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山茶

遠行至山巔訪友，夫妻二人厭倦城市喧囂，於荒僻山坡開墾一片新綠，安於山居。老青苔爬滿阡陌野道，時光於此停駐。他們日日熟悉不過的山景，於妳是難得來訪，一切新鮮。妳凝視園中隨意摘取的香草，怯怯於杯中捲曲又舒展，散發淡淡幽香。那刻，齒頰化爲一方池子，任一脈天然葉絡浸染，滌洗塵憂。味蕾如魚上游溯源，彷彿回到山上老家品茗的童年時光，鄉愁纔到舌尖，又悄悄退回杯底。

飯席間談起修行，彼岸已行至遙遠印度，拜訪陌生的諸神之國。同行則提起茶道淨室隨時變動、禪離不開道的深意。妳恍惚邊應着，邊看女主人優雅地犁出一小塊東坡肉，動作輕微，不動聲色地遞與妳，欣然受之，直至肥膩入口而化，妳才懊惱自己被她優雅如白瓷細膩舉動吸引，忘了本身是不食豬肉。見妳眉頭輕皺，她再用木杓舀一縷蓮花清香，熨一曲山蔬相予，至此，妳如蒙特赦，欣然續之。

霧起，推門遊觀，信步繞庭院而行，妳見角落值幾株白淨山茶，重蕊復瓣，煞是可愛；觀其花形，一如曼陀羅伸展，呈現莊嚴規律的神聖幾何造形。不知何種山茶，風姿如此醉人？主人緩緩道此品山茶名之九曲，亦雅緻；可因不同角度觀賞，如樂音流淌，隨着花綻演奏曲曲無聲天籟，爲觀者展露風華。妳不禁想起唐寅一首畫中詩：「茶竈魚竿養野心，水田漠漠樹蔭蔭，太平時節英雄懶，湖海無邊草澤深。」如此山景，朋友竟似畫中人，恰好一對。

日式美學有一種侘寂之美，於無常，不完美中清賞。妳想素樸杯底，正好襯茶葉空行；若無長距登涉、遠道來訪，相聚不易的一期一會，賓主間如何恣意忘懷清談，品嚐尋常輕微的幸福？臨別之際，妳回望山陵，吐出林間鼻息，浸潤霧靄氤氳之美。正因時空醞釀，有些情誼不但不隨歲月蒼老，反而越見滋長淳厚，如山紮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