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小史:人爲什麼喜歡並建造花園?

讀過《烏托邦》的朋友都知道,托馬斯·莫爾借筆下人物拉斐爾·希斯拉德介紹了一個聞所未聞的烏托邦新島。在這個國度裡,人們現實理想,輕物質重精神。他們衣着簡樸實用,一年到頭也只有兩件:一件幹活穿的粗皮衣,一件平日的毛外套;既無繽紛的色彩,也沒有奢華的裝飾;他們的生活節制有序,從不鋪張浪費,避免一切奢華無用的器物。令人驚奇的是,鮮花這種既有顏色又不實用的東西卻被烏托邦人所推崇,花園位於城市的中心,是他們城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不僅如此,連“烏托邦”的故事也是希斯拉德在莫爾家中的花園裡講述的。

這些描述其實不只反映了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對花園的偏愛,在更廣的歷史時段上,它還體現了人類對花園這個非自然之自然的需要和期許。

《花園裡的哲學》,(西班牙)聖地亞哥·貝魯埃特 著,李曉偉 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年10月

“花園”這個詞譯自西語,英文的garden、西班牙語的jardín、意大利語的giardino皆來自法語jardin,都本自jart這個古老的單詞,意思是“菜園”“果園”。而這個詞又來源於法蘭克語的gard,意指“樹籬”“圍欄”。如果追溯其更早的來源,或許出自於原始印歐語系的“gher-”詞根,指“掌握,包圍”。

無論怎樣,以上各種“花園”都離不了一箇中心,即“封閉”“圍牆”,其基本的含義就是:“一個被圍起來的園子”,指的是一塊人爲的、同野生環境分開,由土坯、石頭或者籬笆圍築起來的空間。

如果對花園的歷史還有興趣,讀者朋友可以翻開聖地亞哥·貝魯埃特的這本《花園裡的哲學》,書裡還有很多關於花園的奇聞異事。《花園裡的哲學》不單介紹了古往今來花園在哲學生活中的地位,文末的附錄也頗值得一讀。

據說貝魯埃特自己就建了一座小花園,親自除草、剷土、修枝、耕耙,之後用這粗造變硬的雙手寫下了此書。“掌握園丁這個職業的工具的使用方法”幫他溫習了作家這個職業的寫作方法,他說:“如果我沒有親手建造一座花園,這本書會與現在大不相同”,故而本書就是貝魯埃特自己的“精神花園”。

誠然,這本書並不是一部學術作品,而更像是帶着你漫步他花園的嚮導,隨手指點園中的花兒和果實給你看。這裡面沒有艱澀的理論與厚重的概念,因爲揭示花園的秘密並不是嚮導的使命,所有的秘密都要讀者們自己去發現。而在這座花園中,那些註釋就是花園裡的各色花朵果實的詳意,細心的讀者必能在其中發現更多的驚喜。

希臘羅馬人的花園:那些“花園派”哲學家

希臘人用“paradeisos”稱呼花園,其實這個詞來自波斯,最早由蘇格拉底的另一位學生色諾芬引入雅典,用來指稱“充滿土地所能提供的所有美好東西的地方”。古希臘人非常推崇波斯國王貴族那天堂般的花園,就連埃及與巴比倫也是他們嚮往的對象。所以在希臘的故事中也佈滿了各色代表異域福地的花園,例如爲赫拉克勒斯取得的金蘋果就在赫斯佩裡德斯

(Hesperides)

的花園中;荷馬的作品《奧德賽》裡出現了多個花園:神女卡呂普索的花園、國王阿爾克諾俄斯的花園,還有奧德修斯的父親在伊薩卡的花園等。

希臘人對花園的靜謐情有獨鍾,其中哲學家尤甚。最初的哲學流派幾乎都發生在花園一類的場所,因爲它是進行哲學實踐得天獨厚的環境和思想與知識傳播的載體。

柏拉圖教學始於阿卡德米

(Academy)

學園,其影響深遠,以致這個詞至今仍是“學術”的代名詞。學園中有綠樹成陰的小路,花草也自不能少,門廊上還寫有“不懂幾何學者禁止入內”的標語。柏拉圖去世後,其高徒亞里士多德雖未繼承柏拉圖的學園,但他自己在雅典衛城東北部開闢了一塊新的教學場地,名爲呂克昂

(Luceion)

,今天法語的“lycée”

(中學)

就來源於此。據說,由於他和學生們習慣在學園的迴廊裡邊走路邊討論哲學問題,因而又被人稱爲“漫步學派”。

伊壁鳩魯和他的“菜園”。

更有名的“花園派”哲學家則是伊壁鳩魯,他又被稱爲“菜園哲人”。其實花園的起源與農業本是合在一起的,目前已知的第一座花園可追溯到公元前1400年左右,在其後的幾百年,花園與菜園並無明顯區別。約公元前306年,伊壁鳩魯從薩摩斯島搬到雅典,在一個叫“花園”的地方建立了自己的學園。據說之前那裡本是一座私人花園,老普林尼曾寫道:“伊壁鳩魯是一位通曉休閒生活的大師,他是在雅典發現休閒這種用途的第一人;在他之前,人們還沒有在城市中體驗鄉村生活的習慣”。我們常說,哲學研究源於“閒暇”,今天school這個詞的本意就是“閒暇”。

相較於“花園”,羅馬人似乎更偏愛“菜園”。維吉爾在《農事詩》中對花園避而不談,卻歌頌了田園的美好、簡樸的農村生活以及農民的勞作。當然,羅馬人的花園也絕非各種蔬菜的彙集。鮮花、灌木與雕塑是花園的基本元素,受東方文化的影響,羅馬的花園也充滿了幾何建築的特點及修剪整齊的樹林與灌木。希臘花園中的神像在羅馬逐漸變爲娛樂和裝飾,同時也是權勢與文化修養的表現。貴族們逃離城市的忙碌,在這裡舉行露天宴會,與朋友共同享樂,即便是一個人也可以享受閱讀和寫作的喜悅。

花園與皈依:基督教和文藝復興時期

《聖經》創世記中也有關於花園的最早記載,上帝爲亞當和夏娃在東方的伊甸立了一個園子。園中有兩棵特別的樹,由於人類的始祖偷吃了其中一棵智慧之樹的果實,他們就被永遠逐出了伊甸園。從此人間再無這樣永恆的樂園。帶着這種原罪以及對塵世苦難的批評,加之中世紀基督教強烈的禁慾色彩,形成了地上的花園再美麗也不及天上樂園的看法。不僅如此,世俗的花園還常被視爲慾望與誘惑的代名詞,過多沉溺於此就會忘記自己的原罪和死後的救贖,因而不少修士爲避免花朵的魅力、樹葉的柔和及潺潺流水的“引誘”,特意遠離了花園。但這一時期的花園也並非全無發展,植物迷宮的建造就是其中最有獨特性的貢獻,當然,它也是對古希臘克諾索斯迷宮的模仿。

亞當與夏娃

隨着中世紀那種面無表情、乾癟枯燥的面相逐漸被文藝復興時期的鮮活生動所代替,花園也再次成爲人們生活中的重要元素。

除《烏托邦》外,在彼得拉克那裡,花園也早被視爲一種代表藝術與自然的和諧、豐饒與調和的場所。據說,在成爲人文主義者之前,彼得拉克崇尚的是自然和鄉村山林。在一次欣賞了山峰的景色,坐下休息時,命運給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他隨手翻看了朋友送給他的禮物,那正是奧古斯丁的《懺悔錄》。書上的一段話如醍醐灌頂一般忽然令他驚醒了:“人們讚美山嶽的崇高,海水的洶涌,河流的浩蕩,海岸的逶迤,星辰的運行,卻把自己置於腦後。”

更值一提的是,奧古斯丁的皈依也和花園息息相關。這個故事同樣記載在《懺悔錄》中:那時奧古斯丁還是個紈絝子弟,一次同朋友待在加西齊亞根的花園時,他臨時走開,一人躺在無花果樹下思考過去的人生,忽然聽見鄰近傳來一個孩子的聲音:“拿着,讀吧!拿着,讀吧”,於是他跌跌撞撞跑回朋友身邊,那裡放着他留下的《使徒書信》,翻開來,默默讀着最先看到的一章:“不可荒宴醉酒;不可好色邪蕩;不可爭競嫉妒。總要披戴主耶穌基督,不要爲肉體安排,去放縱私慾。”

(《羅馬書》13:13-14)

他頓覺一道光射入心田,潰散了過去所有的陰霾疑慮。

所以,如果說教堂是塵世連接天國的船舶,那麼花園就是現實世界通達幸福理想的“烏托邦”。

第三自然:人爲何建造花園?

16世紀意大利人文主義者巴爾託洛梅奧·塔爾吉奧

(Bartolomeo Taegio)

根據花園的特質,將其稱爲“第三自然”。他在1541年的一封信中這樣寫道:“自然與藝術融爲一體時,就被提升到了一種創造性的級別,達到等同於藝術本身的高度,而這兩者的結合產生了第三自然。”

與花園相對的所謂第一自然,是指人類未曾涉足的、純淨的、保持原有形態的地域,例如山川、海洋、沙漠等;第二自然則是指景觀、田地、原野、耕地等,也就是被人類所幹預改造的地方。

同第一自然的粗糙和爲改造自然的單純實用追求

(第二自然)

不同,花園反映的是一種對美與和諧的追求。它超脫出了前兩者的單一,並提升爲一種唯有人類才具有的審美特質。第一自然所具有的只有真,而不是美,唯通過藝術之加工才能使自然在人眼中變得美麗。花園的意義是要讓期待更美好世界的理想保持生機,它既表現了人類對曾實現過的事物的懷念,也表達了人對尚未實現之物的渴望。雖然花園並不那麼自然,到處充滿了人爲的痕跡,但它又無疑滿足了植根於人性之中的最深需要,即傳播、溝通以及爲後代留下某些思想和感受的需要,花園的建造是進行文化表達的最精緻手段之一

(《花園裡的哲學》,第11頁)

,它是人們在視覺層面上對“幸福”的比喻,是更美好世界的預兆

(同上書,第109頁)

哈德良別墅,古羅馬的大型皇家花園。

另一方面,人在改造第一自然、建築花園的同時,也被花園所“改造”和“建築”。花園裡有鮮花也有罌粟,有綠葉也有大麻。一方面花園是我們的理想和烏托邦,另一方面它也能把我們塑造成一個逃避現實的癮君子。人在欣賞花園的同時也被花園誘惑着,迷醉於花園的人可能會因此逃避現實,這一點尤其需要花園欣賞者的注意。

建造花園的人更瞭解花園,他們正是認清了花園的兩面,或更準確地說是認清了欣賞者的兩面,纔敢於繼續爲人們建造花園,因爲縱然花園有兩面,但善用它則會令人幸福,如古波斯諺語所云:“建造花園的人會與光明爲友,沒有任何一座花園在黑暗中誕生。”

回到前面提到的那個問題上,人爲什麼喜歡並建造花園?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可能會有很多,但最簡單的一個是:因爲花園讓人感到幸福和舒適,“人類總是執着於將一方土地變成伊甸園,這一現象反映了人類對寧靜、祥和以及平衡的需要,因爲人類總是處於死亡的命運與對永生的渴望的永恆矛盾之中”

(同上書,第5頁)

。在現實的艱澀和困苦中,花園就是一個短暫安撫和告慰我們精神生活的烏托邦。在《烏托邦》中,花園代表着美好生活,是理想城邦不可或缺的元素,而在現代反烏托邦的故事裡,花園的缺席也格外顯眼。而反烏托邦的批評本身是另一種烏托邦,反烏托邦中花園的缺席恰恰彰顯了它與幸福生活直接相關。

其實貝魯埃特寫這本書的用意十分明顯:他想要揭示,花園不僅代表了一種世界觀和社會構想,同時還表達了一種對生活理想和道德模式的追求:

(同上書,第398頁以下)

首先,花園是極好的、美麗的、幸福的現實理想空間,是人類夢寐以求的所有烏托邦和樂園的原型;

其次,園藝培養了許多同美好生活相關的美德。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幸福從來不是現成的,而是靠勞作實現出來的;

第三,園藝和哲學以它們自己的方式恢復了人們對世界的信息,使人由內而外煥發新生,自身也爲其獲得能量。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的身體就是花園,而我們的意志擔當了花園裡的園丁

(《奧賽羅》,第一幕第三場)

最後,在花園中可以學到重要的一課就是學會等待。明白要收穫就必須先播種;要開花就必須先發芽。花園能讓我們擺脫現在的市場邏輯,不再貪求過多自己並不需要的東西,清楚知道什麼纔是最根本和最重要的,回到自己曾經遺忘的樂園。而這,也就是重新找回那個所有人都遺忘的蘇格拉底問題:“人應如何在世生活?”

——特別是當我們再一次爲現下的疾病甚至死亡所逼迫時,如何珍惜和把握今生就顯得尤爲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