。

因爲他的學者身份,也因爲人口問題的升溫。

2022年2月22日,樑建章召開了一場小型的線上媒體見面會,解讀《2022中國生育成本報告》。這份報告的出處是“育媧人口研究智庫”——2021年,樑建章與經濟學家任澤平成立了“育媧學院”,研究鼓勵生育的政策。

人口問題的嚴峻性,正在逐步成爲共識。2021年,中國出生人口創下1949年以來新低,出生率則創下有記錄以來最低水平。而 1.15% 的生育率,在全球主要國家生育率排名中,位列倒數第二。

在這個問題上,樑建章成了那個站在瞭望塔上的人。從2011年開始,企業家樑建章就多出一個身份:人口學家。這是他接觸人口問題的第五年。2021年,他出版了第一本人口學著作《中國人太多了嗎?》

此後,他開始在各種場合提及人口問題。語氣溫和,但態度堅定。他最初遭遇了嘲笑和不理解,畢竟,十年前的人口問題,還沒有像今天這般明顯和嚴峻,只生育一個孩子,還是更多中國家庭的共識。

企業家樑建章也有類似的前瞻眼光,以及敢於發聲和承擔責任的立場。

在知乎上,有個古老且經久不衰的問題“什麼是‘企業家精神’?”

王興曾經在2013年7月回答:“我印象最深刻的定義是:

entrepreneurship is the pursuit of opportunities without regard to resources currently controlled.”

翻譯成中文大概就是:企業家精神是不懈追逐機會,而不是囿於資源。

樑建章用行動爲這個問題提供了自己的答案。2020年3月的攜程直播間裡,高唱着《夢想成真》的樑建章頭cosplay了麥哲倫,他戴白帽子,脖子上系一條紅領巾,左手拿着划槳,右手舉在半空中放聲高歌。當這些怪誕的元素扎堆出現在這位“主播”身上,圍觀者很難不印象深刻。

在大衆輿論場裡,出格或者審醜,永遠比循規蹈矩的努力更引人關注。道理誰都懂,但真正有勇氣放下“企業家”面子,走到鏡頭前,在獵奇、嘲笑、不解的聲音中,爲公司博一個未來的“企業家”,卻是少數。

奮戰在直播間的樑建章,用行動定義了困境中的“企業家精神”。

在河南直播的時候,有同事建議他扮演掃地僧或住持,是不是還要剃光頭啊?他問。需要就剃,沒等同事說話他回答了自己。最終,他自稱“梁孟德”,穿着盔甲剃着光頭,在佈置成古代院子的直播間裡穿着盔甲舞棍。這是他一週前剛剛學會的手藝。

在湖州直播的時候,他戴着頭套白衣飄飄,被觀衆調侃是“女裝大佬”,儘管他的本意是扮演俠客李慕白。在重慶直播時,他自稱“樑塞冬”,披着金髮、穿着金色的鎧甲,扮起了“海王”。到了北京,他又自稱“樑玄燁”,穿着黃袍,坐在北京延慶觀裡繼續滔滔不絕地推銷着酒店。

他在這一年裡 cosplay了37場直播,GMV 超過50億——2020年,受疫情影響,攜程全年總收入爲183億,也就是說,單樑建章的直播間就貢獻了約四分之一。而在他開播前,攜程面臨着數千萬退款訂單,金額超過310億。

樑建章的預售折扣直播,給攜程乃至整個旅遊行業做了一場心臟復甦。數據帶來的希望在行業間相互傳染。隨後,途牛網、去哪兒網等OTA平臺高管紛紛入局直播,開始兜售自身的旅遊產品。

更多的行業開始效仿。2021年,麥當勞中國 VP 文迪在內部鼓勵高管開展直播自救時,搬出了樑建章的例子——他也希望消費者看到,品牌不是一個被編織出來的幻想故事,背後也站着一個個鮮活的掌舵人。

當這些平日裡只出現在新聞裡的人物,以最鮮活的方式活躍在直播鏡頭前,希望,也在這些互動的時間裡埋下了種子。

事實上,比起樑建章親自下場直播的成功經驗,這場商業嘗試更值得被研究的,是其中蘊含的責任感。很大程度上,這是區分商人和企業家最基礎的分界線。

成爲帶貨直播之前,已經卸任CEO的樑建章正一邊在歐洲旅遊,一邊和編輯討論自己新書的封面。當疫情把他一手創立的這家公司拖入了巨大的不確定之中,他選擇了以自己的方式“迴歸”。

他需要對這家公司負責,也需要盡己之力,儘可能驅散行業陰霾。創業21年,這已然成爲慣性。

他曾經上演過漂亮的“反擊戰”。2003年攜程上市後,樑建章卸任 CEO,去了斯坦福讀博士。結果,沒多久,由去哪兒和藝龍發起的互聯網“圍剿”開場,作爲前輩的攜程深受衝擊,股價一度從50美元跌到21美元。

正在芝加哥大學進行博士後研究的樑建章火速趕回,拿出5億美金打響“價格戰”。最終,攜程重返頭部寶座。

質疑

樑建章愛寫書,尤其是開始研究人口問題之後。

從2012年到2020年,他先後出版了四本書:《中國人可以多生嗎?》《中國人可以多生!》《人口創新力》《永生之後》。除了最後一本是科幻小說,前三部都是學術性著作,它們在豆瓣的評分,正在逐漸拉高,目前分別是7.5、7.8、8.0分。

在豆瓣,7分以上的學術著作,基本就堪稱佳作了。

它們起初並沒有這樣的好待遇。2012年出版《中國人太多了嗎?》時,樑建章剛剛從斯坦福大學博士畢業,他在書中提到“取消計劃生育”的想法。

這樣的聲音,在當年還是非主流。

2012年,中國人口的出生率爲12.8%,不算太低,大多數人還認爲中國最大的人口問題是人口基數過多。樑建章的想法甚至被很多人嘲笑是“多子多福”的封建思想殘毒。

衆人嘲諷,他也不惱。除了一直說,就是一直說。在人口問題上,他是固執的學者,而不是精明的企業家。後來他告訴兒子,“你要成功,一定要臉皮厚,在這個世界上臉皮厚一點兒沒什麼”。

變化出現在2014年。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人口局面的變化。一年後,中國放開了二胎。時隔5年,樑建章的呼籲終於得到了迴響。他後來在參加《財新脫口秀》時這樣調侃:

“2012年我就寫了第一本書叫《中國人可以多生嗎?》提了一個問題,過了一兩年看回答的人不多,又寫了一本書叫《中國人可以多生!》”

等到2020年時,關於國內人口局面的嚴峻性,人們基本達成了共識——即便很多年輕人還是不願意結婚生子,但幾乎沒人否認,我們的國家,需要在人口問題上進行更多更積極的改變。

或許是基於這種共識,或許是想找到更適合年輕人的表達方式,2020年,樑建章針對人口問題獻上的著作是一部科幻小說:《永生之後》。

小說裡,100年後的未來,長生不死藥出現。但人類在長生不死與生育後代之間,只能二選一。世界因此被分爲了“長生區”和“生死區”。一次,企業家達凱作爲“生死區”的代表,舌戰長生區,一場激烈的“生死之辯”拉開。

在辯論場,達凱引經據典字字珠璣。他擡出古神話愚公移山的例子:“如果愚公沒有子孫的話,就只能被人認爲是愚公了。”一番辯論後,會場陷入了窒息般的沉寂。

從某種程度上,達凱是樑建章的自我投射。和樑建章一樣,達凱是一個長着娃娃臉的IT男,喜歡穿運動服且思維敏捷,甚至和作者一樣是一家旅遊公司的老闆。

而二者更爲相似之處則是:挑戰常規,不懼質疑,堅持自我。

《永生之後》的內核是一則關於“催生”的故事。在單身思潮盛行的今天,這本書似乎並不討人喜歡,在豆瓣,它一度只獲得6.0的評分——這明顯低於樑建章此前著作的平均7.5以上的得分。

但樑建章不在意這些。只要能激起更多人對人口問題的關注,只要能讓更多年輕人意識到生育的重要性,他不在乎一時的爭議。正如2021年5月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報告出爐後,他提出的那個觀點“生一個孩子獎勵100萬”幾乎成爲衆矢之的。“如果攜程出這筆錢,我就認可樑建章”,在微博上,有網民留下這樣的譏諷。

對於學者而言,自己研究的社會問題,被大衆熱議,遠遠勝過被漠視。尤其在人口問題上,畢竟,生育是老百姓自己的事情,只有他們真正改變了認知,建立起意願,新生人口的數量,纔有可能止跌。而這是解決人口困境的關鍵路徑之一。

企業家樑建章也在發揮着更多的示範作用。

2021年下半年,樑建章已經在攜程內部推行了混合辦公。在攜程,每週三、五員工可以選擇線上辦公;如果懷孕,日常上下班打車,公司報銷,等孩子出生,公司也會發生育金。在內卷嚴重的互聯網行業,攜程幾乎成了“別人家的公司”。

平衡

與在商戰中的兇狠和關於人口問題時的鋒利不同,在現實中,從樑建章身上捕捉激烈的情緒是件難事。比如2月22日的這場媒體見面會,一個小時的採訪裡,他始終保持着端正的坐姿,語氣起伏和緩,即便在說出“中國未來面臨的人口問題會比嚴重很多”這樣的結論時,也沒有明顯的激動。整個現場,他幅度最大的動作幾乎就是擡起垂下思考的眼瞼,和記者們交談。

這不是做過帶貨主播後的企業家通常給人的印象。

2020年後,中年企業家開始扎堆直播間——先是羅永浩賣藝還債,在直播間鞠躬,露出髮量稀疏的頭頂請大家“李姐萬歲”,緊跟着噹噹的李國慶把公章系在了紅腰帶上,上演“奪權保衛戰”,還曾在接受採訪時怒摔杯子。

企業創始人們濃烈的情緒,連帶着吊起了“吃瓜羣衆”的胃口,吸引着一波波流量,爲自己新的事業鋪路。但樑建章拒絕情緒標籤。當有人問到他是否感到悲壯時,他回答:“悲壯,談不上。我們只不過是放下一些身段跟架子就悲壯也太過分了。”

他似乎並沒有多享受這件事。在一次採訪中,有記者問他會不會想放下一切去做學者?“現在還看不到這一天。”樑建章雙手交叉枕着腦袋,坐在座椅上,眼睛望向窗外。那天的上海煙雨迷濛,他似乎想透過薄霧,看清後邊的東西。

在大多數時候,他更習慣安靜。據攜程的員工回憶,在電梯間裡碰到樑建章的時候,他常常是一臉“放空”的樣子。他上過一次《奇葩說》。那天的辯題是“生二胎要不要必須經過老大同意?”現場一共100人投票,詹青雲以這是一場強者對弱者的尊重爲論據,爲“必須同意”方掰回46票,成了那場比賽的“搶票王”。

但當馬東扭頭問樑建章的看法是,他先來了一場調研——“我想問問大家有多少人來自二胎家庭?”沒有激昂的情緒和迫不及待的攻擊,即便是在《奇葩說》,這個以“吵架”出名的舞臺上。

平靜的樑建章,是藍色的。

色彩測試心理學家呂舍爾認爲,藍色是天空海洋的象徵,喜歡藍色的人更豁達平和且注重和諧與信任。樑建章喜歡藍色。2月22日的會議,樑建章穿着藍色的西裝,後邊是藍色的列車背景,上邊用更深一號的藍色寫着英文“Trip”。

此外,樑建章用藍色裝點了自己的許多重要節點。2003去納斯達克的時候他穿着藍色西裝,與其他三位“攜程四君子”一起敲響了上市的鐘聲,2021年他穿着藍色襯衣,在舞臺上堅定宣佈攜程轉型爲內容營銷平臺。在百度百科、微博以及知乎的頭像,他依舊穿着藍色襯衣。對藍色的喜愛也反映在了攜程的調性中,攜程旅行的logo也被設計成了藍色的小鯨魚。

在攜程上海總部大樓一層,放置着巨大的藍色地圖。每當有用戶使用攜程App,他所在的地方就會閃爍出晶瑩的藍光,裝點着寬敞的辦公室。

2012年,樑建章返回攜程後不久,便決定給予一線部門更大的權力和自由。一位員工曾向領導彙報競對給商家的平臺抽成更低,樑建章便告訴他,“你去告訴商家,我們不要抽成還額外補貼5塊錢。”

2020年去雲南直播的時候,一天行程結束,在回酒店的路上,走在最前邊的樑建章說:明天7點集合。身後,傳來一片哀嚎。樑建章停下腳步微微回頭,我7點到,你們隨意。

緊張的商業與自由的學術,在他身上找到了一種平衡。但偶爾,他突然出現的孩子氣又會展現可愛的一面。

在和財經作家吳曉波對談的時候,吳曉波問他是否後悔創業。畢竟,在攜程發展最好的時候,他曾兩次“跑路”。“不後悔。”想了想,樑建章又補充到:“我不會像馬雲似的說我後悔。”說罷,他眯着眼睛憨笑起來,像是佔了很大的便宜。

文人式的天真,是企業家樑建章的另一面。他在13歲以“電腦詩人”的身份聞名上海時,後來的人生主題,已經初見端倪。

他在8歲開始嘗試用電腦寫詩,13歲,他設計出一款“計算機詩詞創作系統”的程序,三個小時就能創作出400多首詩歌,且不重複。

後來他一路順遂,從復旦大學少年班到美國佐治亞理工學院,碩士畢業時,只有20歲。創業4年,攜程便成爲了OTA行業老大。雖浸染於商業之中,但詩和遠方之於他的重要性,從他日後的進修、出書、關注社會和人口問題,可見一斑。只是,這些選擇的價值,在當時不一定爲大衆理解。

這也是瞭望塔上之人的宿命。他無法左右人們的看法,正如質疑聲也無法讓他停下警示的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