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卷的中國企業,爲何需要“反效率”?
題圖|來自AI生圖
2020 年之後,疫情三年,絕大多數人都在感慨掙錢難,兩個行業卻意外賺到了錢,一個是直播電商,一個是出海。二者火熱的原因有所類似,都是上游積壓的產品,失去了原先觸及消費者的方式,於是開始尋找新的渠道與市場。
2024 年底回看,直播電商已經沒有先前瘋狂的增長,甚至已經有了“傳統直播電商”的說法——這自然是在說直播電商已經到了穩定期。然而出海卻依然火熱,而且不僅是各類小商品出海,甚至汽車出口量也超過日本,成爲全球第一。
爲什麼有這樣的分化?
直播電商的發達,是疫情時候,原本壁壘高築的線下渠道都停止了運作,於是直播平臺便取而代之,成了“超級渠道”。不過,它所消化的是“過剩”的產能,甚至因爲低價競爭導致了上游經營問題,於是當世界恢復常態時候,直播平臺便只能是衆多渠道之一。
不難看出,如今的出海已不僅是開拓新市場的渠道,不再是“產量出海”,而是中國製造的一次轉型,是帶着品牌與高效率的供應鏈去往世界,與世界產業體系重塑結合在一起。
這意味着我們不能僅用“開拓市場”這樣的思路去理解出海,而是要重新檢視這個大機會,構建植根於中國的全球企業。
卷王出海
在以前的出海浪潮裡,不少企業因爲在國內很難戰勝競爭對手,於是另闢蹊徑,到海外去。最近幾年,則有一批如字節跳動一樣的公司,原本便是中國市場的“卷王”,有着已經在這個競爭激烈的市場中驗證過的商業模式與經營效率,最終主動邁向世界。
新能源車便是一場倖存者遊戲。
2020 年,新能源車企剛剛開始規模化交付,那時候新車銷售滲透率中,新能源車僅僅只有 5%,今年八月已經超過 50%,意味着已經成爲市場的主流選擇。
不過,還有另一個殘酷的數據。2018 年,中國有 487 家電動車製造商,而在 2023 年,何小鵬說,大約只有五十家新能源車企能夠正常運營。
大浪淘沙,讓中國新能源車企“卷”出來前所未見的效率。在中國,汽車迭代的速度大約兩年,而在歐洲往往需要七八年的時間;在中國,從頭開始做一輛車出來,需要 18 個月,在海外需要三年。
如此卷出來的企業去往海外,不論是產品本身,還是供應鏈效率,或者對用戶需求的洞察上,都顯得更加成熟。於是,在世界恢復正常交流的 2023 年,中國便超過日本,成爲最大的電動車出口國。而Tik Tok、Temu 等互聯網新模式,也成了 Meta、Amazon 們的最大威脅。
卷王出海背後,是迭代速度極快的產業能力。
新能源車創業浪潮初起的 2015 年前後,動力電池還處於 3C 階段。而後,新能源車發展在下游產品端建立優勢,反向帶動整個產業鏈的迭代加劇。2022 年,寧德時代發佈“神行電池”,標誌着動力電池進入 4C 時代,僅僅兩年之後,6C 電池技術也已經走向成熟,作爲新能源車最關鍵部件,電池技術迭代也再次加速了汽車迭代的速度。
依靠這樣的迭代能力,中國才能突破“卡脖子”,甚至在諸多領域取得領先。只是,也先別忙着歡呼“降維打擊”,如同一輛車不可能只有油門而沒有剎車,一味加速,一味尋求效率,便能夠出海成功嗎?
歐洲大概是世界上最擅長踩剎車的地區。在人工智能領域,GDPR 成了限制世界各地企業在歐洲發展的枷鎖,在新能源汽車領域,則有着極其嚴格的安全測試流程,也讓車輛很難快速升級換代。
剎車不是目的,穩定纔是目的。日本與歐洲的新能源車發展比較遲緩,很大原因是新能源車會衝擊原本的產業結構,影響經濟甚至社會穩定。對於海外而言,中國車企如同“外來物種”,很難判斷究竟會給當地生態帶來怎樣的變化,如果中國企業依然比拼效率與速度,反而會引來更多的排斥。
出海不僅要“卷出去”,也要“慢下來”,做些反效率的事情。
出海背後是產業升級
很多中國企業把併購看做是便捷的出海模式,用別人的品牌和渠道,加上中國的產能,幾乎瞬間便從一家中國企業,“借雞生蛋”,變成了一家全球公司。但凡懷着這樣念頭的公司,幾乎都會頭破血流,甚至賠上原本國內的積累。
出海是件漫長的事情。
二十年前,聯想與 IBM 談判,各類合同有數千頁,累計一米多高。這不僅意味着談判過程的艱難,也意味着收購之後,業務整合的複雜。
收購談判結束,並不算聯想出海的成功,至多算是“開始的結束”,楊元慶說:“最大的難度還不在於談判的拉扯,而是在於整合的過程。”他用三個指標來說明最終成功時候的樣子:聯想成爲全球個人電腦冠軍、保持整體營收和利潤的持續增長、各個大區均衡發展。
“全球個人電腦冠軍”,是這次收購的最直接動因;“營收和利潤的持續增長”,意味着收購之後的業務,與聯想原本的業務有了良性的結合;“各個大區均衡發展”,則意味着聯想成功地在全球市場開展業務,而不只是依靠中國市場,並且以世界地圖爲企業地圖,重新構建了自己的供應鏈。
中國供應鏈很強大,但“本土製造,全球銷售”的模式不能包打天下。真正成功出海的企業,都在構建自己的全球供應鏈。
在當地構建產業鏈,不僅是成本與合規考慮,往往也有消費文化習慣的考慮。日本人習慣相信“Made in Japan”,認爲是品質代名詞,所以當聯想帶着 Thinkpad 進入日本市場時候,市佔率只有 5%。之後,聯想先後與 NEC 和富士通合資,使用在米澤和島根的工廠生產電腦,提供給日本用戶,市佔率一度超過 40%。
說起供應鏈出海,無可避免地會遇到一個爭議:產業外遷掏空中國製造業。
首先需要意識到,百多年前全球化開始之後,產業轉移便從未停止,這是客觀規律。所以,最好的選擇自然是主動參與重塑,掌握對產業鏈的主導權,在重塑過程裡佔據更多主導權。
出海不是殖民,不是掠奪全球資源來供奉自己發展,而是要真正給當地也帶來利益。中國要向七八十年代的日本學習,不僅輸出產品,也輸出品牌,塑造一批中國的中高端品牌形象,進而輸出管理理念與文化,幫助當地產業發展,讓“中國製造”成爲一個價值觀念。
產業轉移也同步發生在國內。比亞迪動力電池項目落地重慶璧山,寧德時代在四川宜賓規劃產線,鄭州建成了最大規模的空調生產基地,光伏產業更是大量往中西部遷移。內陸地區正在原有產業基礎上,實現了產業升級,很大程度上是源自東部地區有能力去往價值鏈更高端環節,並在全球範圍裡擴大自己規模。
我們需要擔心的,不是出海是否會掏空產業鏈,而是我們能否有更高附加值的出海,比如品牌出海與文化出海,唯有如此,產業升級才能持續下去,不但給出海目的地帶來更多價值,減少出海摩擦,也能進一步提升中國在全球製造業中的競爭力。
全球化也是本地化
字節跳動去往日本時候,遇到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在中國,字節跳動要求大家直呼其他人名字,不要任何敬語,這一規定在歐美很容易接受,然而在日本卻遇到了問題,在那邊的文化中,不使用敬語,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爲。
這不算大事,因地制宜做了靈活處理便好。相比之下,聯想曾因爲文化衝突遭遇過嚴重的危機。
2005 年,聯想任命原戴爾公司高級副總裁阿梅里奧擔任 CEO,期待能帶來更好的國際化經驗。然而,這導致聯想公司內部同時匯聚了老聯想文化、IBM 文化和部分戴爾文化等不同風格的企業文化。三方員工互相指責,不同文化背景的員工在工作中難以相互理解和認同,導致工作氛圍緊張,進而導致老聯想的不少員工離職。
如果說經營與產品問題,還可以通過事先的調研與重構成本模型來降低影響,但文化衝突與管理問題源自人與人的相處,往往直到問題出現的時候,才能真正意識到問題是什麼。
但這也並不是說,我們只能等待問題的爆發,基於前人的經驗和彎路,依然可以有一些事先的措施。
做好 IT 整合。越是大企業出海,越是在全球範圍裡有供應鏈和終端的企業,IT 系統便越要整合爲一體。聯想收購 IBM PC 之後,花了八年時間,才最終替換掉原本的 IT 系統,全部換成自己基於 SAP 開發的系統。字節跳動海外擴張順暢,部分原因是飛書在開發初期,目標便是全球員工共同使用,至今很多老員工還稱飛書爲Lark。
(圖示:聯想大和實驗室專利牆)
本地化管理成了很多企業出海的選擇。本地人對於本地市場最爲敏感,能夠根據本地市場的環境變化,作出最快的應對。如今的出海企業,往往只有一兩個管理層去當地把握方向,而將具體的管理和執行交給本地人。海爾收購 GE 家電業務後,一個人都沒有派到美國去,完全用的是GE原先的管理團隊,換了一個CEO,其他的團隊一直在用。
當然,這意味着要充分尊重當地人的職業習慣,例如歐洲往往有更完善的福利制度,東南亞則不喜歡加班,我們不能以中國人的習慣,強行要求他們改變。這也帶來另一個問題。即便在人口增長放緩的當下,“擁有大批受教育人口”依然是我們很重要的競爭優勢。一旦產業鏈本地化,管理也本地化,那麼人口紅利便不復存在。這意味着,企業在出海時候,不能盲目沿用中國市場的成本模型,而應該重新做好測算。
結語
過去出海,是白手起家,在海外巨頭的縫隙裡小心尋找自己機會。如今出海,是能力外溢,帶着不亞於甚至領先海外任何商業體的產品、研發與管理能力出海。這些公司涌入海外市場,無疑將帶來新一波真正的全球化。
這意味着,我們要站在新的視角對待出海這件事。真正的全球化往往也需要反效率的一面,因爲要充分紮根當地,做到合規、本地化,爲當地帶來利益。以這個角度,中企出海永遠都會是進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