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波:柳傳志與曹德旺

當人們出於自身的需要,對某一事實形成認知並達成共識之後,會本能地屏蔽對複雜性的討論。甚至,對之的討論將成爲立場分野的選邊戰。

文 / 吳曉波

柳傳志與曹德旺,我都接觸過,一位比較熟,一位訪談過兩次,還去過他在福清的工廠。

他們年紀相近,柳傳志是1944年的,曹德旺是1946年的。創業的時間也在同一時期,柳傳志於1984年創辦聯想,曹德旺是1987年創辦福耀。學歷差得比較大,柳傳志是中科院計算機所的研究員,曹德旺初中讀到十四歲就輟學了。

十年前,柳傳志是國內知名度最高的企業家,是廣受尊敬的業界領袖,曹德旺在當時很少爲人所知。

現在,兩人在互聯網輿論界的形象出現了極富戲劇性的反差。前者是“資本家”,是“外國資本勢力在中國的買辦”,後者是企業家,實體經濟的代言人。

這是不是終極結論,我不知道,我們誰也不能代表歷史說話。我想要討論的是,這一社會風評背後的時代寓意和它的侷限性。

先說他們各自創辦的企業,聯想和福耀。

福耀是一個典型的隱形冠軍,製造玻璃,而且只製造汽車玻璃,國內市場佔有率約60%,全球市場25%。我訪談曹德旺,發現他對汽車玻璃以外的事業毫無興趣,他告訴過我一件事情,前些年,福州成立了一家城市商業銀行,邀請他出任董事長,但是曹德旺拒絕了,理由是不感興趣。

隱形冠軍最大的優勢是抗風險性強,弱點是缺乏非線性的想象力。福耀一年營收超過200億,十多個億利潤,賺來的錢,一部分投入工廠擴建和技術改造,一部分用於分紅,福耀上市20多年,派發了近207億元的紅利,是中國上市公司裡少有的良心企業,再有就是做慈善。我去福清,曹德旺帶我去的第一個地方不是工廠,而是一所建在他出生的老宅子附近的中學和一座正在新建的廟宇。

如果始終堅持這一戰略,十年後,心無旁騖的福耀還是一家汽車玻璃製造企業。

相比面目十分清晰的福耀,聯想就要複雜和龐大得多了。如果說,曹德旺是一個定點捕魚的漁夫,那麼,柳傳志則是一個弄潮兒。

聯想創建初期是做IBM電腦的國內代理,後來開發出了聯想漢卡,1990年之後,生產聯想電腦,1996年躍居國內市場第一。2004年,收購IBM的個人電腦事業部,2013年,成爲全球最大的PC製造公司。2014年,聯想收購摩托羅拉的手機事業部。這兩年,聯想發力5G智能和工業互聯網,與阿里、海爾和華爲同爲最主要的解決方案服務商之一。

聯想還是最早試水互聯網的企業,可謂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早在2001年和2003年,柳傳志注資組建了君聯資本和弘毅投資,目前管理的資金規模超過1000億元人民幣,是國內頭部的風險投資機構之一。

在過去的三十多年裡,福耀始終堅持專業工廠模式,而聯想則在產業延展、全球化佈局、公司治理、資本化運營和團隊建設上進行了更多的探索。在收入規模上,聯想是福耀的二十倍。

十年後,福耀應該還是那個福耀,而聯想會變成什麼模樣,沒有人能預測得清楚。

寫到這裡,做一個問卷調查,如果你有機會辦一家企業,願意是福耀式的還是聯想式的:

A.福耀式

B.聯想式

一家隱形冠軍,一家生態型企業,一個簡單戰略,一個複雜戰略,孰優孰劣,其實沒有可比之處。但是,在公衆認知的層面上,卻會給人帶來全然不同的評價和判斷。

在以前,我們很少注意到這個問題:人們對一位企業家的態度,與每個時代所面臨的問題息息相關。

曹德旺因爲簡單,而很容易被定義。自2015年提出互聯網+之後,一方面,實體經濟快速地擁抱信息化革命,實現了從製造到營銷的全新迭代——當今中國製造業是全球最激進的產業互聯網試驗場,另一方面,激烈變革所帶來的心理焦慮,則營造出一個頗爲詭異的氛圍,它呈現爲對互聯網平臺的價值懷疑和對壟斷的厭惡。

這個時候,所有被變革裹挾其中的人們,無論他們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都在心理上需要尋找到一個標杆和假想敵,前者是前行的慰藉,後者是前行的動力,它們其實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但是,因爲對立,所遭遇的擁戴和攻擊便同樣鮮明。

於是,曹德旺,以及董明珠、宗慶後等人,就成了堅持實體經濟的代表人物。

那麼,爲什麼同是製造業的柳傳志,在今天會有那麼截然不同的風評?他的公共形象是如何發生了巨大的反轉?我思考了很久,答案也許還是他的複雜性。

歸納一下,這幾年,柳傳志所遭遇的各種批評,主要由以下“事實”所構成:

其一:聯想的貿工技戰略。有人認爲,中國當今IT產業的“缺芯”,就是柳傳志當年放棄了倪光南的芯片製造計劃,轉爲做整機業務所造成的,聯想因此被“定義”爲一家沒有核心技術能力的公司。

其二:與高通的密切關係。有人認爲,在5G標準的制訂上,聯想投了高通而不是華爲,甚至在服務器的供應上卡華爲的脖子。這一信息儘管得到了聯想和華爲方面的否認,但是,大家好像認定就有那麼一回事。

其三,泰山會。這是一個由柳傳志、史玉柱和盧志強等人發起的企業家社羣組織,也是數以萬計的類似組織中的一個,它被看成是一個資本家利益集團,似乎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其四,“在商言商”的發言。2013年6月,柳傳志在正和島的一次企業家聚會上談及:“從現在起我們要在商言商,以後的聚會我們只講商業。”這段話遭到一批企業家“決裂式”的討伐,他被視爲“懦弱者”。

其五,滴滴事件與柳青。柳傳志的女兒出任滴滴總裁,他的一位侄女曾任Uber中國區總裁,於是“柳氏父女”與草根創業者構成了一對衝突體,“他們攫取了最好的資源,都在爲外國資本服務”。

任何事實都帶有雙重性。

它既是存在而不可更改的,同時,人們對事實的判斷和選擇性組合,又會帶來不同的結論,而這些結論還將隨着人們對很多問題的態度的改變而發生變化。

當人們出於自身的需要,對某一事實形成認知並達成共識之後,會本能地屏蔽對複雜性的討論。甚至,對之的討論,成爲立場分野的選邊戰,進而迎來一場更爲極端化的爭議。

作爲上一時期的企業家代表人物,柳傳志既偶然又必然地掉進了這一“公共認知的陷阱”。

複雜的柳傳志被這些複雜的“事實”所纏繞,想必給他和聯想人帶來了極大的困擾,這也許是公衆人物所必須承受的。如果不是柳傳志,也會有其他的企業家或若干個企業家,來承擔類似的質疑和攻擊。

你會發現,我所列舉的五個方面的質疑——也許還有其他——在本質上,都是中國社會的一種焦慮情緒的投影,它們都帶有很顯在的現實性和代表性——中國企業核心技術的缺失、中國企業與國際公司的博弈關係、企業家社羣組織的正當性、企業家的社會責任及邊界、商業機會的內卷化和公平性,等等。

這些課題是如此重要,但是很慚愧,商業界迄今都沒有能力將之清晰地做出理論和公共敘述上的表達。於是,在一個特殊的階段,它們以情緒化和集束化的方式,投擲到一位企業家的身上。我們唯有一聲嘆息。

在我所熟悉的企業家中,柳傳志是最溫潤的一位,在他的身上有很古典的知識分子氣質,有的時候甚至帶點迂倔。然而,在某些網絡空間裡,他也許是全然不同的形象。對於公衆而言,符號化是最便捷的表述模式,而對於被符號化的柳傳志,則無從辯駁。

我們常常講“不忘初心”,今天,這個詞彙同樣適用於中國的企業家階層。

企業家的初心是什麼?就是有這麼一類人,決意將自己的生命投注於商業活動之中,以產品供應的方式來改造世界,同時實現自己活着的價值。他們的這份工作是不是做得合格,由四個維度來評定,它們分別是:

◎他所創建的企業有沒有提供一個有價值的商品和服務;

◎他是否合法納稅,是一個遵紀守法的公民納稅人;

◎他是否善待員工,爲社會創造了良好的就業機會;

◎他有沒有過度利用自然資源和破壞社區環境,是不是一個和諧發展者。

沒有其他了,就是這四條。用此來衡量柳傳志和曹德旺,他們無疑都是合格者,甚至是優異者。至於承載在他們身上的那些角色、符號以及由此投射出的社會話題,都構成爲歷史演進的一部分。

我最後一次見柳傳志和曹德旺都是在2018年,我拍攝《十年二十人》,他們分別是訪談的對象。在寫這篇專欄的時候,他們呈現在我腦海裡的形象都是那麼的鮮明。

曹德旺站在中學操場上,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柳傳志大病初癒,明顯比以前消瘦了很多,他在聯想大樓的頂層,指着下面的一塊草坪對我說,1984年,他就是在那裡的一間傳達室裡,開始了自己的創業。

作者 |吳曉波| 當值編輯 |武新月

責任編輯 |何夢飛| 主編 |鄭媛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