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李澤湘 : 一個工科教授和他的最佳位置
文|於麗麗
編輯|劉旌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一天,在清水灣半島的港科大,時任深圳市政府副秘書長的劉應力陸續敲開很多實驗室的大門。
此時的深圳正急於產業轉型,但苦於沒有好大學,好研究機構,就想出借雞生蛋的一招:去拜訪那些好學校的教授,讓他們來深圳和企業一起做研究,藉此走出一兩家公司。
等敲到3126實驗室大門時,開門的是一個難得的不會講粵語、拖着一口湖南腔普通話的教授。
這位教授雖生於內地,但輾轉中國香港任教,先後就讀於卡耐基梅隆大學、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這是美國機器人領域的兩所頂級學校,意味着他背後是一張龐大的機器人領域的產業版圖。
這個人的名字後來廣爲人知:他就是港科大電機系教授,自動化技術中心創始人李澤湘。
這次敲門堪稱中國最早的運動控制公司——固高科技故事的起點。不久後的1999 年,深圳市政府與港科大以及北大聯合成立深港產學研基地,而固高成爲港科大的第一家入駐企業。24年後的2023年8月15日,固高科技登上創業板。
對教授李澤湘來說,成立固高是他從學界到產業界的關鍵一躍。長期以來,中國的高校與產業界存在嚴重的隔絕。而李澤湘和他的搭檔——港科大教授、前工學院院長高秉強,以及港科大的老同事、長江商學院的副院長甘潔,共同打破了這個局面。
但有趣的是,在接受訪談時,李澤湘反覆向“暗涌Waves”強調,很多人把他歸爲“科學家創業”的代表其實是一種誤解。儘管固高是李澤湘體系的第一個IPO,但他更多時候扮演的其實是這個路線的“叛逆者”。
科學家創業道阻且長,李澤湘早就轉向另一條道路:支持學生創業。
事實上, 8月15日固高上市的那一天,他的微信朋友圈一片安靜,轉發內容與此毫無關係。似乎這是一場與他無關的IPO。
的確,李澤湘更大的名望來自於一份可以很長的公司名單:不僅包括課堂裡孵化出的千億市值大疆,還包括3126實驗室裡孵化出的李羣自動化、逸動科技,以及位於松山湖的XbotPark機器人基地孵化出的雲鯨智能、海柔創新等。在3126實驗室呆過的百名碩博、博後及訪問學者,最終打造了約50家頗具聲譽的公司。2021年的一則數據顯示:XbotPark機器人基地共孵化了超過60家公司,並從中走出了15%的獨角獸或準獨角獸,整個基地公司成活率80%。
從自己躬身入局到支持學生創業,背後是李澤湘對產業奧秘的一次洞悉。
“所謂科技成果轉化其實是一個僞命題,人的轉化纔是最重要的。”數月之前 ,李澤湘在接受“暗涌Waves”訪談時說,歷史早已證明,“用技術積累去找應用是非常低效的,更高效的是用問題去牽引技術”。以色列的案例也早已提示,科技成果的轉化最終依賴“人的流動”。
所以他要打造一個更大的、讓人自由流動的體系。過去十年,除了XbotPark松山湖總部基地,李澤湘還在常州、寧波、重慶、深圳、香港基地向一羣身處象牙塔的工科學生,系統化地搭建從創業方法指導到供應鏈、資金支持的全方位創業生態支撐體系。2022年,他又發起成立XbotPark廣州基地(即大灣區國創中心智能系統創新基地),開拓產學研一體化發展的進一步探索。
這條道路同樣漫長,但這也是講述李澤湘的意義:在中國重塑產業格局的當下,他的故事恰好揭示出了產業變革真正的水下力量,以及他們正在面臨的圍困與阻礙。
李澤湘會獲得更大範圍的成功嗎?
好像還爲時尚早。但他的學生、李羣自動化創始人石金博說,“他在平靜的水裡丟了一個石子,至少水變化了。”無論如何,她希望李澤湘能有足夠的資源去試錯,“就讓他的子彈多飛一會”,因爲“他跑得比誰都快。”
一堂課的奧秘
2019年,五源資本董事總經理陳哲第一次見到海柔創新的創始人陳宇奇。
讓他印象頗深的是,儘管當時整個海柔狀態平平:沒啥收入,業務剛剛起步,整個公司命懸一線,但陳宇奇整個人“極其驕傲”。面對拋來的問題,陳宇奇單刀直入地表示:“我用四年只做了一款產品。”
在陳哲看來,海柔的產品“不同於國內一股腦抄襲海外Kiva的方案,無論原理還是結構上,設計都非常創新,但因爲工程上難點比較多,之前從未有人成功落地過。”
同樣是2019年,源碼資本合夥人常凱斯在抖音上刷到了一款雲鯨智能的產品,研究後發現“這完全是從第一性原理出發的自主創新,而不是模仿國外的微創新。”
海柔和雲鯨都是早期入駐XbotPark機器人基地的初創企業。某種程度上,這兩位創始人對於產品的執念——甚至在一些人看來是不切實際的執念,都是典型的李澤湘偏愛的創始人畫像。
這也讓人聯想到李澤湘的成名作:在課堂上發現的大疆汪滔。
在一起參與了大疆投資的香港科技大學教授、前工學院院長高秉強看來,汪滔的發現更多是“一種偶然”,但他的成功,給了李澤湘發現更多汪滔的“獨特手感”。
而這種獨特的手感,其實很多來源於一個獨特的比賽。
關於這個比賽,一個更早的典故是,2014年,當紅杉資本創始合夥人Michael Moritz飛往深圳,問汪滔有什麼可以幫忙時,汪滔始料未及地提出,希望後者幫忙辦一場全球機器人大賽,因爲他自己曾兩次參加並極大受益於它。
這個名爲Robocon的機器人大賽背後正是李澤湘選人的奧秘。
通常來說,Robocon的比賽規則是:10個月內完成幾款機器人的研發。不同專業的學生組成一個團隊,包括機械、電子、計算機等領域;操作上,則需要有進度、項目管理、後勤、宣傳等方面的協調。
這套規則恰好相當於完成了一次小型的創業試煉:“目標明確、資源有限、時間有限、方法不唯一”,從而可以篩選出那些有創業者天賦和體質的人。
事實上,從亞太機器人大賽選手裡,也走出了北京極智嘉(物流機器人)、納恩博(平衡車)、深圳朗馳(巡檢機器人)、普渡科技(送餐機器人)、鬆靈機器人(承載機器人)、因時機器人(直線驅動器)、靈動科技(機器視覺)等幾乎中國機器人行業的半壁江山。
這場比賽也讓李澤湘研製出了一門與之匹配的課程:一門機器人的比賽與設計課。這門課大疆汪滔上了兩次。2004年、2005年兩屆,汪滔分別斬獲Robocon香港地區冠軍和國際賽季軍。而在此過程中,他主導開發了直升機飛行控制系統——這後來成爲了大疆的基石。
這門和比賽規則設置相仿的課程,是典型的“項目制”教學模式,且完美契合了新工科教育的三個新特點:學科交叉、動手能力、供應鏈管理。
在奇諾動力創始人樑哲看來,Robocon以及這堂課最重要的價值,其實是改變了對學生的一個評價體系,它讓動手能力、解決問題的能力超越了習以爲常的所謂學分或者發paper論。
在李澤湘的學生、逸動科技聯合創始人萬小康回憶中,之前很長一段時間,李澤湘招學生,也會按照名校、高分等原則,但做固高以及Robocon比賽之後,他的招人標準開始變化。
從2006年開始,李澤湘陸續從各高校Robocon機器人隊招收了很多學生。
因爲洞悉到Robocon的神奇,後來的李澤湘也嘗試着把這門課做成一個產品。2014到2018年,李澤湘結合自己在機器人領域的培育和孵化經驗,逐漸探索出一套基於項目制學習的課程模式,並通過去麻省理工、斯坦福、歐林工學院等美國做工程教育頗成功的學校調研交流,把這套方法論逐漸打磨完善。
在把設計思維、工程思維、系統思維等創新核心內容一起整合後,又通過一次次在XbotPark基地開課迭代將之本土化,最後形成各種不同週期的硬科技創業營產品體系。
這些產品通過不同輪轉,既可以幫助初入基地孵化的學員,學着去定義產品和整合供應鏈,又可以作爲一種“拉長的面試”,幫李澤湘篩選到最適宜的人。
2015年,25歲的上海交大研究生張峻彬通過給李澤湘寫信自薦,作爲第一個被引入的創業者,來到位於松山湖的XbotPark機器人基地。
在一個曾在基地做過多年運營的人看來,張峻彬完全符合李澤湘定義的創業者畫像:初出校門的年輕人;有團隊管理視角,有all in精神;最好乾過機器人比賽這種硬仗。
最佳的位置
大疆之外,李澤湘同期還參與過另一個學生創業項目:比銳精密公司。只是最後以失敗告終。
這是一家半導體封裝設備領域的初創公司。在很多人的講述中,它也是李澤湘爲之投入了大量熱忱的公司,但最終結果讓他有所反思和總結:項目一定要由跑在前面的學生主導,而且很多時候放手不管,可能發展得更好。
從最早做固高時需要去買一本哈佛的教材《如何開始創業》,到不同程度地參與大疆和比銳,李澤湘一直在探索一個工科教授,應該如何參與創業和創新。這也是許多人對所謂“教師創業”的詰問。
當“暗涌Waves”問李澤湘的學生創始人們,“李老師會插手具體公司事務嗎?” 他們都會飛快地回答, “不會。”
早在港科大時,3126實驗室與其他實驗室不同的是,李澤湘很少指定“你做什麼”,他會問:“你想做什麼”。
深圳科創學院是李澤湘一次新的嘗試。它會與高校合作,吸納有潛力但沒有團隊、點子和資源的“三無”年輕人到學院,幫助他們找到自己感興趣的問題,創辦硬科技企業。
深圳科創學院副院長於盈,原來在鳳凰衛視主持一檔探討未來科技教育發展的節目,後來作爲1號員工被李澤湘拉來搭建深圳科創學院。前期籌備有很多決定要做,李澤湘又總是飛來飛去。有一次,她攢了10個要決定的事,準備和李澤湘一起碰碰。結果,李澤湘笑笑,只給了她一句:每天都有這麼多的決定等着你去做,你不感覺自己很幸福嗎?
在李澤湘的學生看來,當遇到難題,李老師肯定不是你試圖獲取最佳共情的對象,因爲他給你的答案永遠是:這是你的問題,你自己去決定,你得自己決定。
一位做過很多科學家創業孵化的投資人告訴“暗涌Waves”,很多科學家的創業失敗,都在於他們很難克服過大的自我ego和掌控欲,而李澤湘顯然更早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他把李澤湘的角色更多定義爲“麥田守望者”,而這種角色往往可以給創新提供最有效的庇護。李澤湘的孵化是放養式的,因爲他確信:“沒有培養起來的企業家,把你育成苗,你要自己長大”。
尋找到一個教授的最佳位置後,讓李澤湘獲得更高勝算的原因還在於——按照一句流行語來說即:堅持難而正確的道路。
和李澤湘一起參與了很多投資的長江商學院副院長甘潔告訴“暗涌Waves”,在跑遍深圳幾十家孵化器後,她覺得,李澤湘的奧秘還包括,從2014年建松山湖基地開始,他就重視原創技術,“這是他和其他人的最大區別。”
在硬件創業這樣一個鏈條複雜、週期漫長的重模式領域,以及中國這樣一個容易同質化競爭、講究資源和經驗的人情社會,這無異於一個大膽甚至天真的實驗。
李澤湘對於原創的自信最初來自於大疆。
有一次,李澤湘和一起參與大疆投資的香港科技大學教授、前工學院院長高秉強以及汪滔在深圳一個餐館一起吃飯。席間,高秉強不無感慨地說:“再過幾十年,回望中國科技企業史,會發現大疆是一個分水嶺”,因爲它最早證明了“中國的年輕人可以做出世界級的產品和科技超前的公司。”
這背後其實還有李澤湘對另一重殘酷真相的發現:儘管大灣區在歷經代工、山寨時代後建立了一個得天獨厚的製造業供應鏈體系,但因爲沒有自己的品牌,就只能賺取尾部的利潤。像手機,蘋果公司賺了60%利潤,而中國的代工企業只佔2%不到。所以早在2014年,他就試圖帶領一羣年輕人用“原創式創新”改變這種局面,去賺取產業鏈更頂端的定義產品的錢。
但年輕人的劣勢也很明顯。當時整個創投圈都還在經歷移動互聯網紅利的最後瘋狂,位於舞臺中央的,是種種可以快速起規模的互聯網項目以及大公司出來的成熟創業者。偶爾有投資人進來看一圈,看到一羣學生創業者,和他們埋頭做的一些小家電類、硬件類產品,最後冒出的評價往往是:真的靠譜嗎?
2018年底是雲鯨最重要的一次投資。當時產品還沒全出來,張峻彬頻繁飛北京,見了大概二三十家投資機構,但沒多少人搭理。一個當時見過張峻彬的投資人,形容當時的張峻彬“背個書包”,“很內向”,這讓他非常猶疑。
爲解決融資困難,李澤湘和高秉強、甘潔成立了清水灣創投基金。如果項目立項,就可以獲得一筆經費進入探索期,如果走到天使輪,則可以獲得200-500萬左右的經費。
2018年底雲鯨那一輪融資中,有家機構最後跳了一半票。李澤湘就站出來,補了這一半。
而上述猶疑的投資人,後來想到當年見張一鳴時,也曾誤判爲“一個不像成大事的程序員”,於是回頭去追,但云鯨已投不進去了。
之後,雲鯨在2019年到2021年短短三年內,完成了從A輪到E輪五輪融資。
同時,在一年完成三輪融資的,是估值從3億人民幣升至20億美金的倉儲物流機器人海柔創新。
一個手電筒,一個打狗棍
帶領一羣初出校門的年輕人打天下無疑風險重重,所以李澤湘也構建了一個龐大的系統來對抗這種脆弱。
在一位曾在基地工作的運營人員看來,李澤湘這個系統“是一個閉環的top down(自上而下)的頂層設計”。它很好地抓住了硬件創業三個核心要素:“產品定義、供應鏈和人”,而且每一項都有對應的可落地產品。
在東莞松山湖舊基地的6公里處,李澤湘新建了一個佔地6萬多平米、建築面積11萬平方米,可以容納100多個創業團隊的XbotPark機器人基地總部園區。這是他用早期賺的錢置換出的,可以庇護年輕人做硬件創業的理想之地。
這裡幾乎集合了硬科技創業所需的所有要素,不僅包括中試車間、電子實驗室、3D打印實驗室等設施設備,還包括幼兒園、圖書館等很多生活配套設施。
關於產品定義,在李澤湘看來,最需要完成的是一些思維轉換。比如設計思維是去發現機會與問題,工程思維則是用技術把東西做出來並且快速迭代,商業思維是去判斷如何切入,如何系統閉環,併產生現金流、利潤,最後則需要用有勇氣和膽量的創業思維整合起來。
一個在基地工作過的運營人員告訴“暗涌Waves”,初入XbotPark基地的公司,除了硬科技創業營的一些基本訓練,最初還會有相關老師和項目經理去頻繁交互,去矯正一些過去應試教育下的一些思維習慣,比如只會解決問題,不會定義問題。比如做用戶調研時,不是亂訪談,不是自嗨,這樣才能確保後續產品定義的整個大方向是對的。
機器人行業的本質是製造業。也正因此,供應鏈整合能力就變得不可或缺。
在FA勢能資本創始人黃俊看來,供應鏈本質是“一種信任”。一家大公司可以靠量來獲得信任,而小公司則不然。上述運營人員告訴我們,機器人基地的初創公司在供應鏈上遭遇的困難可以稱之爲“門當戶不對”。
大灣區有非常成熟的供應鏈,但這僅侷限於大批量生產,對早期團隊來說,一個更常見的現實是:很少有公司會接中小批量生產,即便接了,質量問題往往很大,整一批都可能報廢。而且不同階段,要匹配不同供應商,這對初創公司來說,消耗的心神就非常大。
基地拆解供應鏈難題的方法,是建立供應商提前分級篩選的數據庫,同時也會把基地創業團隊們“打包”成一個整體的B級客戶,去和大的供應商對接。
考慮到每家公司需求不是標準化的,李澤湘在總部園區的規劃中,也特意建設了10000平方米的地下工廠和12000平方米的可以解決小批量、多種類問題的共享工廠。
如何讓這套體系持續運轉?不僅源於持續進化的設置,也來自於源源不斷的精神力量。
比如耐心。雲鯨產品開發到第三年,有的投資人開始沉不住來催,這時,李澤湘來工廠看產品,問產品怎麼樣了。張峻彬說還差點。李澤湘直接說”差一點,就別發佈了”。
比如接納失敗。基地有家名爲恩茁的農業科技公司,之前因爲一些政策變化,團隊被迫解散。李澤湘就問創始人還想不想做,想做就又給了他一筆錢,後來整個團隊又重組起來。
李羣自動化石金博說,李澤湘對蟄伏期的耐心來自他能看到創業者在財務報表之外的成長,而很多投資人如果沒有經過產業訓練,就會心慌。
而在逸動科技聯合創始人萬小康看來,相比在人力、供應鏈等現實層面的協作,李澤湘打造的這個體系更大意義是,它是一種精神共同體。
XbotPark早期經常開創業者大會,在很多人看來,其實就是比慘大會。經常這邊一個人講完50張ppt,說“四個創始人,現在只剩我了”,下一個則是“公司只剩倆人了”。
在一次採訪中,李澤湘表示科技創業就像走夜路,“一個人會很害怕,兩三個人或三五個人一起,再給你一個手電筒,一個打狗棍,就不害怕了。”
創新者的窘境
有一次,李澤湘和理想汽車的創始人李想聊天。聊到深夜,倆人最後的一聲長嘆是:爲什麼4000箇中國工程師可能不敵300個特斯拉工程師?
答案當然有,是系統化、工程化能力的問題。但歸根結底是人的問題、教育的問題。
在把松山湖總部基地的模式複製到全國多地後,李澤湘發現好的創業者和項目並沒有那麼多,而所有體系內的公司幾乎都面臨人才之困。
其實,早在做固高時,李澤湘就遭遇過人才荒。當時的學生一畢業就去了美國,於是他在2004年在哈工大深圳研究院創立了自動化學科部,開始按港科大的模式培養學生,希望他們在未來的關鍵時刻頂上用場。後來在大疆成立的早期,這些學生果然成了骨幹成員。
大疆的標杆意義讓李澤湘接續了這些教改實驗,在有更大影響力加持後,他嘗試用孵化獨角獸的產業需求,倒推新工科教育改革。過去幾年間,李澤湘以松山湖等六個基地爲圓心,和周邊的很多大學都展開了新工科教育和科創教育的合作嘗試,從開設新課程,到合作試點班,再到做聯合學院,但這些項目中很多都進展緩慢。
某種意義上,這是先行者的困境。一個參與過前期推廣的運營人員告訴“暗涌Waves”,這件事落地難度,在於你需要頂層(地方政府和學校)到中層(院長、教務處處長)到底層(老師)都有人支持。但現實是,這裡每個人都身兼好幾個角色任務,而科創不是最主要的那一個。
比如對高校來說,最大的驅動力往往來自科創比賽拿獎,或者和成熟企業合作獲得直接利益,而不是新的教學模式實驗。對老師們來說,他們的評價體系往往還是paper和經費。很多跨越到商業的高校老師甚至會被同行認爲是去賺錢,“變髒了”。
“產學研”是一個被喊了很多年的口號,但其中通道依然諸多梗阻。
深圳科創學院於盈在跑遍二十多所國內高校的“雙創學院”、產業園後發現,以參加比賽拿獎爲目的的項目往往很難跑出來,這些項目通常都是導師選擇的方向或擁有的技術,商業模式基本是To B或To G,年輕人沒有動力也沒有資源做商業落地。
商業價值的缺失,很大一部分在於學校到底是一個封閉體系。一個在美國學習、工作過多年的創業者告訴我們,在美國——尤其加州附近的一些學校,學校和產業之間的流動非常頻繁。很多老師發現一個好的創業方向就可以去開公司,“之後即便做垮了,還可以回來教書”。
固高科技,某種意義上就是這樣一種“流動性”的勝利。當時的香港科技大學,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和斯坦福大學的基礎上,制定了產業轉移的政策,允許老師每週可以有一天時間在外面做諮詢,做專業活動。
新工科教育的推廣同樣困難重重,因爲它在挑戰一種集體慣性。尤其是隨着涉及人羣範圍的擴大,這個體系會需要更多的資源、人力,甚至一個全新的評價體系。
即便在美國,儘管歐林工學院做了20年,很多畢業生薪酬都超過了麻省理工和斯坦福,但它依然是一個小而美的學院:只有300多位本科生,沒有研究生,而且只限定在工程學、電子與計算機工程以及機械工程三個學位,很難被大規模複製。
也因此,他的一個學生對“暗涌Waves”說,比起做一所綜合型大學,李澤湘可能更適合聚焦在歐林工學院這種模式的學校,用他在機器人領域的洞察和積累,去培養更嶄新的力量。
“體制外愛國者”
1978年,美國鋁業公司訪問中國,臨走時提出給中國兩個大學生獎學金名額。在中南礦冶學院讀大一的李澤湘幸運入選。
這是一個來自湖南的鄉下小孩眩暈的開始:第一次到北京,第一次坐汽車,第一次坐飛機。到了洛杉磯,看見燈火通明,仿若外星球。
到了美國,李澤湘被巨大差距衝擊。作爲國家的代表,上課聽不懂,東西做不出,重壓之下,他幾乎崩潰。
這時,他寄宿的美國家庭的男主人救了他,教他學會跑步。他就每天每天跑,雪地也不放過。“跑着跑着,人就走出來了。”
在匹茲堡的卡耐基梅隆大學留學時,一次上一門課,老師要求學生去一個十字路口呆三個小時,回來寫報告。李澤湘當時在十字路口傻傻坐着,心想是該數行人還是數車輛,這種課程成爲他的弱勢。後來才知道,這種學習就是設計思維——通過觀察和思考去發現問題的思維訓練。
後來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他學會了批判性思維和數學工具。在麻省理工做博士後,則看到了做工程的全過程。所以對李澤湘來說,做教育改革,並非他在大疆之後的突發奇想。
早在1986年,在美國伯克利讀完碩士的李澤湘,看到中美科技的差異,就和很多留學生一起編寫過一份關於高校改革的建議書發到教育部。
2010年在南科大教改事件中,校長朱清時上任不久,香港科技大學自動化中心主任李澤湘就主動請纓成爲建校團隊一員,後來又把另外兩個同事拉進來。當時,他對媒體說,他們三個人是內地出去讀書的,所以有“一代人的高教改革夢”。
但2011年,因爲種種意見分歧,三位老師決定退出。
一切看似中斷時,大疆的成功又把這一切接續起來。大疆讓李澤湘確信中國的年輕人完全可以做出世界級的產品和公司。
因爲早期的積累,李澤湘也已經實現了財務自由。但這並沒有改變他什麼。
無論走到哪,他還是穿得像個老師傅,到哪都背箇舊的、磨損嚴重的暗紅書包,習慣自己開車。
爬山是李澤湘最熱衷的愛好。他帶學生爬、爬山中接受採訪,甚至用爬山來面試人。3126實驗室因此一度被稱爲清水灣體校,松山湖基地則被稱爲松山湖體校。
爬山是他心性的某種映射。“走,我帶你們抄近路。”當他說出這句話時,他的學生知道,大概率踏上的是“一條恐怖至極的野路”。
松山湖基地的一家早期創業團隊的創始人對“暗涌Waves”說,有一年,李澤湘和他去美國,偶然發現在西雅圖有個高山,就決定去爬。他們毫無準備,李澤湘甚至還穿着西裝皮鞋。車開到山上時,上面在下雪,其他人多少有些猶豫,李澤湘卻眨眼沒了蹤影。“一般做科研的教授都會很謹慎,怕風險,不會像他”。
在甘潔看來,大多數教授做的工作,其實離實際特別遠,但因爲這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東西,大多數人會沿着既有路線走下去,而李澤湘則是主動打破這種局面,不走尋常路的那一個。
2021的60歲生日聚會上,李澤湘這樣總結了20歲後的人生:30歲前,搞清了學術這件事;40歲前,搞清了教學這件事;50歲前搞清了創業這件事;60歲前,搞清了創新這件事。
關於他的這種家國情懷源自何處,他的學生傾向於歸爲那個時代的特殊產物,認爲他是“最大的體制外愛國者”。而在李澤湘自己看來,對於一個成長中有過飢餓記憶的人來說,這就像一種本能。“就像逃荒的人,跋涉了很久,突然看見前面有片肥沃的土地”,“你怎麼辦?你不會躺着,不會歇着”,而是“去把它開發了,種植了,爲下一次饑荒準備。”
他的學生、逸動科技的萬小康覺得,這種反饋也可能來自於李澤湘曾受過恩惠。
2011年,萬小康在泰國打機器人比賽。結果輸了,中國五連冠丟了,他在泰國哭得一塌糊塗,李澤湘當時安慰他。10年後,在全國大賽現場,看到哈工大隊長因爲輸了哭,萬小康又去安慰他,把李澤湘當年對他所說的重新說了一遍。
他的印象裡,李澤湘也提及很多這種恩惠。有一次當時去往美國的航班上,有個華僑看到李澤湘連個手錶也沒有,硬是摘下來送給他,後來又請他吃飯,幫他融入美國生活。
“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一些循環。”萬小康說。
(感謝36氪作者蘇建勳對本文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