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鑄劍師的文字修行

不得不說,對一位極其早慧,少小即篤定文學志向,又細心呵護此愛好一路走到中年的林俊穎而言,第一部長篇小說遲至此時纔出現,似乎只能以驚訝兩字形容。

小說家當然不見得非寫長篇不可。契訶夫莫泊桑、歐亨利、卡佛孟若魯迅黃春明……,已有太多以短篇小說見長,或壓根沒寫過長篇小說的作家,爲我們證明了小說篇幅的長短與其價值並無絕對關連。說這部長篇小說遲到,並沒有隱含文類價值高低判斷的意思,而是從現實面來看,當長篇小說或多或少已成爲作家野心載具與能力的展場之際,林俊穎竟然能如此沉得住氣,直到半百之年纔出手揮灑長篇,單憑此點就已是異數

更令人驚訝的是小說的內容表現。《我不可告人的鄉愁》以雙線進行,當代都會臺北與舊日鄉里鬥鎮,兩條線路的跨度皆極大,跨越的對象各有不同。關於鄉里的是時間的跨度。從清廷割讓臺灣到日本戰敗投降,林俊穎以章節爲時代剖面,寫下故鄉那段自己未曾參與卻悠然嚮往的歷史。關於都會的是人羣的跨度。林俊穎使用的書名雖是第一人稱,寫的卻是都會中如螻蟻伏行的芸芸衆生,就連在與自身生活經驗最具相關性的首章〈駱駝獅子聖戰〉,他也甘願違反敘事觀點統一的法則,讓「我」變成了「他」,以保持自己絕對超然的旁觀者立場。

這樣宏觀的架構絕對不會缺乏故事。雖說鄉愁總是根基於「起源神話」的錯置,一種對個人心目中黃金時代的嚮往,又兼具一點頹廢的線性時間意識,認爲一切堅固的東西都會隨時間沒落,但林俊穎顯然不讓自己落入哀悼的氛圍。他的鄉愁故事情節雖是線性的,不過並非是一條顯明的實線,儘管脈絡俱在,卻泰半洄游於水面之下,使觀者需有賞鯨人對魚蹤的專注力,方能將情節由點連成線成面。話說回來,對賞鯨人而言,即使未見鯨豚,但能出海航行在一片蔚藍海洋之上,便足以令人心曠神怡。

林俊穎的小說亦是如此,縱使他擅寫情境而非情節,但光是他的語言修辭之美,便已是一項奇觀。他的文字細密縝緻,優雅從容,句與句的迴環轉折是如此自然,讀來無一處不伏貼,可以想見他對文字迷戀之深。

更令人驚豔的是,此次林俊穎比過去更大量使用母語敘事,在書寫鎮原鄉的章節裡,他耗費極大心力,打破臺語有音無字的迷思,讓人見識到臺語不見得非要借用西方的ABC字母拼音。他從文化根緣更親的漢字中尋找母語音韻,淘洗出美感,讓即使不諳臺語者,亦能感受到這種語言的魅力

這樣的一部長篇作品,在小說家這樣的年紀出版,不禁讓人腦海浮現一幅畫面——孤寂的鑄劍師獨坐於斗室,日復一日錘打鐵砧上燒得豔紅熔岩胚材。他鑄的不是寶劍而是文字,隨他揮舞巨錘落下的每一次敲擊,火星迸濺出的是哲思寓意典故、象徵、符號的能指所指……,四面八方輻射,映耀滿室熠熠。他當然無需十年煉一劍,單憑他手中那未完成的鋼材,便足以削鐵如泥行走江湖。只是,鑄劍師之所以甘願百鍊千錘以生命鑄劍,爲的自然不是碌碌庸流之輩。雖然林俊穎從來不曾也不願低估看小說的人的眼光,但他這把劍可說是爲他心目中的文字大俠所鑄的。甚至,這是一把可以獻祭給文字大神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