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生辦主任”樑建章和他的攜程困局

撰文 / 《財經天下》週刊 周享玥

編輯 / 遊勇

“樑建章建議生1個孩子獎勵100萬,你覺得錢該誰出?”

在鳳凰週刊發起的一個微博投票上,3.6萬人參與,2.2萬人投給了樑建章,還有幾千人投給了攜程。樑建章也沒想到,他苦口婆心地勸大家多生娃,結果把火引向了自己。

5月11日,國家統計局公佈了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其中新出生人口1200萬,同比2019年下滑18%。數據披露後,攜程創始人樑建章成了最忙碌的人,其中一個雷人言論是建議多生一個孩子獎勵100萬元

此言一出,在網上炸開了鍋。生一個孩子獎勵100萬,每年國家需要多生1000萬小孩,這意味着每年光發放鼓勵生育補貼就達到10萬億。很多人沒有概念,我們國家一年的GDP總額也不過100萬億,也就是說光鼓勵生孩子就要花掉十分之一。

樑建章對人口話題保持着十年如一日的熱情,這已經遠超過經營企業。他不僅寫過書,頻繁發文,甚至還自費拍過一支人口紀錄片,寫了一部6萬餘字的人口寓言小說,並且始終活躍在“催生”第一線,爲“多生孩子”搖旗吶喊。

但很多人沒有意識到,當樑建章在爲人口問題憂心忡忡時,他創建的攜程,遇到的困難一樣緊迫。

衆所周知,樑建章是名副其實的天才。15歲考入復旦少年班,讀的是計算機,20歲拿到美國喬治亞理工大學碩士學位,並獲得直博資格,22歲放棄讀博,進入甲骨文公司工作。

在很長一段時間,樑建章並沒有關注到人口問題,而是一名海歸創業者,和沈南鵬、季琦、範敏共同創辦了攜程,並且在2003年將攜程帶到了納斯達克。

圖 /視覺中國

樑建章對人口問題開始感興趣是在去了一趟美國斯坦福之後。

2007年,樑建章從攜程隱退,飛到美國斯坦福大學讀經濟學博士。他在研究“日本經濟衰退問題”的課題時偶然發現,背後的原因似乎都與“人口老齡化”有關。這件事情讓他立馬聯想到了中國長期實行的計劃生育政策,並意識到“如果不能儘快放開生育,就可能危機到未來發展”。

“分析了許多國家的數據後,我發現,創新、創業與人口結構有很大關係。”按他的推算,如果現行政策不變,到21世紀末,中國人口將減少三分之二,剩下4.6億。再過一百年,到2200年,只剩下6800萬人。

樑建章與人口學的緣分也就此開始,一發而不可收拾。2011年,樑建章轉赴芝加哥大學讀博士後,師從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加里·貝克爾,後者擅長用經濟學的研究手法去探索人口問題,研究人口經濟學。

其實,樑建章一直說,他的出發點不是人口,而是創新。他發現人口跟創新之間有着非常強的關聯。

樑博士突然有了一種焦灼感,“我有責任說出來”,而更讓他興奮的,是終於找到了另一個激起他好奇心和挑戰欲的東西。畢竟,在當時,反對計劃生育還是一個比較敏感的話題,國內響應者寥寥無幾。

按照他自己的說法,爲了“儘自己所能地去推動人口政策的改革”,他採取了各種方式。

2011年,樑建章自費拍攝了一部紀錄片“中國人可以多生嗎?科學探討中國人口問題”,因爲整個片子被數字、圖表和邏輯分析填滿,內容過於枯燥而反響平平。

2012年,樑建章又與北大社會學教授李建新合作出版了一本批評中國計劃生育政策的圖書。樑建章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開始他起的書名非常簡單粗暴——《中國人可以多生!》,結果被好幾家出版社拒絕,後來不得不改名爲《中國人太多了嗎?》,才得以出版。書出來之後,許多人罵他“自私”、“屁股決定腦袋”、“僞科學”。

但樑建章在人口話題上的研究和發聲卻並沒有因此而止步。在百度上,用“樑建章+人口”作爲關鍵詞進行搜索,能找到高達502萬條結果。樑建章甚至在微博上專門開通了一個名爲“樑建章-關注人口問題”的微博,樑建章現在在微博上有兩個賬號,一個討論人口,一個服務攜程。但人口專家樑建章發佈了超過2200多條相關微博;而攜程樑建章只有200多條。

顯然,對他來說,“人口學者樑博士”的稱呼,要比“攜程樑建章”重要得多。以至於媒體圈都有個共識:想要採訪樑建章,從聊“中國人口增長問題”出發,他接受採訪的概率會高很多。

2020年,樑建章在催人生孩子這件事情上又有了新方法。他專門寫了一篇6萬字的人口寓言小說《永生之後》。小說講述的是一兩百年後的地球,由於人口太多,地球不堪重負,人類決定可以在延長生命和生孩子之間二選一,但大多數人選擇放棄生孩子,去了永生區,過着慵懶的生活,導致社會失去了活力,行屍走肉。

而故事的男主角和女主角最終決定走出舒適區,一起生個孩子,而新生命的降臨最終讓麻木的人類變得清醒。然而,如此有指向性的寓言小說卻沒能討得讀者歡心,豆瓣評分僅6.2。

很多人都想知道,總催別人生孩子的樑建章自己生了幾個。曾有女主持人還真的問過他這個問題,樑建章回答說兩個。

女主持人繼續追問,你這麼想生爲什麼不多生幾個?樑建章露出了尷尬而又不失禮貌的微笑:“也不是一個人能解決的問題嘛,唉,我說了不算吶。”

樑建章在財新脫口秀上分享了這段經歷。不難發現,連他這樣有錢有時間的企業家在生孩子上都有苦衷,更何況疲於奔命的上班族。

當年魯豫做節目時,問大山裡的孩子爲什麼吃青菜而不吃肉。孩子說:因爲窮。所以,當樑建章催別人多生孩子時,在一些人看來,他就是“何不食肉糜”的進階版。哪裡是不想多生,很多人是不敢多生,養不起。

似乎是爲了顯示有理論也有行動,攜程曾在公司內部設立托育機構,寄託了樑博士的學術理想。2017年,他還專門寫了一篇文章“中國爲什麼沒有託兒所”,闡述爲什麼攜程會成爲少有的爲員工提供托兒場所的公司,滿滿的自豪感

圖 /視覺中國

然而,一個月後,攜程卻被爆出親子園虐童事件,慘遭翻車。又過了半年,親子園關閉,虐童案8名涉案人被公訴,樑建章依然繼續在微博上寫專欄、談見解,並在後來逐漸開通微信公衆號、知乎、B站等多個平臺的賬號,繼續扮演着自己的“催生隊長”角色。

2019年,趕在三八婦女節之前,樑建章在一篇文章中表示,“中國女性的受教育程度和就業率都是世界上非常高的,中國的女人對自己要求太高了,但中國女性不是鐵人,當每樣事情都壓力山大時,擇偶和養小孩就會被擠壓,其後果就是中國未來的結婚率和生育率將遠遠低於世界其他國家。”

他沒想到,這種說法卻被指“甩鍋女性”。而其中的“愛孩子是女人的天性,所以要更多的孩子,首先要讓女人更幸福”、“女孩最好跟媽媽姓,這樣更多的家庭會追求兒女雙全”、“縮短中小學學制,讓女孩更早工作,更早結婚”等言論,也讓許多網友表示“我一點都不喜歡孩子,請別代表我”。

早在2018年,樑建章也曾因一句“中國女性的高工作率導致中國大城市生育率爲全球最低”,而被中國婦女報發文指責“如此論斷既缺乏數據支撐,也與事實不符,低生育率的‘鍋’,豈能由女性的高工作率來背?”

2020年,經濟學家李鐵發了一篇文章,大概意思是說,我國的勞動力供給將面臨的是長期過剩,而不是供給不足。人口過多,導致發展面臨的短板難以補齊。

樑建章趕緊發佈了萬字長文,駁斥上述觀點,並表示人口在當代會成爲財富而不是負擔,而且人口越多,市場越大,人才越多,就能產生更多的科技創新,從而帶來更高的生活水平和更強的國力。

雙方你來我往,論戰了10個回合。一個說“增加人口數量不符合國情,提升人口質量纔是重點”,另一個就說“中國不是人口過多,而是孩子過少”;一個又說“不負責任地鼓勵多生,對全人類無益”,另一個就說“全球的人口問題不能只由中國負責”;一個說“全球資源短缺的情況下,多生的危大於機”,另一個就說“一個國家最寶貴的資源正是人”……

所有人都看得出,樑博士是真心爲人口問題憂心忡忡。

除了“人口問題專家”,很多人忘了樑建章還有另一個身份——攜程聯合創始人,曾經的董事局主席兼CEO。

曾有記者問樑建章,“在國外看到有關攜程的報道,着急嗎?”樑建章回答:“老實說,我覺得人口問題更急切。”

圖 /視覺中國

話雖如此,但攜程作爲他的孩子,也是他無法割捨的部分。樑建章曾兩度離開攜程,但又兩次迴歸,救攜程於水火之中。

第一次發生在2006年,那一年樑建章37歲。在一些互聯網公司,這已經到了被裁員優化的年紀,樑建章乾脆把自己炒了。

但真實的原因是攜程已經找不到對手,起步早的攜程佔領了超過一半的市場份額,當時的老二藝龍網的份額不到20%。無敵是多麼寂寞,不願意做沒有挑戰性工作的樑建章做起了甩手掌櫃,把攜程交給了老搭檔、攜程四君子之一的範敏,自己去美國斯坦福讀博士去了。

在樑建章去美國讀書的日子裡,性格溫和的範敏沒能帶領攜程保持優勢。在樑建章隱退的六年時間,對手的股價翻倍,但攜程只剩下三分之一。到了2012年前後,士氣低迷、腹背受敵的攜程,再無往日風光。所以說,美國真的要少去。這一點,劉強東感觸也非常深刻。

攜程衰退有個背景因素是,互聯網時代,攜程作爲首個提出“鼠標加水泥”的互聯網公司,一騎絕塵,但在移動互聯網時代,攜程沒能從鼠標加水泥走出來,變成手機加水泥。馬化騰當年就慶幸,通過自我革命,靠着微信拿到了移動互聯網的最後一張船票。但包括攜程在內的一批互聯網明星公司卻差點沒趕上時代。

2014年底,攜程與去哪兒正面開打價格戰。攜程在當年的淨虧損1.5億元,成爲上市以來首次虧損。去哪兒就更慘了,全年淨虧損18.4億元。但沒想到,對手打着打着就成了一家人,攜程後來通過資本運作,相繼收購了去哪兒、同程藝龍。

攜程終於笑到了最後。樑建章很快又開始不務正業,2016年,樑建章再次卸任攜程CEO,把擔子交給了孫潔。

但每一次都是對手逼着樑建章回歸。樑建章每次好不容易抽身去搞學術研究,結果攜程一次次在呼喚他回來。2020年,疫情衝擊下,攜程這些平臺再次陷入困境。很少給攜程站臺的樑建章開始搞直播帶貨,從貴州苗王到希臘海王,從唐伯虎到白娘子,把這些角色都cosplay了一遍,爲了能讓攜程度過危機,沒有一點老闆的架子。

但時移勢易,攜程在新一時期的對手已不再是傳統OTA,而是流量大戶美團、小紅書和抖音等。顛覆者往往來自於行業之外。2020年,美團的酒店間夜量已全年持續超過攜程系總和,而美團到店、酒店及旅遊的營收已經超過了攜程全年營收。今年4月,攜程回港二次上市,但美團的體量是攜程的10倍。

王興說,美團沒有邊界,從團購到外賣,再到電影、酒旅,樹敵無數,把各行業都得罪了一遍。樑建章說,攜程不做多元化也可以成爲像BAT的公司。

攜程浮沉22年,跟它一路走來的互聯網公司有阿里巴巴、騰訊、百度、搜狐和本站,雖然攜程比查爾斯博士的搜狐要過得好,但終究沒有成長爲阿里騰訊這樣的巨頭。上海一直被稱戲稱爲互聯網荒漠,攜程當年是爲數不多的互聯網企業。但現在,上海的新寵是拼多多和B站。

而更迫切的是,攜程當年可以通過資本運作收購了去哪兒、同程藝龍,穩住了江山,使得樑建章得以脫身去研究人口問題。但現在,這條路已經行不通了,面對體量更加龐大的美團,再一次扮演救火隊長的樑建章,這一次會更加艱難。

攜程尚未脫困,樑博士仍需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