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書已經不能看了,全是離職博主”

頭圖:《0.5的男人》

一切堅固的東西皆已煙消雲散。

據說,那個信誓旦旦講“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周立齊,出來後紅火了一段日子,最近幾年經不住誘惑,“努力上進”,現在欠了一屁股債,開了幾個店全部倒閉。

沒有什麼是堅不可摧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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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鵬,37歲,社交賬號“真誠的老王”。

老王每天天一亮起牀,把自己拾掇得乾乾淨淨。這是他多年的習慣。在客廳裡練上一套八段錦,然後把家裡面每個角落細緻地擦個遍。吃完早餐開始錄他的短視頻,腳本是頭天晚上寫好的,“一到晚上睡不着,腦子亮堂堂的,就爬起來寫文案”。心情凌亂時,就跑去小區邊上的理髮店剪個頭,“從頭開始嘛。”

老王的賬號有10000個粉絲。起號不到四個月,老王的目標是在年底能衝破50萬粉。1月21日,老王發佈了首條視頻,三天播放量超過70萬。第一次直播有9000多觀衆。老王堅持日更,每週一次直播,換來的是每天會有六七十個新增關注。戰果不錯。

就是生活變化挺大的。從前下館子、喝咖啡是常態,現在基本都在家裡解決了。出門的話優先選公共交通,停車費、油費能省則省。儘管刻意壓縮開支,失業四個月的房貸、車貸、基礎生活費還是花掉了5萬多。

“失業後,世界一下子安靜了。一些人慢慢淡出生活圈。沒有KPI、OKR,沒有開會。”老王笑稱自己是24小時不間斷的007工作制,一個人兼顧寫腳本、拍視頻、做剪輯、開直播,“一把年紀了接二連三冒痘,頭髮掉得也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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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的老王不是這樣子。他是年入大幾十萬的銷售總監。妻子在4A廣告公司做人資。夫妻倆在多地購房、生子,一家人環遊世界,熱愛收集各類手辦。王海鵬的職場秘訣是“努力加運氣”,因此,他每天天亮起牀,把自己拾掇得乾乾淨淨,晚上八九點下班,改方案到凌晨是常態。

新年前最後一個上班日,老闆找王海鵬談話,“老闆說公司作了一些崗位調整,公司架構有變化……我的腦子一團懵。簡單地說,我失業了。”

《0.5的男人》

這不是老王第一次失業。兩個月前,王海鵬從上一家公司離職,公司業務運轉不順利,連續三輪裁員,老王在第三輪被裁,解約洽談通知的當晚,他剛結束了一個展會項目,撤展到公司,就被告知明天不用來上班了。而這一次,他甚至連正式的離職手續都沒有,該給的賠償金成了空氣,只輕描淡寫地幾句話和一個簽字,就結束了。

老王背上雙肩包邁出公司大門,心裡面憋屈着好多七七八八的東西。他漫無目的地走着,完全不知道回到家後該如何面對妻兒。越走心裡越梗得慌。“明明很努力地工作,很認真地對待,爲什麼會這樣?”

想不通。老王說他感到焦慮、不甘、迷惘,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拿起手機,錄下了內心淤積的話,卻沒勇氣發佈出去。直到一個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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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失業了。

老王不再顧慮,也沒了退路。在投出多份簡歷石沉大海後,他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了一下午,翻來覆去想未來的打算。老王把一個月前邊走邊錄的“中年失業日記”視頻發到了社交媒體上。幾個小時後,這條視頻的瀏覽量已經達到了50萬,轉發超過4000次,評論區涌入了大量留言:“我和你有同樣經歷。”

35歲的江西女孩姚靜是其中一員。

在被裁前,姚靜在一家教育科技公司做到了部門總監,年薪到手40萬,帶領一個20多人的項目團隊。然而,自從兩年前的10月份被裁以來,她至今未能找到新工作。“我參加了幾次面試,感覺都很屈辱。35歲的失業女似乎正在被妖魔化,被擠到了社會的邊緣。”

《社內處刑人她要消滅敵人》

儘管一直沒有收入,去年五一長假,姚靜還是獨自去日本旅遊了一週。只是這一次,她沒有給家人朋友帶回任何伴手禮。這次旅行意外地爲她打開了“旅行博主”的大門。她將沿途的見聞拍攝下來,製作成短視頻切片,偶爾還會進行直播連麥,積累人氣的同時教人們如何疏導情緒。

大半年後,姚靜的賬號更更停停,她的熱情也逐漸減退了。“一開始互動性還挺高的,後面看的人越來越少,短視頻界的同行越來越卷,很多專業隊伍加入了進來。”姚靜的生活暫時還算過得去,但她每月近2萬的房貸壓力不小,平時還得依靠父母的接濟。“實在不行,就回家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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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業在某種程度上是對失意者的凌遲,每天都在提醒着他們所處的異常狀況。而且,通常這些離職博主的生活不止於屏幕上看到的光鮮一面。他們每個人身上彷彿都揹負着一個倒運的“駝背小人”,隨時困擾着他們。

三年前,王海鵬的身體就出現了問題。一次例行體檢中,他被診斷出患有惡性腎臟腫瘤。因爲發現及時,不需要做放化療,在當月就通過手術摘除了單側腎臟。醫生說,只要癌細胞不轉移,他健康活下去的機會很大。

儘管如此,就好像一把劍懸在了頭頂,每半年一次的複查總讓老王胡思亂想。手術後的康復過程相當折磨人。坐不住,超過一小時就腰痠背痛。連續講話20分鐘都容易喘不過氣來。最難的時候,老王想過自殺,一了百了。

直到在心理諮詢師的幫助下,老王逐漸走出陰霾。“那些擔憂、恐懼、失意說出來就好多了。”

姚靜的故事也有B面。她的母親在春天被檢查出胃癌,住院90天,一天一萬多,將家庭的積蓄都耗盡了。住院、檢查、化療、手術、藥物、營養,樣樣都是錢。“媽媽做了30多次放化療,最後還是走了。”

很長一段時間,姚靜懷疑自己得了抑鬱症和胃癌。“如果未來沒有了,那就儘量過好今天吧。”在她看來,不戀愛、不結婚是她能夠留給這個世界最大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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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召喚出“駝背小人”的人是本雅明。他虛構了一個在童年世界中帶着尖帽,躲在暗角的人物。絆你摔跤的是它,搶你東西的是它,摔碎物品的還是它,你就是擺脫不了它。因爲你根本意識不到它的存在。

瓦爾特·本雅明

本雅明的一生是一部顛沛流離的戲劇。“駝背小人”是本雅明的自我隱喻,他不斷地走背運,就像一個準確無誤的夢遊者,笨拙的選擇一再把他推向險情四伏的境地。

長年漂泊遊蕩的本雅明夢想着創辦自己的期刊。第一次,他已起草完畢,但各種糾紛和財務問題讓出版商中途退出;第二次,經濟困難再次使他不得不放棄;第三次,作爲猶太人的他被納粹送進了集中營。他的作品每每都因爲出版商恰到好處的破產、被棄置於陰暗破敗的地窖或當政者阻擾而難見天日。

1940年,48歲的本雅明翻山越嶺逃到西班牙邊境。實際上,從40歲起,本雅明就一直在不斷地遷徙,但始終無法找到一個讓他安心棲居的地方。他最後的希望是從西班牙翻越至葡萄牙,然後再從那裡乘船前往美國。然而,恰逢西班牙當局在那一天關閉了邊境,不承認本雅明好不容易獲得的簽證。當夜,在比利牛斯山脈的邊境小鎮,憂鬱、敏感、脆弱的本雅明吞下了大量嗎啡,與這個支離破碎的世界訣別。

早一天,本雅明就能輕易通過;晚一天,美國官員會在得知難民無法通過時施以援手。他死後,沒有人知道他的姓名。直到十五年後,他的著作出版,身後之名倏然降臨。

作爲一個邊緣人,一個缺乏“適應能力”的人,一個被“駝背小人”纏繞的人,他眼見着舊世界全面潰敗,卻對新世界毫無信心,最終淹沒在那個飛速變動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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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業日誌視頻發佈當天,老王開通了直播。他想趁妻子熟睡後,和同病相憐者聊聊中年男人的窘迫。

“中年失業”成了老王的標籤

接下來的兩個月裡,本就擅長寫文案、做視頻的老王連續更新了一系列離職主題的視頻。“把心裡的焦慮和擰巴講出來,會發現很多人有共鳴。”這些人各自有着各自的故事,都身處人生的低谷,面對的挑戰都是要如何重新振作起來。

老王發起了一項線上調研,詢問參與者想要再度創業或就業時會選擇哪些項目,是否願意做知識付費,以及計劃投入多少資金。數據很快反饋回來,參與調查的100人中,26個人表示有做自媒體的打算,這在所有行業中佔比最多;30%的人表示樂意付費學習;而一半的人希望能夠投入10萬元作爲啓動資金。

“拿一部手機賺錢養家”的網紅博主成爲了中年失業人的首選。

“三四十歲的中年人沒有太多試錯機會,一旦選錯會把你的意志磨光。”老王每次開直播都會推薦近期調研過的輕創業項目,同時也幫助想創業的人羣進行分析和諮詢。“很多人完全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處於一個懵圈的狀態。無論對於自己還是周遭世界,大部分人缺乏足夠的認知。”

姚靜銀行卡里的餘額一直在提醒着她,不工作就沒法生活。

她之前的一位同事入職了一家MCN公司做操盤手,專門孵化網紅主播。最近,這位同事聯繫姚靜,說要幫她做個人IP,陪跑一年,收費8萬。

姚靜還在猶豫。在此之前,她退租了之前的獨居大房,和有類似處境的大學舍友合租了一間郊區的兩室一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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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主播們進入這個行業往往出於被動。爲什麼轉行當博主?得到迴應裡最多的一種是:如果能找到其它工作,也不會想要成爲網紅。實際上,他們覺得招聘軟件上的職位往往難以獲得,而HR的態度又冷漠,求職就像跪着求個飯碗一樣。相比之下,拍視頻至少有事可做,還能收到一些正向的鼓勵,這樣至少不會一直在精神上內耗。

很多人在談及短視頻和直播時,會將它們和“韭菜”聯繫在一起。“短視頻是種韭菜,直播是割韭菜。”事實上,韭菜應該是有宿命感的,韭菜生來就是韭菜,只有與不可逆轉、無法撼動的強權聯繫在一起時,韭菜纔是韭菜。而其它情況下,你是有所選擇的。

現實中,主播們正在面臨着一波“停播潮”。從最初開播時偶爾有訂單,到後來播得越多,觀衆卻越來越少,訂單也越來越稀缺。暢銷書《流量飛輪》的作者趙揚認爲,短視頻領域的內卷程度極其嚴重,直播則次之。“一些特殊行業的從業者一上來就能收到錢,比如教育培訓,因爲在過去的工作經歷中,這些新晉主播已經加了很多潛在客戶的私人微信,所以他們一開始就可以變現。但是,一旦他們認爲直播是一種破局方案,那就錯了。”趙揚認爲這有點像賣保險,前期可能有親戚朋友的支持,但後面就會變困難。

短視頻操盤手們有一個共識,認爲像財經、保險、律師、醫生、教師等專業人士,他們的內容越專業,吸引的流量就越少。只是在一臺書桌前,背對書架,一個人冷冷地講述知識,這種方式已經過時了。那麼應該怎麼辦呢?“要接地氣”,“要有劇情”,“要乾貨”,“要加互動”,“要提供情緒價值”。捲上天邊兒了。

事實就是,互聯網程度越高,頭部越壟斷,大衆從業者越難生存。

一名在14天內漲粉400萬的新晉網紅博主說,他總結出的秘訣是“從傳遞信息轉移到傳遞情感”。一個人在現實世界裡得到的情感和慰藉,能讓這個人在網絡創作中產生一種獨特的氣場,創造來源於生活。

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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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還在爲他的直播事業奮鬥。

直播間裡,老王分享着他最新調研的成果,包括老年助浴、禪修文旅、AI教練等十多個創業項目。“像是給甲方做項目提案。”

和與老王打了十幾年交道的甲方不同,直播間裡的觀衆停留時間短,彼此間缺乏信任基礎,溝通更多呈現碎片化,新關注粉絲增速逐漸放緩。

老王給自己的“折騰時間”是1年

“我有幾個小目標。在1.0階段,積累一萬個精準用戶;在2.0階段,成爲一個被信任的超級個體,一個百萬級的IP;到了3.0階段,我想做成一個鏈接失業者和創業項目的平臺,持續創造價值。”看上去,老王的1.0階段做得不錯。

老王踩住了幾次流量的尾巴,幾條爆款視頻的播放量都超過了20萬。在成爲博主的四個月裡,老王賺到了4000塊,一部分來自平臺分成,其餘是一對一諮詢收費。遇到一些生活拮据的諮詢者,老王會免費提供幫助,“首要的是幫助對方從情緒中走出來。”

老王給自己規劃了一年時間。如果到年底,流量或收入上都沒有明顯突破,就可能考慮停下來。“大概率會重回職場,老老實實再找份工作。”

夜裡睡不着,夫妻倆會躺在牀上看着天花板發愣。這時,老王會安慰妻子:“擔心沒有用,打工的盡頭就是離職。哪怕離開北京,我都會保護好這個家。”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北京呆不下去了,老王想帶着妻兒去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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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說,羅馬正在燃燒,我們仍舊只能一如既往。

事實上,無名者在面對困境時的焦灼和惶恐與那些知名人物在同樣處境下的感受別無二致。“駝背小人”可能隨時會纏繞上我們每一個人,你卻意識不到它的存在。駝背小人並不顧忌人們是否該受這些苦楚。

本雅明創作了“駝背小人”

駝背小人這一意象背後更大的悲劇是什麼?本雅明所處的時代,社會矛盾尖銳緊張,文化大破大立,經濟基礎決定的上層建築在傳播環節被“機械複製”的烙印所籠罩,大衆揮別傳統的桎梏邁向舞臺,但隨之而來的是納粹主義對文明的踐踏。如果本雅明不是身處於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結局會不會不一樣,這個世界是否能將他容納?

我們所處時代的真正困境在於,人們放棄了對外界或者公共領域的追問,不斷地將原因歸咎於自身,在自己身上努力“克服時代”,追求“內在覺醒”,認爲“都是我的問題”、“是我不夠努力或者運氣不佳”,以致於很少思考爲什麼會如此,以及怎樣能夠變得更好。

無名者就像沙灘上的一粒沙,海水裡的一滴水,隨着波濤的起伏而漂流。他們所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他們最終都將接受他們的命運。

悉尼大學講師蘇春美子是《抖音、TikTok和中國在線視頻產業》一書的作者,她認爲中國的網紅經濟存在“可持續性問題”。 “他們幾乎都有自己的危機時刻。”在蘇春美子看來,中年人失業後轉型做網紅、年輕人辭職從事網紅行業,這些趨勢都讓人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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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說,以前看不見、看不懂、看不起的事情,現在他願意換個角度去看,“允許一切發生,重新去適應這個世界。”

如何適應?有可能嗎?

被認爲缺乏“適應能力”的本雅明持有一種輪迴的世界觀,認爲進步是一種被囚禁於每個時代的幻覺,不相信存在所謂的“進步”。一旦我們回顧歷史,世俗政治宣揚的進步就會被事實所證僞。“我們所稱之爲進步的東西只不過囚禁於每個行星之上、每個時代的侷限之中,就像行星會消失,進步也會隨着時間推移和環境變化而逐漸褪色。”在他看來,人類社會不斷重複着相同的故事,戲劇性地演繹着同樣的情節,永遠不會有真正的改變。

每個人都是演員,每個人都是看客。

《永久子和她的前夫》

進步的風依然吹拂,但其說服力卻日益削弱。歷史並非一部完整的宏大敘事,而是由碎片化的意象所構成的璀璨星叢。我們每個人都在這星叢中徜徉。所有曾經發生的事情都不應被否棄。人不是呼來喝去的牛馬,也不是撥來弄去的韭菜。

那麼,還能抱有希望嗎?

沒有了吧。沒有了又怎樣?

100年前,本雅明站在柏林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街道兩旁是陳舊的建築和疲憊的行人,人們沉浸在前所未有的茫然之中。本雅明忽然意識到,每一個現在都充滿空洞,但每一個現在也都是一道窄門,它通往永恆。只是因爲有了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希望才賜予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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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芥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