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柳傳志的1984

【生於1984】系列特稿

1984年被稱爲中國公司元年,我國諸多標誌性企業:海爾、聯想、萬科、正泰等都在那一年成立。

華商韜略特推出“生於1984”主題策劃,回顧中國企業40年來的發展史詩,啓示今天、前瞻未來。

眼前的大難,事後的小彎。

文丨華商韜略 陳斯文

1984年的一天,柳傳志掏出一包“香山”煙遞給同事張祖祥,激動地說要聊一聊。

張祖祥立刻覺得要有大事。柳傳志從來不抽好煙,兩毛七一包的“八達嶺”就算奢侈品,但這煙一包三毛四,他這是怎麼了?

張祖祥上一次見柳傳志這樣激動,還是在八年前中科院計算所的大會上。

那天柳傳志跑上主席臺,掏出一份演講稿,揭批“四人幫”,暢想新時代,講得聲情並茂,讓人幾十年之後都還忘不掉。

打那以後,張祖祥就對柳傳志產生了一個印象:

有魅力,有才能,能成大事。

柳、張所在的計算所,是中國最權威的計算機研究機構,在1500名研究人員中,柳傳志的職務是磁記錄工程師。

但在同事看來,柳傳志的心思似乎不在科研上,幹了十多年,業務從不拔尖,倒是對“林彪的飛機是怎麼掉下來的”這類話題充滿興趣,計算所裡有個空房間,柳傳志常拉幾個人躲在裡面,討論得滿臉通紅。

除了這類大事,柳傳志對如何改變生活的小事也很有興趣和想法。

1976年唐山地震後,北京遍地都是抗震棚,兩年後,房屋緊缺的居民又把它擴大加固,改善居住環境,於是有一天大家看到:

柳傳志叫上同事李勤,兩個工程師推着一輛平板車,到工地裝了沙子運回來,砌起一座新竈臺,還擴建了一個8平米的廚房。

1978年的一天,柳傳志在《人民日報》看到一篇報道:《羣衆創造了加快養豬事業的經驗》,突然激動起來。多年後他回憶說:

“那時的報紙全是革命、鬥爭,養雞種菜全被看成是資本主義尾巴,是要被割掉的,而《人民日報》竟然登載這樣的文章,氣候真是要變了!”

但身爲科研人員,柳傳志顯然不能拋下工作去種菜養雞。他每天照舊上班,去傳達室取報紙、拎暖瓶打水,然後在讀報喝茶中度過整個上午。時間一晃,就是六年。

到1984年,柳傳志已經40歲了,他發現自己一事無成,只是從工程師“提拔”成了人事處的副處級幹部,更讓人憂心的是,整個單位的發展也是前途茫茫。

這一年,計算所舉全所之力、用8年時間研製的“757”大型計算機宣告成功,還拿下了中科院“重大科技成果一等獎”,但這機器一出世就落後了,每秒千萬次的運算速度,比國際水平相差了兩個數量級。

從“757工程”完成那天起,就再也沒有任何研究資金下撥了。

而外面的世界,已是改革開放春風吹,個體戶、萬元戶,下海辦公司的新故事,新生活越來越多,整個社會氣象一新。

計算所人心浮動,不少職工都跑出去賺外快,最常乾的活是幫忙驗收調試機器,一天三四十元,頂得上大半個月工資。

除了個人的小打小鬧,在當時的中關村,京海、科海、四通這些脫胎於中科院的公司,都辦得風風火火。

這些景象,柳傳志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多年後他回憶說:“當年憋得太久,特別想幹事。”

不久,幹事的機會,終於等來了。

眼看經費江河日下,實在憋不住的計算所所長曾茂朝去找上級,領導卻說:錢已經放在客戶的口袋裡了,有本事就去拿吧。

受此啓發,計算所轉身打了成立公司的報告。曾茂朝找來一直鬱郁不得志、又憋着一股勁的柳傳志,給他交了個底:

“不如我們埋伏下一支奇兵,不行我再把你們接回來,萬一這條路能走通,我們將來也不至於沒飯吃。”

柳傳志心裡的火,一下子被點了起來。

儘管“由計算所科技處處長王叔和、人事處幹部柳傳志分別擔任新公司正副經理”的任命文件,要到12月份才正式下發,但根據事實來看,他們早在10月份,就以公司籌備者的身份開始活動了。

倆人的第一個共同決定,是先在熟悉的同事中,尋找志同道合者,技術專家張祖祥,就是被他盯上的人。

在“香山”煙的團團煙霧中,柳傳志帶來了他的全部計劃:所裡許諾的20萬元開辦費、可以免費使用辦公室,以及一連串不太切實際,又聽上去很美好的設想。

早就被柳傳志“吸引”的張祖祥,當場決定加入。三人又分頭遊說,新公司很快就拉起了一支11人的隊伍。

這些人在日後被稱爲創業元老,但在當時,他們只是一羣對現狀不滿、又苦無出路的工程師,以及對未來的困難一無所知。

1984年10月17日,新公司正式成立,沒有剪綵,沒有官員致辭,甚至沒有成立儀式,這時大家才發現,所謂免費使用的“辦公室”,原來是所裡的傳達室。三張長條板凳,坐下了全體員工,屋子裡空空蕩蕩滿是灰塵,第一次全體會議只有一項議程:

打掃衛生。

▲中科院計算所傳達室,聯想從這裡誕生

在給公司起了一個“中國科學院計算技術研究所新技術發展公司”的冗長名字後,他們在街上豎起了一塊廣告牌,留下公司電話:283131,但還要轉一個“479”。

283131是計算所的電話,479是分機。如果不轉分機,單拉一條電話專線要5000元,誰也捨不得。

廣告的主題詞是“技術先進、質量可靠、價格合理、信守合同”,但所有員工都知道,技術、質量、價格和合同都是口號,公司一無產品,二無業務,連跑推銷都不知道賣什麼。

經營部經理劉赤峰每天在“479電話機”邊上苦守,偶爾也有人順着廣告找上門,卻發現公司面積還沒廣告牌大,門口連塊招牌也沒有。

公司創辦的頭一個月,從柳傳志身上看不到任何關於經營的運籌帷幄。他只是每天騎着一輛破自行車,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裡轉來轉去,臉色凝重,若有所思,有時連車喇叭也聽不見。

王、柳、張的“三人核心”被“養活自己”這個課題逼得沒轍,只好把員工撒出去打聽商機。

有人傳回話說倒賣鋼材可以賺錢,但誰也沒有首鋼的門路;也有人提議倒賣化肥,仔細一盤算,發現沒本事把化肥運到農村,也繞不開供銷社的體系。

最後大家統一了認識:倒賣小商品,既不需要門路,也不佔用資金。

那段時間,計算所的人總能看見,柳傳志和同事們守着一輛平板車,站在單位門口。車上有時擺着旱冰鞋,有時是電子錶,還有一次是一車運動褲衩,但那時已近冬天,褲衩的命運可想而知。

整個秋天,公司都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擺攤的工程師們更是狼狽。

唯一做成的事,是深秋時,公司的開創者們集體戒了煙——因爲他們買不起好煙,又不能把劣質香菸遞給潛在的客戶。

在東遊西逛和狼狽不堪中,公司終於抓住了一個像樣的生意機會。

根據可靠消息,江西婦聯的一個女人,手裡有大批彩電。那時彩電是緊俏商品,人人想要,就算在出廠價上再加1000,也能轉瞬脫手。

柳傳志知道這裡有風險,於是囑咐同事一定要親眼看到彩電才能匯款。

探路的同事興致勃勃告訴他絕無虛假,不料還是上了當——彩電確實在,但卻是別人的,騙子只等匯款一到,立刻逃之夭夭。

20萬開辦費就這樣被騙走了14萬。

那幾天,“三人核心”天天在一起商量補救,始終毫無頭緒。有一天天色已晚,王樹和推着自行車想要回家,柳傳志說要送一送,走到王家樓下,王又說:

“我再送一送你吧。”

兩人在這條路上,不知走了幾個來回。後來大家拿他們打趣,說這是“梁祝十八相送”,但只有他倆才清楚,那一刻實在是難兄難弟,彷徨無計。

多年後,柳傳志對自己有個總結:

“有的人不是珍珠,不能閃閃發光,但他是一條線,能把珍珠串起來,做出一條光彩奪目的項鍊,我想我就是那條線。”

在1984年底,他心中最亮的那顆珍珠,叫作倪光南,計算所裡公認的技術佼佼者。

柳對倪的印象,始於一次農場勞動。大家閒談時提到麥克斯韋方程,畢業多年誰也想不起來,只有倪光南一揮而就,驚得柳傳志眼睛都瞪圓了。

這年年底,碰了一鼻子灰的柳傳志終於想起了倪光南,因爲他聽說老倪搞出了一個神奇的東西。

1984的中國,已經有11萬臺個人計算機,一臺比286還落後的“PC/XT”機型,進口要兩萬元,到了中關村就變成四萬,但這些昂貴的機器只能在英文環境運行,開發適合中國市場的“漢字系統”,是整個計算機行業的當務之急,也是巨大商機。

倪光南的發明叫作漢卡,後來被稱爲LX-80聯想式漢字系統。

它包括三塊由集成電路芯片組成的電路板和一套軟件系統,系統字庫中永久儲存着所有標準漢字,在鍵盤上敲幾下,就能把漢字錄入系統。

那時國內的漢字系統已有十幾種,但漢卡的過人之處在於“聯想功能”,它利用了中文裡詞組和同音字的特性,建立了一套漢字輸入體系,只要打出一個字,就能聯想出一連串相關詞組。

依靠倪光南的漢卡,兩字詞組的重複率降低50%、三字詞組降低98%,四字以上的詞組幾乎沒有重複。漢字錄入速度因此提高了至少兩倍。

在柳傳志聽說漢卡時,倪光南已經和兩家公司談好了合作,但柳傳志不以爲意,他下決心要把這項有意思、有潛力的發明“搶”過來。

柳傳志的把握,在於他清楚倪光南的心思——與誰合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能以他的發明爲模版,大規模地生產和銷售。

幾年後,倪光南寫了一篇文章,裡面記錄了他的想法:

“大型計算機的研製,我灑過汗水;國家級科研成果,我取得過;中科院重大科技成果獎,我也拿過數次。但遺憾的是,這些成果至今還躺在獎狀上,一直沒有成爲產品。”

12月底,“三人核心”一起敲開了計算所第六研究室的門。對着倪光南,柳傳志說了一句讓人無法拒絕的話:

“我保證把你的一切研究都變成產品。”

“三人核心”本以爲倪光南會開出高價,也做好了有求必應的準備。但倪光南只列了三個條件:不做官、不開會、不理睬記者。

▲倪光南

帶着“聯想漢卡”,倪光南成了這家公司的總工程師,也爲公司帶來了未來的名字:

聯想。

聯想的歷史與柳傳志的1984年,就這樣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

隨後的1985年,好消息接踵而至。

當年夏天,中國科學院進口了500臺IBM電腦,準備配給各研究所。

聽到這個消息,柳傳志帶着同事李勤直奔科學院設備司,磨破了嘴皮子,終於拿到了這500臺電腦的驗收、培訓、維修業務。

多年後,計算所的胡錫蘭還忘不了,她那天從樓上看到的場景:

一輛輛三輪車穿梭而至,二十多人把2000個箱子從三輪車上搬進院子,王樹和、柳傳志、張祖祥身先士卒,蹬着裝滿電腦的三輪車,女員工在後面推。

男同志的衣服溼透了,就光着膀子,和天橋的板兒爺一模一樣。

由於服務幹得出色,科學院把原定的服務費從1%漲到7%,只此一單,公司賺了70萬元。

在KT8920大型計算機項目中,計算所又將其中存儲器、擴存、應用軟件的部分轉交公司,又以公司名義對外簽訂25個合同,又獲得利潤60萬元。

更大的喜訊是,聯想漢卡進入公司不到6個月,就已售出超過100套,爲公司帶來40萬元利潤。

在這些辛苦與喜訊中,柳傳志和公司度過了艱難的一年。1985年,柳傳志升任公司總經理,並由此開啓了一代企業家傳奇。

在此後40年裡,聯想歷經了更多的難關:被客戶拐走300萬、大規模退貨、孫宏斌事件、倪柳之爭、全球電腦業的黑色風暴、一直到對IBM業務的併購與吸收、關於“聯想不是家”的社會爭論……

這些大大小小的難關,聯想都走了過來,如今,它成爲了一家營收超過4000億元、員工數近7萬人的超大型公司;它佔據了全球23.9%的PC市場份額,連續十年位列全球第一;憑藉對IBM服務器業務的併購,成爲全球第三大的服務器廠商;並正在雲計算與人工智能浪潮中,成爲全球化科技巨頭。

但站在1984年,應該沒人相信這一切會發生。

柳傳志還記得,公司籌備之初,時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周光召找他談話,問他對公司有什麼打算,他說自己鼓足勇氣,報告周院長:

“將來我們要成爲一家年產值200萬元的大公司。”

【參考資料】

[1]《聯想風雲》凌志軍

[2]《聯想爲什麼》 陳惠湘

[3]《聯想局》 遲宇宙

[4] 聯想集團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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