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瑞麟專欄》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借力的創新
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展品雖不多,也不是在大都市,卻能吸引在地居民頻頻探訪,本國與海外觀衆遠道而來;運用的就是借景、借人、借地的創意。(攝影/曹育瑋;感謝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協助)
●展品不多的美術館
這次去青森縣的調研重點之一是在奧入瀨溪流。待了幾天後,朋友決定帶我們走出自然,去城市裡透透氣。地點是十和田市,去拜訪城裡唯一的美術館。我並沒有抱着太大的期望,十和田這個城市在青森縣東南方,由八戶市的新幹線車站搭車過去約要一小時。這個差不多隻有宜蘭縣南澳鄉的面積的城市(726平方公里),但人口卻只有澎湖馬公市那麼多(大約六萬多人)。這樣的小鎮,美術館應該沒有太多看頭纔是。
可是網路上一查,卻發現這座美術館的建築師可是普立茲克獎得主,大名鼎鼎的西澤立衞。他也是豊島美術館與金澤21世紀美術館的設計師。這就令人不解了,這樣的小鎮花這麼大的資金找名建築師設計,似乎不合經濟效益。
越過羣山,開了將近五十分鐘的車程,終於抵達十和田市。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外觀是高低有序的立方體。西澤立衛大概是想要透過立方體的建築,讓藝術以加乘的效果擴散(任何立方體都要乘以三,暗指讓藝術以立體概念傳播出去)。美術館常設展覽品只有20多件。
如何吸引遊客?這是一大挑戰。
●藝術融入街景
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想出一套妙策。美術館外面是當地的「駒街道」,這是十和田市官廳街通,寬36公尺、長1.1公里,共種植157棵櫻樹與168棵松樹,於1986年被指定爲日本街道百選。駒街道以前是馬車的主幹道,十和田市過去是飼養軍馬的重地,大多居民的工作與生活也都與馬息息相關相關。時過境遷,雖然軍馬已經不在當地,只留下少數的馬術俱樂部以及一間稱德館,以紀念當時的養馬文化。然而,軍馬還是十和田市重要的歷史回憶。這一條街被稱爲「駒街道」,以馬爲主題設計,有馬的雕像,有馬鞍藝術鑄造,連街旁的欄杆都是馬的造型。春季時,櫻花葉落如吹雪,景色甚爲迷人。
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應報組(公共關係組)大谷紗繪解釋:「美術館希望遊客走過的時候可以駐足,進而好奇,想走入美術館看看,所以將大型展品結合街景,以公共藝術呈現。」
一抵達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門口就看到一隻戰馬,以拿破崙坐騎姿態挺立,身軀卻是以四季花卉所組成。這是韓國藝術家崔正化的作品:《Flower Horse》(花馬)。他常去市場找婆婆聊天,以找出創作靈感。他這次的巧思是一方面讓作品有戰馬的雄壯威武;另一方面用花卉柔化肅殺之氣,配搭着周邊櫻花滿街的浪漫。
花馬借景:藉着《Flower Horse》與駒街道相呼應,讓遊客注意到靜靜存在的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攝影:曹育瑋)感謝十和田市觀光局提供駒街道圖片(右上)
《Flower Horse》旁邊是奈良美智的「跩樣女孩」系列畫作之一,以黑色的線條在立方體建築上畫出,特別搶眼。奈良美智幾乎已經成爲青森縣的藝術代言人,他是出生弘前市的藝術家,成名於國際。這個跩樣女孩作品名稱是《YOROSHIKU GIRL》(請多指教,女孩;2012年作品),感覺上好像是有人跟她打招呼,可是這個女孩卻愛理不理,一副很跩的樣子,充滿少女叛逆的童趣。很跩,卻不討人厭。
由《Flower Horse》往前走一下,會看到一隻巨大的鮮紅螞蟻。這是日本藝術家樁升的作品《aTTA》(隱喻攻擊)。據樁升解釋,這種螞蟻是棲息在哥斯大黎加的熱帶雨林螞蟻,會咬斷樹葉做成菌牀來栽培蘑菇做爲食物,是螞蟻世界的農夫。作者又提到製作這隻紅色螞蟻是爲了提醒現代社會過度消費的不良趨勢。雖令人有些不解,但我卻覺得「螞蟻」字中有諧音「馬倚」,不知其中是否有所隱喻。
街道對面有一個引人注目的黃色大南瓜,上面佈滿了許多黑點。這一看就知道是草間彌生的作品。這顆南瓜與直島海邊那顆是一樣的。南瓜旁邊有小女生、小狗、蘑菇,到處都是色彩繽紛的圓點。作品的名稱是《Love Forever, Singing in Towada》(永遠的愛,在十和田歌唱),這似乎是草間彌生特別爲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訂製的作品,她還爲作品寫了歌詞。
隔壁是德國藝術團隊Inges Idee的作品,名稱叫《Ghost》(幽靈),但一點都不可怕。一隻巨大的小精靈漂浮在草地上,旁邊放着另一個作品《Unknown Mass》(未知的質量),是一顆大大的水銀,正要由建築物上往下滴(建築物是一間公廁)。德國團隊的「幽靈」加上「幽默」的確令人會心一笑(按:每條便便都是未知的「質量」)。這些幽靈更是爲冬天而設計,在靄靄白雪中跳出一隻這麼大的可愛幽靈,讓人開心又療愈。
在幽靈以及南瓜中間有一個橢圓形的大石頭,石頭上刻着「EVEN SHETIA」。這是西班牙藝術家荷梅·潘薩(Jaume Plensa)的作品。在希伯萊文中,EVEN SHETIA的意思是「創造世界的原點基石」(foundation stone, rock of the origin of the world)。這是來自一首傳奇詩的故事;上帝並非一朝一夕就建成這個世界,而是由一個原點漸漸地拉出整個宇宙。這顆石頭就代表那個創世的原點基石。在白天看起來這顆石頭平淡無奇;到了晚上纔會看到藝術家的匠心獨具,在靜謐的夜空,一道白光由這顆基石頭打向天際,產生一道奇幻的光芒,象徵着地球與天堂最初的連結。
隔街是一棟《Fat House》(肥屋)與《Fat Car》(肥車)。走進到肥屋中,就會聽到一連抱怨的聲音,用英文一直說着:「我這麼胖,一定沒有人喜歡我。」這類抱怨的話。這是澳洲怪點子藝術家歐文・沃姆(Erwin Wurm)的作品,似乎在提醒我們有了更多物質的享受,並不會讓我們更加快樂,反而會徒增空虛與自怨自艾。他之前的作品是有關融化中的大樓以及扁扁的房屋,不難看出他對機械性物質形體的生物改變有強烈的興趣。
左圖:精靈與未知的質量(上)、肥屋與肥車(中)、攻擊的紅螞蟻(下)。右圖:Even Shetia(原點基石)發射出串連地球與天堂的光芒。(攝影:林晏如、劉佩姍。右圖來源/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
遊客走過駒街道,看到這些大型的藝術品,很少會不停下來拍照。然後就會發現街道旁這棟白色立方體的建築物。大型的戶外裝置藝術引發遊客的好奇心,吸引進入美術館參觀。搬出西澤立衛與草間彌生藝術造鎮的宣傳,更讓都市客紛紛前來朝聖。
●有個性的美術館
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裡面的作品不多,但是每個都有特色。走進大廳,眼睛爲之一亮。地面上是蘇格蘭藝術家吉姆・藍比(Jim Lambie)的作品《Zobop》,如迷幻韻律一般,用色彩繽紛的膠帶,配合建築結構變化,以方形貼滿地板。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怪,其實是作者自己發明的字,取自1940年代形容爵士樂的韻律(稱之爲Bebop)。這個作品曾經在英國泰德美術館展覽過,所以令人印象深刻。吉姆當時創作的用意是希望讓空間中充滿迷幻的視覺韻律,但又不會妨礙到空間的動線。
走進展區,每一個都是強烈個性化的藝術作品,令人想要腳步放慢,停下來與每一個作品對話。有兩個作品令人震撼,特別值得一提。
《Standing Woman》(站立的婦人):一進門就看到這個四米高的女巨人,站在她的面前馬上感受到自己的渺小。這是澳洲藝術家榮‧穆克(Ron Mueck)的作品。他是德裔澳洲人,一開始在電視臺工作,爲兒童節目製作玩偶;做出興趣後就到倫敦自立門戶。他幫客戶製作大型人偶,給攝影師當道具用。走上藝術生涯後,他開始重視玩偶的細節。他的第一個作品是《Dead Dad》(父之遺體),他用自己父親的形象做爲藍本,將尺寸縮爲真人的三分之二。在皇家藝術學院展出之後,立即驚豔藝術圈。
穆克受到鼓舞后,開始玩大的。1999年推出五米高的作品《Boy》(男孩),一個巨大的小男生蹲在地上,眼光斜視遠方。由於對人物的細節描述的太過精緻,讓觀衆不像在看藝術品,更有「分析人類」的感覺。悲傷、寂寞、生與死,穆克作品涵蓋各式各樣的主題;有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怪人、異人。每一項作品都不是真人,而是他觀察人生百態之後,自己虛構出的人物。
《Standing Woman》身上的黑衣服是爲她量身訂製的。皮膚的紋路、手指的戒子、臉上的皺紋,因爲放大六倍後更顯清晰。那種放大後的真實感,讓倫敦泰瑞莎蠟像館相形失色。因爲太過寫實,可是又不是真的人物,所以美國藝術圈就封他爲「超寫實藝術家」(Hyper-realistic Artist)。從側面看,感覺婦人表情有些不悅,可是走到正面看,卻是慈祥的凝望,因爲臉部表情被放大將近六倍,喜怒哀樂全部寫在臉上。穆克虛構一個比真人更真的人物,放大成巨人,讓我們看仔細。看完後對人生會有一種奇妙的體驗。
站立的婦人:從側面看,感覺婦人表情有些不悅,可是走到正面看,卻是慈祥的凝望 。(攝影:林晏如、曹育瑋/感謝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協助攝影)
《Cause and Effect》(因果):另一個作品是紐約韓籍作家徐道獲(Do Ho Suh)。他在2013年被華爾街日報評選爲藝術類創新人物。他是位充滿反思的藝術家,之前的作品《Karma》(因果,有佛家輪迴的含義),收藏美國紐奧良藝術博物館,是一座巨大的金屬雕像。第一個人站着,第二個人蹲在第一個人的肩膀上,雙手蒙着第一個人的眼睛。第三個人做出同樣的姿勢,矇住第二個人的眼睛,然後延伸將近百人,連成一條曲線,直通天際,傳達「生生死死皆盲目,前人後人皆相妄」的禪理。
在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的作品也叫做「因果」,但是英文改成《Cause and Effect》,隱藏了佛教輪迴,轉而表現生與死的一連串的因與果。徐道獲把巨大的金屬雕像換成了樹脂做成的小人偶。一萬個小人偶串成一個龍捲風形狀的吊飾,中間是深紅色,越往上顏色漸漸變淡,慢慢延伸至外圈就變成全白(象徵由生到死)。遠看像是大吊燈,近看卻是人偶成串。人偶與人偶之間疊羅漢串成一線。人與人,連結出一連串人生的因果。這一萬個人偶中只有一個動作是不一樣的(暗示:可由最底層一圈找起),也許徐道獲要讓觀衆思考一下,生命的因果是否純屬命定。因爲內部不能拍攝,館方設計一個大櫥窗,讓觀衆可以由外面拍照。
《Cause and Effect》(因果,徐道獲):生命如華麗的巨型吊飾,細看卻是人與人串連而起的因果關係。觀衆可以由外面櫥窗拍照。(攝影:曹育瑋、林晏如/感謝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協助拍攝)
除了這些饒富哲意的作品,館方也邀請新銳藝術家來策展,雖不見得能邀請到知名的藝術家,但策展期間美術館會企劃互動節目,像是讓藝術家當場作畫,讓觀衆體驗藝術的過程,也讓藝術家有機會感受觀衆的反應,並提升知名度。
●藝立方:空間藝術化,擴散美的力量
爲擴大影響力,館方更推出「藝立方」(Arts Cube)計劃,與各類機構合作。通常在企業的公共空間中都會需要規劃一些文化用途,但企業並不一定知道要如何規劃,或應該放怎樣的藝術品。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推出藝立方計劃,就是要解決他們的痛點。
例如,藝術館美術館與星野集團合作,導入藝術品到奧入瀨溪流旅館中,設置了一個藝立方空間,全部的牆面以白色系打造,配合西澤立衛的立方體設計,然後由美術館推薦,策展合適的藝術品。這是一個雙贏的策略,館方可以擴大影響力,也可以吸引更多觀衆,同時又做了美學教育。企業則是將空間藝文化,也增添更多的文藝氣息。
●創新啓示
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小而獨特的經營方式,可以帶給我們三項創新啓發。
啓發一:借景使力。善用地形、地物可以改變劣勢。美術館利用駒街道的風景,讓公共藝術品融入小鎮環境,引導遊客注意到美術館。大型的裝置藝術帶來美的體驗,也誘發遊客的好奇心,想進入美術館去探索更多的展品。藝術融入在地景觀,讓駒街道與櫻花成爲美術館最佳的導覽員。
啓發二:借人使力。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的建築有普立茲克獎得主加持;裝置藝術在外有草間彌生坐鎮;門口有韓國普普藝術家崔正化設計的《Flower Horse》,搶眼又吸睛;裡面有穆克創作的巨大人像,帶來的衝擊感;還有徐道獲的《Cause and Effect》龍捲風作品,引發對人生的思考。這些個性化的藝術家也讓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充滿個性。
啓發三:借地使力。當身處弱勢的時候可以找出互惠的方法交換資源,擴大影響力。十和田市現代美術館運用策展知識去協助企業規劃閒置空間,以「藝立方」計劃拓展美術館場地,爭取到地利,同時也吸引更多觀衆迴流美術館。
當資源相對匱乏時,企業需要學習借力使力的巧思,透過借景、借人、借地來槓桿他人的力量。如此,即使身處劣勢也可以找到創新的良法妙策。
(本文作者爲政治大學科技管理與智慧財產研究所教授蕭瑞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