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思餘念──悼餘先生英時

江青在余英時家採訪2016年10月。(江青提供)

一九九二年,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東方語言學院中文系召開「國家、社會、個人」國際學術研討會合影。最前排右三爲余英時,左二是高行健;最後排左二爲劉再復,左三是李澤厚。(江青提供)

余英時、陳淑平伉儷2017年送給作者的合影。(江青提供)

普林斯頓大學降半旗。(江青提供)

(江青提供)

不敢相信、不忍相信、其實是不願相信餘先生英時遠行了!相信他走得安穩,在睡夢中行遠。相信現在餘先生睡在那,父母在那,家在那,中國在那!更相信那個自由民主的歸宿地原本是他畢生追尋的夢鄉!

八月五日清晨獲得消息如五雷轟頂,強制自己定下神從瑞典給Monica(餘太太陳淑平)打電話,幾次都無人接聽,相信言語此時完全失去了作用也毫無意義,只能託我的表弟妹利平從紐約送上一盆花聊表心心念念!想到五年前,我的貼心朋友高友工去世,他們從普林斯頓送了一盆紫色的薰衣草和一雙可以加熱的保暖襪給我,花店卡片上居然署名:友工送!看到這盆花我立刻給體貼入微、充滿人性關懷的伉儷打電話致謝:「謝謝天上送來的花,天使送來的溫暖襪!」

我和餘氏伉儷相識整三十年了, 一九九一年臺灣「時報文化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一本書《往時 往事 往思》,搞舞蹈的人初次「舞文」戰戰兢兢,書出版了還是不敢「拿出手」,在友工授意下,我鼓足勇氣給在普林斯頓大學任教,著書立說不休不懈的余英時教授伉儷送去。餘先生與友工在普林斯頓同事,哈佛大學同學,都師從楊聯升教授,私交甚篤。記得我送書時還邀請了淑平下週來紐約看大都會歌劇院「圖蘭朵」,我任此劇編舞可以拿免費票。要看戲的當天中午,接到餘先生電話:「淑平不舒服今天不能來了,抱歉,她要我打電話跟你講一聲。」「怎麼病啦?」經我問,餘先生才笑着道出淑平不舒服的緣由,原來是被我的書「害慘」,好幾晚連着看書她沒有睡覺,搞得她暈暈乎乎。我祇好喊罪過!

從此我和他們伉儷結緣,我既無膽更無識,不自量力地去介紹餘先生的學術天地,只是高山仰止的讀過他的一些著作,聽他深入淺出的談天論地。這裡只能平實的記下我印象較深的幾件往事,表達餘思餘念。

由於餘先生一貫對文化、社會有關懷有擔當的寬厚胸襟和情懷,雖然他是一位純粹的學者,但一貫以天下爲己任,一直強調人要有精神追求,一定要建立價值體系思想觀。他在訪談中經常談良知的問題:知識人有沒有尊嚴,就是你自己對於自己良知是不是肯負責任!良知的驅使,使他義無反顧地幫助了一批八九年流亡的知識人度過最艱難、徬徨的歲月,餘先生找普林斯頓大學校董,中國傳統書畫收藏家約翰.艾略(John Elliott),談「有家歸不得」的民族悲劇,談時憂心忡忡、情不自禁當場淚下。約翰告訴我他被震動,平時他對餘先生的學問、人格敬仰且推崇,在這樣的情境下,約翰義不容辭的慨捐一百萬美金,助餘先生「養士」--創立「普林斯頓中國學社」,成立了另類的學術研究中心。我和學社有些人相知,他們中國情結濃厚根扎得深,根越深越經不起移植。餘先生無異的是這批流亡者,在艱難、徬徨歲月的支柱、榜樣,以身作則讓他們真正感悟到什麼是傳統中國文人的溫良恭儉讓,是他們的典範和精神導師。

一九九二年,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東方語言學院中文系召開國際學術研討會《國家、社會、個人》不世出的史學泰斗餘先生英時和夫人應邀出席。我邀得余英時夫婦會前來我家晚餐,目的可以讓劉再復單獨跟餘先生談申請研究經費一事。餘先生因憂心海外漢學研究式微,成爲「蔣經國國際學術交流基金會」主要推手,這是一個面向國際的學術獎助機構,以「純學術」定位,且以「中華文化」作爲研究核心,劉再復是知名流亡學者,完全符合申請條件。不料再復提出來要我邀請李澤厚也來參加。

餘氏伉儷先到我家,我坦誠相告:雖然我和比雷爾有心盡地主之誼,但今晚實在是有要事相求,請他們諒解我的「別有用心」。頗感意外的是整個晚上李澤厚目不轉睛地對着餘先生一人唱「獨角戲」,根本沒有給再復講話的機會,當主人的我和比雷爾更如隱形人。

我曾是李澤厚忠實的讀者,但學問再好,哲理再深,既無品又無德不敢領教。餘先生對人寬容又寬厚,給他們兩位創造了這段六年「學緣」:劉再覆在科羅拉多大學東亞系(University of Colorado at Boulder)擔任客座教授,李澤厚則在科羅拉多學院(Colorado College)作研究,近水樓臺他們合作了不少著作。

多年後,這件事引出一個尾巴,二○一六年爲慶祝「明報月刊」五十週年,編輯知道我跟餘氏伉儷相識,託付我給餘先生做個專訪,我欣然接受,並將專訪「中國必須回到文明的主流」納入《回望》書中。後來,感到很有必要將我所認識的餘氏伉儷寫篇「古道熱腸」,所謂由小見大,讓讀者可以感受到他們溫潤、溫暖發出來的人性光輝。

十多年來我出版了幾本書,有機會時會給餘氏伉儷送去。他們爲人正直熱情,興趣廣泛,我們在一起無拘無束閒談往事、個人經歷,回憶共同認識的朋友們,如果餘先生有新書出版也會送我一冊,每次他們都會勉勵我要勤筆耕,有他們的鼓勵當然勵我志。寫完「古道熱腸」後,需請當事人先過目,意外的接到餘先生電話,要我筆下留情,非要我把批評李澤厚的段落刪掉。我刪了又刪,幾次之後,餘先生才勉爲其難的通過我的「浮光掠影」一筆帶過。當然有機會讓餘先生三番兩次改我的拙文,也是一大榮幸。

那天我爲「明月」採訪了餘先生後,講到友工身體欠恙令人擔憂,第二天餘先生給友工撥了電話,兩個人天南地北愉快的聊了半個多小時,三天後友工作古。餘先生悲傷之餘又感到欣慰,告訴我因爲他們之間平時不常聯絡,尤其是退休之後。那天,大概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罷,長談暢談似乎是在向老朋友話別。想來他們二位都一樣不拘小節,爲人體貼、謙虛、隨和,但人生態度卻南轅北轍──高友工一輩子獨善其身,大智若愚;而餘先生英時一輩子任重道遠,若愚大智。

友工是在家中走的,我在第一時間得到噩耗後立馬聯繫餘氏伉儷,普林斯頓大學校長室教務處發通告:爲友工降半旗三天,以示悼念。高友工紀念會於二○一七年春天在普大舉行,餘氏伉儷參加了,還帶去了餘先生早就寫就的輓聯「人奉高名非所取,天生清福不須修。」好當面送給友工姐姐。事後還特別囑咐我:「等友工墓地修好時不要忘了替我們獻上鮮花,燒掉複製的輓聯。」三年後友工墓地就序,友工的忌日我備花去了紐約上州Syracuse橡木墓園,這是他自選的長眠之地:母親身旁。

那天悽風苦雨,要點燃火燒輓聯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結果等到深夜,風靜雨停還是做到了。現在知道餘先生已經入土爲安,長眠在普林斯頓父母身旁,跟友工一樣,做到了具有文化含意,不同意義上的「落葉歸根」!自由的靈魂好好安息吧!

去年席捲全球的新冠肺炎病毒噬掠大地,初期,瑞典不當的防疫政策,醫療設備的匱乏,導致極高的死亡率。兒子在一線當醫生,使我惶惶不可終日,只好集中精神、坐下來、靜下心、埋下頭,寫!

「爾雅出版社」答應我在二○二○年慶祝出版社成立四十五週年時出版「我歌我唱」,想到這次要麻煩餘先生了,於是寫:

淑平大姐、餘先生英時:二位安好!我是喝了點酒,壯了膽、鼓足了勇氣寫這封信給你們。

想懇請餘先生給書名「我歌我唱」題字,但想想也許這個要求有點過份,餘先生年事已高,要做的事如此之多……

寄上書的目錄,餘先生量力而行吧,千萬不要勉爲其難,您的任何決定我都可以理解、接受。並請包涵我單刀直入的「魯莽」!

請保重,希望大家平平安安!

晚 江青

餘家不用電郵,依靠郵局和傳真。我沒有傳真機,受疫情的影響瑞典郵政幾乎癱瘓。想到香港「明報月刊」時常登載餘先生大作,於是煩請編輯葉國威幫忙傳信。第二天就接到淑平電話:「我跑腿上郵局寄,英時動手寫,我們分工合作。」

「那妳可以幫餘先生磨墨呀!」

「哦──妳知道我從來是個不伺候人的人…」

我們在電話中聊了很久,也笑了很久。分工合作效果高──書名題簽很快完成,餘先生怕誤事先傳真了題簽複印件,在旁手書:

爾雅 隱地先生 此件原稿已航寄,玆爲傳真。二○二○,六,十一 余英時

正本準時空遞到爾雅,隱地寫信致謝,同時還贈書給餘氏伉儷。前輩年事已高,爲我的書如此費心盡力,能不心存感激?

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人情」餘先生向來看得很重,雖然他在世界知識文化界德高望重,仍然帶着使命感的關懷文化、社會、時局,年輕學子去餘家有如上廟堂,希望得到餘先生指點。給我的印象他幾乎是有求必應,無論是流亡在外的知識人,或是來美國開會的兩岸三地學者前去拜訪,他家大門總是敞開着。 有次我向餘先生建議:出本專集,收羅他爲他人出版寫的序和題簽,我看過不少篇餘先生爲學人和作家寫的序,可以感到他是認真對待,仔細看過後才下筆,爲伸張正義、爲弘揚文化,更多的是爲需要他拔刀相助,不得不「仗義」爲之。Monica常笑說:「我不是,但英時是個老好人,來者不拒…」如今,老好人永遠睡了,天下能不同悲慼?

爲了重溫餘先生的音容笑貌,領略他的風範,近幾天看了不少有關餘先生訪談、悼念視頻,視頻像吸鐵石一樣牢牢地吸住我。其中讓我感動不已不能自己的部分是蘇曉康對餘先生的追思:他說去「普林斯頓中國學社」一年多後,一九九三年出嚴重車禍,車禍中自己昏迷近一週,妻子傅莉面臨癱瘓重殘。他們能從精神崩潰和體能癱瘓中恢復,是靠了餘氏伉儷物質和精神上前後八年的無私支持…說到「一言難盡、恩重如山」時,蘇曉康泣不成聲。

話鋒轉到追思餘先生在人格上對他的影響,車禍過後沒有多久,餘先生邀請蘇曉康到家中教他一種方法:「去跟歷史上的那些人物接通心靈,中國人沒有宗教,但其實有其他的東西──一種活的生命。你要去和歷史上這些優秀的人物接通心靈之後,你就在歷史長河上獲得了一種生命。這不只是知識,是一種精神性的東西,那是源源不斷的源頭活水,你會從那裡得到力量,然後你會變成爲另外一個人。」

蘇曉康掩面流淚地追思:「心善又待人真誠的淑平還每週兩次坐火車再叫計程車,到復健醫院探望傅莉,陪着我們夫婦一起哭泣,一個精神癱瘓的人,陪護着一個體能癱瘓的人,沒有他們兩個人,我們根本走不過來…」多年前我看了蘇曉康「離魂歷劫自敘」,嚴肅的剖析和自省能力使他退出社會上的喧囂與虛華,重新成爲另一個蘇曉康,無疑是餘先生居功至偉。

今年二月中,住在紐約的母親身體欠恙,我匆忙趕回探望,告訴了餘家後,他們非常關心我母親的狀況,也擔心我一個人在紐約,獨來獨往探視母親會碰到歧視、欺負亞裔的「瘋」子,所以隔三差五的打電話來查問。我則關心他們打疫苗的事,因爲餘先生曾是老煙槍,多年前動了大手術,身體狀況特別需要小心謹慎。我弟弟在藥廠專研新藥、兒子是急診醫生,具備醫藥常識,於是轉告:快去打針爲上策。

結果,他們夫婦一起打了疫苗,Monica來電話:「我和英時都在診所打了針,頭一個告訴妳,免得妳整天在電話中囉哩囉嗦…」

「啊──太好了,等你們打完第二針後十四天,我來普林斯頓看你們。」

「天暖的時侯我們可以在院子裡坐,我們家的花可漂亮了,室外安全些。」

遺憾的是這個願望沒有實現,因爲醫生不準,認爲餘先生年高體弱不要冒險。

餘家訂北美世界日報,我在週刊上時有文章發表,Monica常告訴我讀後感,還要加一句鼓勵:「英時要妳多寫文章!」

四月中旬母親陰曆大壽,虛歲整一百,中國人過九不過十,疫情當頭,只能夠用Zoom連結五湖四海的親朋好友們上線慶祝。前一天,在郵箱中收到餘氏伉儷給我母親的生日賀卡要我轉交,卡上畢恭畢敬的稱江伯母,母親和他們年紀差距不那麼大,所以對我說:「怎麼敢當?」然後寫回卡致謝。談起來餘先生不忘幽默:「我們是跟在友工後面叫妳母親伯母。」

現在想來餘先生在生命逐漸衰退,Monica在擔心受累的時刻,還依舊不忘關懷我的日常生活。此情此景會是我心中永遠溫暖的陽光!

五個月後母親身體基本康復,我惦念孫女,七月中旬又回到了瑞典。Monica打電話說:「已經習慣跟妳在電話中胡言亂語,又習慣性的撥了妳的號碼,林青霞的贈書三冊收到,替我們謝謝她,但妳的《食中作樂》怎麼還是遲遲不見?妳幾時回紐約?」

「九月中,回紐約後去看你們,一定會帶上我做的餘先生愛吃的鹽水雞肫。秋高氣爽,疫情也會較前穩定了,多好,真的多好!」

……

太突然的變故,太不真實的同時我又感到欣慰,餘先生何等有大德、有大福,沒有久病纏身的痛苦、也沒有生離死別、天人永絕的痛楚,夢鄉中安祥的超渡去了無憂慮、無仇恨、無鬥爭、無硝煙、無謊言、無暴政的淨土!

Monica何等大智、通透,四天後餘先生入土爲安,事情安排的妥妥貼貼後,她才向世人透露了這個令人痛惜、難以接受、而反響又如此巨大的消息。

餘先生英時是位不平凡的人、有着極不平凡的人生,卻選擇了最平凡、最簡樸、最淡泊、最不打攪他人的方式圓滿了一生。乾乾淨淨!

剛纔收到消息:普林斯頓大學有三天降半旗,在大學最古老的East Pyne Hall(東長青樹樓)追悼前大學教授,美國國會圖書館Kluge Prize(克魯格獎)得主,著名歷史學家余英時先生(1930-2021)。看着這張降半旗照片,猛的憶起五年前的秋天淑平安慰我:「這三天普大在East Pyne Hall 爲友工下半旗,我每天都去校園走走看看想想,他真是有福之人,秋高氣爽陽光普照,旗迎風招展,飄動得就像友工,如此美好!」

如今我在萬里之外,每天在林中想想看看走走,餘先生真是福氣好,氣高秋爽陽光普照,大樹臨風佇立,寬大的樹蔭就像英時,如此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