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使館當簽證官,工作本質就是打假

*本文系本站看客欄目出品。

2015年,我經過幾輪筆試和麪試後,考入了X國駐華使館移民部門,正式成爲一名簽證官

每天8點鐘,使領館和簽證中心外會排起長長的隊伍,旅行家庭團聚、留學、經商、永久居留……人們抱着各自的目的,把材料遞過簽證窗口,等待着一場“審判”。

5年間,我近距離接觸了數萬件申請案,申請材料裡,是形形色色的秘密與慾望、謊言與真相。一紙簽證背後,藏着中國人真實而隱秘的角落。

北京美國大使館前,排隊簽證的人們。圖源 / 東方IC(圖文無關)

“咱們的工作,實質就是打假”

頭一回來到移民部的辦公室,我被一排又一排的書架震撼到了,大半個辦公室被佔去,上面堆滿了案卷,只留下一條窄窄的通道供人行走。

“放心吧,不只你身邊堆滿案卷,你腳下踩的也是案卷,”吉姆指了指地板,“就連地下室裡也堆滿了案卷。”吉姆是移民部的資深簽證官,也是我的輔導員(Mentor)。每個新人加入移民部時,都有一個輔導員帶着熟悉工作。

使館把最大的辦公樓分配給我們,結果還是擠成這樣,吉姆有點無奈:“咱們這裡除了人就是案卷,案卷裡裝的還是人。”我被他逗笑了,移民部光員工就有近百人,而“簽證申請者”們更是數不清,他們的信息被封印在案卷裡:家庭信息表、工作與教育信息表、婚姻與旅行史信息表、身份證、銀行賬單、戶口本、工作證明,甚至有人將房產證、出生證、結婚證、全家福照片也一併遞交,以此來證明自己的真實情況

作爲簽證官,我的工作就是審查他們的情況,確定他們是否符合簽證類型對應的條件。

我曾在北京三里屯使館區工作過1年多,後調任廣州

上班第一天,我就發現事情不簡單。

有個案子是這樣的:一位50多歲的中年男人申請旅遊籤,稱自己月入5萬,家庭美滿,太太50多歲,有兩個已成年的孩子。可我看了材料,發現有的信息明顯前後矛盾。

申請人的“全家福”裡沒有孩子,只有他和太太兩人;太太看起來很年輕,不像50多歲;銀行賬單上顯示,他的工資和“月入5萬”有很大差距。於是我向吉姆反映,“這份申請很奇怪。”

吉姆不以爲然,“這太正常了。你接的每個案子都會很奇怪,遍地是騙局,從來沒有真相,只有表演給你看的真相。咱們的工作,實質就是打假。”

原來是我少見多怪了。

坐落在高檔寫字樓裡的簽證申請中心。

真正的騙局還在後面。

入職前,我聽說“福建人很難獲得外國簽證”,網上也有說法稱,福建的某些地方有移民海外的傳統,一個人出國後會帶走一家,繼而一個村、一個鎮、一個縣的人,形成連鎖反應。類似的情況還發生在廣東、廣西等省份。這是個已成規模的移民詐騙產業鏈,也是存在已久的灰色地帶。

這點移民局當然也注意到了,還列出了一份“重點打假地區黑名單”,每當申請者來自這些地區,同事就會提醒我把案子挑出來,重點查證。

2019年,中國是全球第三大移民來源國。

此外還有一批造假者,通過移民詐騙中介僞造資料,企圖矇混過關。有次,我接到一個某南方省份的案子,申請人是女性。打開案卷,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她的年齡和職業:她59歲了,職業是“深圳科技公司銷售總監”。我覺得蹊蹺,於是繼續翻閱了她的資料。

在“教育與職業經歷信息表”中,她自稱是我國1977年恢復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在戶籍所在村一家飯館當過洗碗工,後來出任過省會某互聯網企業的高管。按照正常的職業發展邏輯,從洗碗工一躍成爲互聯網企業高管,顯然不合常理;如果不是經歷了重大變故,第一批大學高材生在村裡的飯館洗碗20多年,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最抓人眼球的還是她提供的全家福——照片是她和老伴、兒子兒媳以及孫子的合影,一家人坐在一棟水泥平房前,身上都穿着劣質棉襖,臉蛋凍得皸裂通紅,我猜大概是拍攝時是冬天的原因。申請人和老伴坐在最中央,眼神呆滯,目視前方,後面的兒孫們臉上掛在疲憊和不悅。總之,照片中這個看起來憂心忡忡的農村家庭,和受過高等教育的科技公司高管形象的確相去甚遠。

排隊申請簽證的人們

我撥打了那家深圳公司的電話,是空號;又撥通了這位女性申請人的電話,接聽的是個男人,得知我是使館工作人員後,他趕緊把電話交給了另一個女人。

“請回答您所在公司的名字、地址和擔任職務。”我循例問道。

她答不上來。我隱約聽見電話那頭有人壓低聲音教她說話。

我又問:“您畢業於哪所大學?什麼時候畢業?”

“我忘了大學名字。”她支支吾吾道。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陸續發現了3起和此案高度相似的案子:申請人戶籍相同,都自稱是大學生或科技公司總監,就連工作證明的排版都一樣。最離奇的是一張張來自不同家庭、但又高度雷同的全家福:一律是破敗的房子、蕭條的院落、捉襟見肘的穿着,以及呆滯、不悅甚至寫滿憤怒的臉。接受電調時,當事人回答問題的反應也幾乎都一模一樣。

——所有資料都是假的。電話裡教他們說話的人,正是移民詐騙中介。

弄清真相後,我仍百思不得其解,爲什麼詐騙中介都喜歡讓申請者拍一張全家福?是希望用這樣的方式,證明申請者家庭美滿、人丁興旺,在中國有親戚、有牽掛,不會“黑”在國外嗎?但所謂“越是缺什麼,就越想證明什麼”,這恰恰暴露了他們的經濟狀態,只是當事人往往意識不到,自以爲的“完美”證據,在簽證官眼中意味着什麼。

移民局的相關主題講座

後來我陸續接手了許多相似的案件:申請者都是貧困地區的村民,中青年,經濟條件差,沒受過多少教育,從未出過國,都想通過旅遊籤“黑”在國外。

他們委託的移民詐騙公司各有風格:有的在虛假工作證明上下功夫,有的專門製作假護照,還有的讓他們穿一樣的西服、打一樣的領帶,裝出“社會精英”的模樣。申請者爲此繳納了大筆費用,相信去國外就能打工發財。可惜,造假手段過於拙劣了。

2018年,排名前5的僑匯匯入國依次是:印度、中國、墨西哥、菲律賓、埃及。

我當然也遇到過手段更“高明”的申請者,他們的目的往往不是“打黑工”那麼簡單。

幾年前,一批情況十分相似的女性當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們的申請在同一周內陸續送到移民部,年齡不一,20到40多歲都有,有人單身,有人已婚育,分別在深圳、廣州、東莞等地的公司工作;中介機構也是同一家,且每個人都是單獨申請,沒有和家人一起的。

籍貫不同,所在城市和工作領域也不同,按理說,她們互相應該是不認識的,爲什麼要集體出國旅遊呢?我起了疑心,決定先從工作證明查起,便打到公司查證,發現確有其人。

工作證明真實有效,沒有造假。難道這些申請者同時申請,真的只是巧合?直到翻閱了她們的護照,我才發現其中的玄機:出入境記錄顯示,她們在過去幾年內屢次於相同時間,出入相同的國家,包括沙特、阿聯酋、科威特甚至伊拉克,且每次都會停留幾個月。在其中兩位申請人的證件照上,她們都戴着中東樣式的帽子和頭巾,眼神渙散迷離。

爲什麼要集體去中東呢?爲了解開疑團,我請了其中一人來使館做面籤。

北京三里屯東5街上的外國大使館標識。圖源:Sipa

“爲什麼要去中東?”我問。

“嗯……去挖煤。”對方眼神閃爍。

去中東開採石油倒有可能,去“挖煤”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再說,即使是“挖煤”,有必要僱傭20到40歲的中國女性嗎?而且還是幾個月的短期工。

我和團隊調查了這批案子,發現當事人籍貫大多來自四川、湖南、廣西、江西、東北等省份,大部分是農業戶籍。雖然沒有確鑿證據證明她們過去頻繁出入中東是爲了什麼,但說去中東“挖煤”,顯然對中東的經濟結構和產業並不瞭解,不可能是產業勞動者

考慮到這些女性的年齡段、單獨出行和短期停留情況,以及中東勞動力結構中男多女少的特點,簽證官們共同推斷——她們是去提供性服務的。這次集體出國,可能是境外賣淫集團組織的。通過性服務,她們可能獲得報酬,但也不排除一種更惡劣的可能:她們是被黑社會綁架或販賣的受害者

無論如何,這些申請一律都被拒簽了。

(CTDC(全球首個人口販賣數據中心)在2016-2017年新登記的案例顯示,人口販賣受害者來自147個國家和地區,從被剝削類別看,近30%的受害者被販賣爲強迫勞工,47%因性剝削目的被販賣,地區之間存在很大差異。)

吉姆還給我講過一個被移民部作爲“指導性案例”的詐騙案:一名外籍女性和4名中國男性分別結婚,男人們藉助婚姻獲得了外國永居權,和他們結婚的女人是華人,獲得外國國籍後做起了假結婚的生意。

十幾年後,外國執法部門才破獲了這起移民詐騙案。女人被判重婚罪,而和她假結婚的男人們則被逐一找出,遣返回國。至於還有沒有未被發現的男人,這就不得而知了。

類似這樣各式各樣的打假就是我們的日常。

中產的隱秘角落

每天早8點上班,我總會經過使館正門的簽發室,這裡每天都會收到大量信件:使館間的往來文件、外交官的包裹、工作人員的私人信件等。還有一些寫明要“移民部收”,其中大多是舉報信。

有人舉報某申請者是卷錢跑路的罪犯,懇求籤證官嚴查;還有老夫婦舉報自己的兒子,說兒子正在遺棄他們,請簽證官不要放他去國外……總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如果說哪個職業能看到一個人的真實面目,那麼毫無疑問就是簽證官了。畢竟,撒謊會遭到拒籤,甚至面臨永久禁止申請的風險,大部分人都不敢隱瞞事實,包括不願被人知道的事實。

簽證官爲聽衆講解投資移民政策。

在簽證申請人裡,中產羣體無疑是最多的,大約佔總數的90%。他們的情況都很類似:教育良好、工作穩定、收入體面、生活在大城市,生活看似美滿穩定。但其中隱秘的一面,大概只有簽證官能看到。

一個現象曾令我的外籍同事們訝異不已:“有着儒學傳統的中國社會,離婚率居然這麼高!”

粗略估算,幾乎每3到4箇中產成年人申請者中,就有1個在“配偶”一欄填“無”、在“子女”一欄填寫“有”,大多數是離異,少數是婚外生育或喪偶。還有人特意把離婚證和法院判決書交給簽證官,這顛覆了簽證官們對“東方古國”的固有印象。而在離異的申請人中,單身母親又佔了多數,這側面說明了中國女性對出國的興趣遠高於男性。

在所有簽證類型中,旅遊籤最爲常見,大約佔3/4。有種情況經常令簽證官們議論紛紛。

我就遇到過一對男女一起申請簽證。男申請人是“已婚”,妻子居住在浙江老家;女申請人則是“未婚”,但有一個小孩。仔細一看,原來是她和男人在美國的私生子。護照顯示他們曾共同出入過很多國家,這段婚外情大概也維持了很多年。

這種情況屢見不鮮,維持這種關係的人包括律所合夥人和助理、男老闆和秘書、大學畢業生和已婚學長。每當遇到這種案子,外籍簽證官們都會驚訝於中國人的秘密,而判斷卻大相徑庭:有人認爲這是個人自由,沒理由拒籤;有人注重家庭價值——特別是女簽證官,對婚外情厭惡至極,會狠狠拒籤。

移民局不定期會舉辦移民政策講座,幾乎場場爆滿。

在申請檔案裡,秘密是藏不住的。

閱讀材料時,我常常猜想背後的故事。令我至今念念不忘的是一對老夫婦,衣着講究,氣質出衆,丈夫是著名大學醫學院教授和主治醫師,妻子是醫學專家。倆人有個29歲的兒子,個人狀態一欄寫着“死亡”,日期是半年前,原因是“病死”。唯一的孩子被疾病折磨,作爲醫學權威的父母卻束手無策。翻着厚厚的材料,我難以想象那種痛苦。喪子半年後,老夫婦希望能一起出國旅行,簽證申請很快就通過了。

學生籤是旅遊籤之外最常見的類型之一。但收到一位女士的申請時,我還是吃了一驚。她45歲,是一位母親,資料顯示她曾被拒簽過,這是第二次申請學生簽證。爲此她附帶了一封個人陳述:

“親愛的簽證官,在我提筆寫這封陳述時,我非常緊張。您可能覺得奇怪,一個45歲、孩子都上高中的中年人,爲何偏要留學,因爲我有苦衷。”

外國留學教育宣傳會上,前來爲孩子諮詢留學的家長們。

她在信中寫到,自己已失業3年,女兒患有抑鬱症。

3年前她辭去銀行副行長的工作,打算一心一意陪女兒治病。以前自己爭強好勝,和先生一起撲在事業上,沒時間陪孩子,等賺夠了錢,倆人就把16歲的女兒送去國外讀高中,以爲這是爲女兒好,其實也是全了自己的私心——孩子能出國留學,作爲父母更有面子。

但女兒並不適應異國他鄉的生活,留學不到一年就得了抑鬱症。這幾年她不斷尋醫問藥,攢起了一大摞精神診斷報告,但病還是沒治好。眼看着馬上又要開學,可女兒的精神情況堪憂,她心一橫,乾脆自己也留學,一邊當掛名學生,一邊照顧女兒。

“懇請您體諒我,給我發學生簽證吧,現在的情況,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

使館裡也有供外交官家長閱讀的親子雜誌,爲他們挑選國際學校提供建議。

我理解這位母親的初衷。在移民局工作,我見過很多把“出國”當解藥的人,很多中產奮鬥一輩子,爲的就是獲得國外永久居民身份,這樣的申請大約佔所有類型的5%。但費盡心思投身國外,換來的卻未必是更滿意的生活。

我的朋友小李就是一個例子。得知我在使館工作,私下裡他向我諮詢過幾次關於移民的事。後來我聽說他放棄了大學實驗室的工作,和一名外籍華人女士結了婚。獲得了永居權後,父老鄉親們無不歡天喜地,以爲從此升入天堂,結果到了國外,小李卻傻了眼:他英語不好,無法融入社會,找不到實驗室的工作,只能在一家餐廳打工。2年過去,他還是沒有一份“正經工作”,開始頻頻和妻子、老丈人發生口角。

老丈人一家悔不當初:“早知這樣,女兒就應該找個在國外站穩了腳跟的男人結婚。”家鄉父老則抱怨:“出國2年了,什麼都沒得到,沒工作,沒孫子。”

2015年中國大陸地區移民的前20大目的地國家。

在X國,永居移民紙到期時需要辦理續簽,從申請人填寫的個人情況來看,除了一小部分社會上層和下層之外,大部分處於社會中層的申請者,出國後的生活都不太如願。

上層資產自由,出國可以獲得新的紅利;體力勞動者和技術工人在國外是稀缺崗位,工資也高,部分下層通過出國打工,也能獲得更好的生活——住家保姆就是一個很吃香的例子。

亞洲女性保姆勤奮吃苦,擅長烹飪,在海外頗受歡迎。我見過一位來自縣城的中年婦女,通過自考家庭護理資格證,去國外當居家保姆5年後,把在國內當廚師的老公和還在讀書的女兒都移民到了海外。這樣的結果,正是許多中產們嚮往的。

位於北京使館區的高級公寓。

相較而言,中產們的處境更尷尬。他們在中國能找到不錯的工作,在國外卻不一定;髒活累活不願幹,競爭力和可替代性可能還不如體力或技術性勞動者;而面對海外高企的房價,他們也沒有上層的資產能力。因此,焦慮者比比皆是。

面對不盡如人意的處境,一些人試圖通過代際努力來改善。

我曾經遇到過一小羣中國人,幾乎都來自廣東臺山、開平和恩平等地,他們手裡拿着墨西哥、委內瑞拉、洪都拉斯等中美國家的護照,正籌劃着二次移民。

“千里迢迢去這種國家拿護照,圖個啥?”一位中國同事感嘆,言下之意,他大概覺得這些國家是“鳥不拉屎的地方”。

“當然是賺錢,人家過得好着呢。”另一位同事說。

事實上,這些申請人已經是移民二代、三代。他們的父輩或祖父輩早年離開了農村前往中美洲打拼,開飯館、開雜貨鋪,初時很辛苦,可到了他們這一輩,很多人已經是貿易公司的企業主。有人在中國開工廠,把中國製造賣到拉美,再把拉美的產品倒賣回中國。

眼下,他們正籌劃着向歐美轉移。這種財富和階層的上升歷經兩到四代人,時間非常漫長。至於值得與否,也只有當事人知道了。

打假也是業績

2017年,我從北京使館調任至廣州領事館,5年裡接手了數萬件移民案,其中70%左右的申請者都會符合資格並獲得簽證。

當然,也有非常有能力的人要爲簽證傷腦筋,我常常爲他們感到惋惜。比如這位深圳創業者——她來自農村,學歷不高,從工廠打工妹奮鬥成企業女老闆,希望能去國外辦企業。

我拍下的深圳夜色。

她在材料裡附了厚厚一摞商業企劃書,是關於創立3D打印技術公司的策劃案。然而,負責審覈她的簽證官對3D打印技術一知半解,如果換一個懂行的人來評估,或許目標國就多了一位能創造就業的外國投資人了。但可惜,她被屢次拒簽了。

可能比起企劃案,簽證官們的關注重點落在了其他要素上:這位當事人是單身女性。

遇到單身女性,簽證官們往往會提高警惕。畢竟通過婚戀達到移民目的的人太常見了,爲了證明自己和外籍男友的“愛情”,有人甚至提交了長達幾百頁的微信聊天記錄,情話連篇、十分肉麻,還附帶了一疊“牀照”,看得簽證官萬分尷尬,感嘆“在中國真是大開眼界”。

因此簽證官“寧錯殺不放過”,對單身女性申請者格外苛刻。

還有一種怪象最初我無法理解:同樣是一家人,父母和子女團聚普遍易獲籤;微妙的是夫妻——丈夫在國外、妻子想去團聚卻容易遭拒。我曾經見過一對跨國夫妻,結婚十幾年,兩個混血孩子都快上中學了,可中國母親仍然屢次被拒籤。後來我才明白,在簽證官眼中,血緣是永恆的,婚姻是脆弱的,前者是無條件的付出與愛,後者是講條件的利益關係,具有目的性,替代性強。

外國簽證官們居住的外交公寓

當然,男性申請人也常常受到偏見。

“在中國,豪門千金會嫁給打工仔嗎?”簽證官卡羅爾問我。那天,她遞給我一個案子,懷疑當事人造假。那是一對夫妻,妻子美麗自信、生活富足,年紀輕輕就擔任深圳某集團股東,家住別墅。她的活期銀行賬戶上有1000多萬存款,是日常零花錢

“有人會把1000萬當零花錢嗎?如果真有,這些財富和頭銜肯定是從她父親那繼承的,我不信是她自己賺的。”卡羅爾斷定。

而她的丈夫是某外企的經理人,工資不低,但和妻子比,也只能算是“打工仔”。卡羅爾認爲他們不可信,準備拒籤。後來經過“打假小組”覈查,倆人的信息都是真實的,至於那些財富究竟怎麼得來的,無從查證。

卡羅爾無奈地撇撇嘴,不願意承認現實似的:“好吧,中國真是個神奇的地方。”

燕莎友誼商廈,曾經是專供外國人購物的場所。

如此富有的申請人比例極小,他們移居國外也相當容易,簽證只是程序,不是門檻。然而批准這些富人去海外的簽證官們只是拿固定工資的工薪族,收入比不上他們的零頭,遇到這種申請人,心理自然會不平衡,就像面對財富超乎想象的“千金”時,流露嫉妒之心的卡羅爾。

“這個國家的中產真的這麼有錢嗎?”面對大多數申請人比自己工資高的事實,簽證官們常常有這樣的疑問。

“不可能,一定有假,一查一個準,你們去查吧!”每遇蹊蹺,移民部的領導就會給我們下命令。

查證工資真僞是件很難辦的事。申請人往往會把工資往高了寫,尤其在中小私企,只要稍微疏通“關係”就能開具虛假證明,若申請人自己就是老闆,那就更好辦了。

但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要想找,總能找到。畢竟,打假也是業績,爲了打假而打假的事常常發生,只要發揮想象,總能自圓其說。

是做一個追求業績和升遷的機器,還是當一個真正體會當事人處境、人性化地實踐移民法的簽證官,我想各人有各人的選擇。

聖誕節,使館舉辦慶祝活動。

近幾年,遞交到移民局的各類申請總量呈逐年下滑態勢,加上多年來薪資凍漲,不少同事選擇離開。今年,我也向上司卡洛斯遞交了辭呈。

申請量變少了,不然咱們部門會有很多有意思的案子和項目給你做。但很遺憾,現在沒有……祝你有更好的發展。”卡洛斯對我說,我感謝了他的鼓勵。不過他好像突然意識到說錯了什麼,又補充道:“這只是暫時的,疫情過後,咱們的申請量會迎來大漲的!”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開了,就好像連他自己也不確定,這種預測是否正確。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

參考資料 -----------------------------

[1] World Migration Report infographics,IOM

[2] 世界移民報告2020,聯合國移民署

[3] 中國國際移民報告(2018),楊靖旼,全球化智庫(CCG),西南財經大學發展研究院

作者  羅拉神 |  編輯  簡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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