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轉千回談翻譯
「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這是梁惠王問孟子的一句話,白話就是說成:「您大老遠從國外來,是不是帶來什麼有利於我國的好康呀?」
像我們這種被外國公司請去當地上班的人,就要每日三省吾身地心虛檢討:「我們大老遠來,能爲這家公司帶來什麼好康?」
因爲你技術過硬,所以人家非得要你?因爲你人面廣,所以人家沒你不行?還是因爲你是外國人,能幫着他們溝通協調?
當然是最後一項。你身爲老外,要是連外語溝通都成問題,就形同「一無可取」。所以,不論喜歡不喜歡,你既然在國外公司上班,幫人翻譯溝通就是免不了。
有看倌說:「翻譯有啥難?人講什麼,你翻什麼,懂外文就行了嘛。」這話大致錯不了,但有些場面你還真的不能這麼「人講什麼,你翻什麼」照本宣科地做,必要時,還得把人家說的原話做些加工。
我剛踏入社會,在臺灣一家日商公司資訊部任職時,我的主管不會說日文;其他業務部門的日籍主管不會說中文,這兩部門開會時,有時我必須充當翻譯。那天,爲了更改一個系統功能,資訊部門與業務部門開協調會。我們的日文秘書碰巧不在,部門內除我沒人能說日文,我第一次銜命在場作翻譯。
日籍業務部門主管爲了資訊部照章辦事,遲遲沒把系統改好,早有怨言,開會前,已經可以預想會議劍拔弩張的氣氛。但我萬萬沒想到這位日本籍主管從一開口就決定把會議帶向烽火連天的修羅場。
高橋(日籍業務部門主管)珊珊來遲,才一坐定,就開口道:「每次和你們資訊部門開會,我心情就好不起來!」
高橋的開場白,僅此一句。不談天氣、不談餘興,就這麼一個挑釁意味十足的一句話。
我愣住了。面對這一上場的頭一槍,我要不要把原話翻給我的主管?
「他說,希望大家這次能在美好的氣氛中開完協調會。」我昧着良心,硬是把高橋的話支解得面目全非,言不由衷地「翻」了出來。
主管聽了,點頭微笑地說:「恩,大家都想把事情辦好。」
這一槍,看來是躲過了。
主管接着耐着性子解釋資訊部門的流程,說明何以一個系統修改需求要花這麼多的時間、經歷這麼多流程。主管說完一個段落,我翻一個段落,但我隱約察覺高橋臉上顯得不耐煩。
不耐煩什麼?資訊部門的對應太慢,他無法接受?客戶給他壓力太大,他把壓力轉嫁給資訊部?從高橋的表情,我幾乎可以預測高橋的下一句不會是好話。但只要是就事論事,我可以翻;若是一句火氣十足的話,就又將會是讓我頭痛的時刻。
我頭痛的時刻果真來了。「你在日商公司待了這麼久,連個日文都不會說嗎?這樣開會太沒效率了!」高橋指着我主管,臉色一沉,把心裡話全說出來了。
高橋說完這句,再沒說別的。擺明了要我把話翻出來。
主管望着我。我猶豫了。我萬萬沒想到高橋的不耐煩,只是因爲我的主管「不懂日文」。這話照翻,就如同板機一扣,兩部門勢必大打出手。
「他說...」我吞吞吐吐道。
「嗯?」
「他說.....是不是大家用同一種語言進行會議,效率會...高一點?」
爲了找合適的動詞、名詞、語氣詞...我腦子翻攪得一片混亂,只爲了八面玲瓏地翻出來,硬是把原話東拉西湊地,翻得面目全非。
但我沒能瞞住主管。他從氣氛中早讀出這話中有話。什麼叫做「同一種語言」?我能與你有什麼「同一種語言」?你無非就是嘲笑我不懂你們日本話!
主管發作了。他對於高橋開會放着正題不說,老在其他事情上找毛病,早也不滿。主管不客氣地用英語說:「Can we go ahead(會繼續開行不行)?」
高橋一怔,問道:「なんですか(什麼意思)?」
高橋這句話,不待我翻譯,主管聽得懂。他再重複一遍自己說過的話:「I said: can we go ahead(我說:我們還要不要繼續開會)?」
「他說,我們繼續開會好嗎?」我硬着頭皮,把這句英文也翻給高橋聽了。
高橋臉上開始浮現青筋。他數落着資訊部門向來的「怠慢」歷史,主管也針鋒相對,寸土不讓。接下來的會議,大家全都藉由我的嘴,三四個人對着我一個人罵;我一個人再罵給三四個人聽,再想八面玲瓏也絕無可能。
我拚命想讓兩方不要擦槍走火,其結果只是讓戰火延後廿分鐘點燃罷了。
有看倌道:「老侯,你不老實!我就沒見過有哪個日本人,像你說的高橋那樣,全身帶刺。你這段故事,八成是編的!」
這位看倌說得沒錯。我說的這段故事,要強調的,不是「在日本人底下做口譯的難」,而是「做口譯本身就是一件苦差事」,不管在哪國人底下做口譯。高橋確實不是「典型的日本人」,後來從別的部門傳來消息:高橋被診斷出來有躁鬱症,送回國了。單身派遣在外,又揹負着業績壓力,再加上自我期許高,高橋,也確實不容易了。
但要不是有高橋,當年初出茅廬的我,哪裡知道做個口譯可以讓場面有張有弛、亦莊亦諧?我依稀想起以前看過一篇傳記文章:一個抗戰時期,在軍統局底下工作的情報人員,有一次在上海淪陷區,遇到日本憲兵盤問身分,千鈞一髮之際,卻被在場的日軍「通譯」暗使眼色救了一命。
「這個日軍通譯,應該是臺灣同胞。」情報員回顧這段驚險經歷時,下了這樣的註腳。
這個臺灣同鄉,肯定和我一樣,翻譯的時候,加油添醋,不是一個「好通譯」呀。
●作者老侯,碩畢,在日本謀生的臺灣上班族。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ET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