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弋豐/爲賣書瞎掰故事自古皆然 華盛頓砍櫻桃樹是假的!

▲作者爲了賣書可以寫出假故事,例如華盛頓櫻桃樹這個故事。(圖/視覺中國)

藍弋豐/臺大醫學系畢業,現任科技新報數位內容行銷總監。

臺灣社會有很矛盾的情結,一方面懷着對西方的莫名崇拜,一方面卻又對西方不求甚解,外國的月亮比較圓,加上臺灣傳統的好客與善良,對外來客人總是先以善意的眼光看待,造成許多誤會,譬如往往有人挾洋自重,拿國外根本不登大雅之堂的人事物來臺招搖撞騙,或是認爲歐美的人事物一定可信。

雖然歐美主流媒體經過長期的競爭與自我檢討,所以總體來說可信度的確遠比臺灣來得高,但是,不幸的是,歐美人也是人類,是人類就會說謊、造假,尤其是在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做工商的會弄出黑心商品,舞文弄墨的,就會搞出瞎掰故事,而最有名的一則,就是華盛頓小時候砍了櫻桃樹的故事。

華盛頓砍櫻桃樹:一個謊言

這個故事出自於梅森‧洛克‧威姆斯(Mason Locke Weems),人稱帕森‧威姆斯(Parson Weems),他出身於馬里蘭州,在倫敦學習神學,並在1784年於美國聖公會取得聖職資格,之後4年在馬里蘭州各處擔任過幾個神職工作,但是入不敷出,只好尋求兼差補貼家用,於是他成了一位四處巡迴,一邊傳教、一邊寫作、一邊賣書的流動書販,爲賓州出版商馬修凱雷(Mathew Carey)賣書,主要銷售宗教書籍,包括他自己所寫的佈道小冊。威姆斯的流動書店,人稱「飛行圖書館」(Flying Library)。

1795年,威姆斯在維吉尼亞州結婚,家住的地方與華盛頓一家於美國獨立戰爭前每週禮拜的教堂很近,有了這層地緣關係,日後威姆斯藉此和華盛頓家族攀親帶故出書。威姆斯的經濟狀況一直很糟,婚後也得經常到處出遠門,一邊賣書、一邊傳教,1805年他的岳父過世留下遺產,都還只能償還他一部分的債務。乍看之下,神聖的神職人員怎麼會說謊呢?但是,威姆斯是相當有企圖心的人,雖然宗教上很激進,但也積極的想成名賺錢,他無法安於清貧,比起神職,他更傾向是世俗之人,爲了能有更高的知名度以便有更多機會講道,也爲了賣書改善生活,威姆斯開始了瞎掰人生,或許他認爲吹吹牛也不會傷害任何人,有什麼關係呢?就算這樣做,一旦東窗事發,會污損所有神職人員的信譽,他也不在乎,或是認爲這是可以「彈性處理」的。

1799年,華盛頓過世,威姆斯認爲機會來了,他說服出版商,說現在華盛頓已經不在人世,人們渴望知道他的一切,要是出一本華盛頓的傳記書一定會大紅。另一方面,華盛頓已逝,死無對證,故事當然就可以隨着威姆斯高興,編織成越吸引人越好,出版商被他說服了,1800年,他出版華盛頓傳記《華盛頓的一生》(The Life of Washington)。

1800年版本的《華盛頓的一生》就已經有很多造假故事,因爲華盛頓幼年時期的事蹟不大爲人所知,留下很多空白,得以讓威姆斯發揮,因此威姆斯就參考了許多世界名著中的道德故事,編出了許多華盛頓幼年的高貴事蹟,塑造華盛頓從小就是個德行高超的小孩,所以長大才會變成偉人的故事主軸。這種小說化主軸很容易被讀者接受,而且還能讓家長拿來用來當小孩的學習典範,威姆斯本人就不斷強調教育的重要性,這些都是書籍暢銷的原因之一。

但是前幾版的銷售還不足以讓威姆斯滿意,於是到了1809年,華盛頓過世10週年,威姆斯決定推出「威力加強版」,在第五版的《華盛頓的一生》中繼續加油添醋,其中就包括了膾炙人口的砍櫻桃樹故事,果然如他所想的大受歡迎,日後不斷再版,成爲那個年代美國僅次於聖經第二暢銷的書籍,到1825年威姆斯過世時,書已經出到第41版。

故事是這樣說的,華盛頓6歲的時候,拿到一把斧頭,興奮的到處想試試斧頭,有一天竟然把櫻桃樹苗給砍斷了,第二天早上,華盛頓的父親發現心愛的櫻桃樹被砍,大怒質問全家是誰砍了樹,拿着斧頭的華盛頓向父親說:「我不能說謊,是我用斧頭砍了樹。」結果華盛頓父親不但沒有責罵他,還稱讚他的誠實。

這則故事宣揚誠實的美德,但是創造這則故事的威姆斯本人則一點都沒有這種美德,他撰寫的其他傳記書也都有大量加油添醋,到認識當事人的友人都不敢置信的程度,他爲了寫華盛頓傳記,以地緣關係膨風稱自己是維農山莊教區的教長,藉此和華盛頓家族攀上關係,來增加故事可信度,但即使如此,他瞎掰的故事當然也是不可能有任何證據,他只敢說是從一個不具名的華盛頓的親戚那邊聽來的,但是「這個故事太有價值,必須讓世人知道,太真實了,無可懷疑」。

前幾個版本沒有的,後幾個版本卻突然出現;從一個不具名的人那邊聽來,除此之外沒有證據;又要強調價值,必須讓世人知道,以及自稱真實無可懷疑。資訊豐富的現代人看到這種敘述,大多數人應該一看就會懷疑是造假,但是古人卻看得着迷,而且這故事又剛好符合許多人想宣揚的價值,爲了價值,不管到底真假與否。1810年11月,威姆斯曾獲邀到喬治亞州衆議院演講,講題是「青年的教育」,這次演說後他受到州長的大力稱讚。

爲了教育可以造假?

威姆斯死後,有人再度將故事發揚光大,美國教育家、神職人員、大學教授,威廉‧福爾摩斯麥葛菲(William Holmes McGuffey),1836年受託編寫小學生讀物《麥葛菲文摘》(McGuffey Readers),內容包括故事集、詩集、文集、演講稿等等,他收錄許多他認爲能促進學童培養美德的故事文章,其中就包括瞎掰得太好,成爲鼓勵誠實最佳傑作的華盛頓砍櫻桃樹故事──麥葛菲畢竟不是歷史學家或是考證專家,再說,他花了一整年編寫前兩冊,只得1000美元稿費,換算今日美元約2萬美元,差不多夠付編撰整理費用,但若還要他對每篇做詳細考證,恐怕就太強人所難了。

然而,身爲聲譽卓着的教育家、神職人員,還是道德哲學教授,大部分人都會認爲他收錄的故事一定真實可靠,誰知道造假的故事也會混入其中呢?麥葛菲不僅收錄了造假故事,還加以改寫,改編了其中華盛頓與父親的對話,讓情結更爲強化,並且還特別幫華盛頓父親「加戲」,由故事中的華盛頓父親之口來說明說謊的罪惡。

爲了教育小孩誠實,大人自己卻加工造假,這樣的價值可接受嗎?恐怕人人各有想法。但是,無可否認的,麥葛菲編撰學童讀物的專業的確不同凡響,《麥葛菲文摘》大受歡迎,自1936年到1960年總計賣了1.2億套,1961年以後還繼續每年賣出3萬套,一整個世代的美國人通通看着《麥葛菲文摘》長大,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福特汽車創辦人亨利福特,福特熱愛《麥葛菲文摘》到自掏腰包重新出版四處發送。

整個世代美國人看着華盛頓砍櫻桃樹故事長大,這個故事就此成爲人人耳熟能詳的華盛頓著名事蹟,甚至成爲美國文化的一部分,但美國人也不是對此沒有反省,1939年美國畫家格蘭特伍德(Grant Wood)畫出《帕森‧威姆斯的神話》(Parson Weems' Fable),畫中華盛頓父親一手握着砍倒的櫻桃樹,另一手比向拿着斧頭的華盛頓,華盛頓指着自己的斧頭,承認砍了櫻桃樹,而帕森‧威姆斯正拉開簾幕,手指着畫中的華盛頓。格蘭特‧伍德藉由此幅畫,向世人說明故事與畫作同樣,都是人爲編造出來的。

達到某種信念vs真實哪個重要?

如今,美國知識界已經普遍知道砍櫻桃樹故事是造假的。鼎鼎大名的亨利福特熱愛且自掏腰包發印的讀物,由聲譽卓着的教育家、神職人員,還是道德哲學教授編撰,收錄由曾到州議會殿堂演講的神職人員所撰寫的故事,全球不知幾億人讀過,怎麼會是假的呢?當賣書優於撰寫事實,當自認教育的價值至高無上,文字上有些彈性沒有關係,這種事就會發生,這是「全人類都會犯的錯」,不分東西歐美亞非。

這個著名造假故事給我們的教訓是:盡信書不如無書,不是有人寫成書的就一定是真實,就可以照抄,還是要小心求證。在這個世界上,有人認爲達到某種信念最重要,在這至高無上的目標之前,所有其他普世道德都可以彎曲,包括爲達目的可以編造故事,可以不求甚解;同時也有更多人,認爲真實才是至高無上的目標。這兩種價值觀,自古就不斷互相沖突,但歷史告訴我們,大多數情況中,往往還是真實的一方會獲得最終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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