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客來到了木屋村

晌午,陽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睜不開眼。鄒吉友的老伴於豔霞半蹲在地上,按着壓刀。鄒吉友掄起木錘,乾脆利落地砸向壓刀。一會兒工夫,一塊粗大的圓木墩就變成了厚度均勻的木瓦。還不到串瓦修屋的季節,可是這樣漫長的冬天,靠山吃山的農戶又能幹些什麼呢?不如趁着好日光,劈劈瓦,鋸幾段木煙囪

木屋是既原始又精密的建築,無需藉助一個鐵釘,就能讓一根根原木,緊密地壘成四面木牆。一塊自然風乾的空心椴木,截成四十釐米的小段,不需要任何油漆或防腐措施,便能作爲通氣走煙的煙囪,在房頂上風吹雨淋十幾年。

新雪融化得很快,屋頂的舊木瓦漸漸顯露出來,斑駁而密實。它們雖來自不同山坡、不同樹段,卻因爲木屋的需要,被劈磨成統一的形狀和厚度。木瓦下,粗重的原木帶着樹皮層層壘疊,堅挺地圍起了四面屋牆,構成木屋的主體。原木之外,夾雜着乾草的黃泥,在歲月的淘洗中,已鑄煉成甲,恪守着擋風抗寒的使命。木瓦之上,粗陋的木煙囪裡,吐出一個又一個菸圈,嫋嫋向上。

一排排木屋,隱匿於林中,散落於山腳暗灰的屋頂,土黃的木牆,高低參差的木籬笆。它們瓦並着瓦,木搭着木,隨性中透着某種規矩與邏輯。

“老李昨兒個來說,一開春,他就要搬到新村了,還問咱什麼時候搬。”於豔霞對鄒吉友說。

“咱搬啥?不搬!”鄒吉友答道。

“新村安了自來水,還建了學校,又挨着大路……”於豔霞邊幹活邊嘟囔。

老村靠山近,擡腳就上山,更方便!”鄒吉友接話。

“現在不能伐木,不能打獵,靠山近還有啥用呢!”關於遷到新村的事兒,於豔霞和鄒吉友商量過多次,可不管怎麼勸說,鄒吉友就是不同意搬。

鄒吉友聽了,瞪了於豔霞一眼:“搬家不需要錢啊?蓋新房得一萬多塊,你能整來呀?”

是啊,一萬元對於這個家來說,不是個小數目。想到這些,於豔霞也不免長長嘆了口氣。

老村窮,不僅鄒吉友一戶窮,沒有搬走的十七戶都窮。

這裡原名孤頂子村,位於吉林省白山市撫松縣漫江鎮,因當地一座孤立突出的山峰而得名,又因錦江從此流過,所以於1966年改名錦江村。村子長白山西坡僅二十五公里,物產豐富。一直以來,祖祖輩輩以開荒、狩獵、人蔘採挖和捕魚爲生計來源,日子也能自給自足。

午後的陽光斜射在木牆上,空氣中散發着淡淡的木漿味,這味道讓鄒吉友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他背靠着木牆,反着手,在一根一根原木上來回摸。

老輩人吃飯的手藝,早已派不上用場了。村裡的狩獵隊十幾年前就解散了。伐木的號子,也已經消失了。

改革開放以後,附近的村子快速發展,錦江村因爲地處深山交通不便等諸多原因,被其他村子遠遠甩在了身後。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政府爲了改善錦江村村民的生活狀況,在交通便利的位置安裝了自來水、修建了學校,號召村民遷往新址,並撥給每戶三百多平方米宅基地,以便蓋幾間亮堂堂的磚瓦房。多數村民陸續搬進了新村,一些條件差或捨不得離開的村民則留了下來。於是,錦江村有了新村與老村之分。因老村都是舊木屋,所以人們又稱老村爲木屋村。

第一次大規模搬遷時,鄒吉友剛出了車禍,搬遷的事兒想都不敢想。等身體痊癒後,他也動過幾次搬家的念頭,最後,都因爲捨不得這座大山、離不開老木屋而放棄了。

屋,對於中國人來說,從來都有着不一樣的意義。對於木屋村村民來說,屋的意義更爲重大。生存在大山深處,屋不僅是棲居之所,也是藏身之處。屋是跑山人的希望。於是,人們在深山裡就地取材,建起了一座座木屋。跑山人甚至不必認識屋主,便可以在木屋留宿。木屋更代表着祖輩與自然相處的智慧和無言的祖訓。

早年間,村裡的男子年滿十二歲,便跟着狩獵隊上山打獵。年滿十五歲,便要劈木瓦、伐木煙囪、壘原木蓋木屋。鄒吉友是老輩們都看好的孩子,秉性憨直、能吃苦,是天生跑山的料。他建的木屋,不僅結實,樣子也好。

鄒吉友時常在他的木屋前打量。舊木瓦已有十五年了,木煙囪是六七年前換的。院子裡的木爬犁,門後的木鍬,哪一樣都是上了年歲的。如果從它們長在深山裡那天算起,比鄒吉友的年歲都大,甚至比他父親、爺爺還大。

這些木屋,還能挺多久呢?即使他們不搬走,現在的年輕人也不會再學這門手藝了。木屋村也終將隨着這十七戶人家的搬離或老去而消失。貧窮、空心、老齡化,讓木屋村靜靜地躺在山腳,等待着最後的命運。

沉悶的冬天結束了,鄒吉友又開始了跑山的生活。此刻,村子外面的世界,正日新月異地變化着。作爲資源型城市的白山,正在緊鑼密鼓,不斷謀劃、更新着發展定位和思路

錦江村黨支部書記玉習帶着村幹部,三天兩頭來老村瞭解木屋建造的技藝,說是準備申報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山裡的夜,總是寒津津的。那天,鄒吉友家的燈亮了半宿。燈下,遲玉習在向鄒吉友請教燒木煙囪時的注意事項。

“晚上趕路不安全,怎麼不等明早走呢?”送遲玉習出門時,鄒吉友問。

“咱這山溝溝偏遠,明早出發,怕是到了長春,人家就要散會了。”遲玉習說。

一輛轎車在高速路上飛馳。車上,時任漫江鎮黨委書記白金華和遲玉習聊着木屋村未來的發展……

2012年,長白山滿族木屋建造技藝被列爲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得知這個消息後,遲玉習的眼睛都溼了,馬上把消息告訴了鄒吉友。

轉眼的工夫,國際木文化研討會在撫松縣舉行。會後,來自世界各地的四十多位專家學者走進了木屋村。一時間,小村熱鬧極了。

很快,藏匿於深山的木屋村被越來越多的人知曉。2013年,木屋村被國家住建部列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2014年,被國家民委命名爲中國少數民族特色村寨。

木屋村的保護和修繕工作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着。道路拓寬了,村容村貌改變了,但在發展和變化中,木屋村盡力保持着原汁原味。

隨着長白山旅遊一年火過一年,周邊特色遊的人氣也跟着旺起來。一些在長白山停留的遊客,接着又來到木屋村。

變化之快、之大,讓鄒吉友始料未及。他沒時間跑山了,每天,他要給成百上千的遊客講解木屋村的歷史和故事。

“老鄒,咱這木屋村不能光賺個熱鬧,得產生經濟效益。你頭腦靈活,能不能牽頭搞個旅遊合作社?”成立合作社的事,遲玉習醞釀已久,而由鄒吉友牽頭,最合適不過。

“我能行嗎?一沒本錢,二沒經驗,能幹成嗎?”鄒吉友想幹,但又覺得心裡沒底。

“你牽頭幹,村裡支持你。辦合作社的手續,村幹部幫你跑。你有啥難處,村裡幫着解決。村裡解決不了的,咱們一起找鎮裡。咱們村總得有人邁出這一步……”遲玉習給鄒吉友吃了一顆定心丸。

在鎮、村的幫助下,2015年,鄒吉友註冊了撫松縣第一個旅遊合作社。

合作社成立初期,鄒吉友夫婦有些手忙腳亂,僅能爲遊客提供簡單的餐飲住宿

大哥,院子裡的大公雞真精神,晚上給我們來半隻吧!”一次,一位遊客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鄒吉友熱情答應着,心裡卻犯嘀咕。只要半隻,剩下的半隻該怎麼辦呢?這不是賠錢嗎?但他還是按照客人的要求,給燉了多半隻。

“大嫂,明天我們起早出發,早餐簡單準備點粥和包子就行!”還有一次,一位遊客這樣說。

然而,這樣的早餐對於鄒吉友夫婦來說,並不簡單。他們離鎮子太遠,做一頓包子相當麻煩。而這一家子游客,最多吃三五個包子。怎麼算都不划算,但於豔霞還是凌晨3點便起來準備。這麼做,不僅是爲了留住客人,也是出於純樸的天性。

鄒吉友在村裡帶頭嘗試。漫江鎮政府則一面加強對木屋村的生態保護,一面動員更多的村民“動”起來。並且,在村裡引進多媒體技術,全面呈現村子的歷史文化和長白山特有的傳統文化。

村裡根據村民的特長,以家庭爲單位,鼓勵他們開設釀酒坊、豆腐坊等特色店鋪,讓遊客參與其中形成互動。

鄒吉友的合作社經營,也隨着村裡遊客的增多,不斷成熟,並形成自己的特色。原本那些看起來有些笨拙的待客之道,竟贏得了遊客的高度評價。

“這村子真美!我都捨不得拍照,因爲根本拍不出她萬分之一的感覺。只有身臨其境才能感受她的美!”一位攝影愛好者在村裡住了兩晚,然後在微信朋友圈發了這樣一段話。

“勞動人民的智慧真讓人驚歎!大哥,您是最棒的建築設計師!”一位建築設計師拍打着木屋的牆壁,對鄒吉友說。

“跑山的農民嘛,這靠山吃山的本事,都是祖先和這大山給的!”鄒吉友心裡涌動着自豪。

從只提供餐飲和住宿,到建豆腐坊、煎餅坊搞體驗,鄒吉友不斷開拓思路,越幹越有勁頭。合作社的接待能力也由一天只做一桌餐,變成了一箇中午就能接待三五十桌。年收入則由幾萬塊變成三十多萬元。村民們嚐到了搞旅遊的甜頭,要麼加入鄒吉友的合作社,要麼自己成立合作社。原本在城裡打工的幾個年輕人,也回到村裡創業,和村民們一起建設木屋村。

2019年,鄒吉友在不斷提高合作社管理水平的基礎上,擴大了林下參和木段木耳的種植面積。村民們緊隨其後,也在房前屋後搞起了五味子等中草藥的種植。這些農特產品,不僅成爲遊客臨行時的伴手禮,還通過微信、快手、抖音等平臺向全國銷售。

一座座古樸的小木屋不再是簡陋的代名詞,它們成爲遊客們感受自然的浪漫驛站,被爭先恐後地租住。

2020年11月,鄒吉友帶着剛剛印刷出版的《世界最美的木屋》畫冊,從長春坐上回家的火車。車窗外,大片的雪花從天上落下來,又隨風飛起、盤旋、打轉。轉過頭來,鄒吉友翻看着畫冊:一道穿過層層峰巒的斜陽,正打在古老而又年輕的木屋上,那麼真實,又那麼夢幻;那條通往木屋的道路,在陽光的映照下發散着柔和的光芒。鄒吉友彷彿聽見了行走在這道路上的吱嘎吱嘎聲……

《 人民日報 》( 2020年11月30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