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瑞珠／《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與【半場無戰事】的真實
文／何瑞珠
I 伊拉克和美國
伊拉克戰爭究竟是什麼？
我們大多數人都沒去過伊拉克，但或多或少看過戰爭新聞，對於真正在戰場上的美國大兵和伊拉克老百姓，我們這些旁觀者本質上是無法得知他們真正的感受，如果砲彈不在你身邊爆炸，你能感知到死亡近在咫尺的恐懼嗎？但是大後方的人卻可藉由自己的猜測和想像以及生活中隨處得來的零碎且被支解重組過的伊拉克印象，在政客或民粹意識的操弄下，去決定前方是否該開戰以及戰事該如何打。小說的重點是戰場的大後方，一個不瞭解前線卻能決定戰事的場域。
小說一開始先有福斯電視臺意外拍下比利林恩和B班弟兄的英勇事蹟，在全美不斷播放的渲染下，導致B班弟兄們得巡迴全美宣揚戰績，全書伴有一名聒噪不休的好萊塢製片，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吹噓、打高空都很行。總之真相不太重要，能拍成電影，改編成怎樣都行。接着B班弟兄會去達拉斯足球場被表揚，也見證德州最財大氣粗的足球隊老闆。
▲《半場無戰事》小說。我們的確沒去過戰場前線，但在國家機器的宣傳操作下，偉大小兵的影像被放大到足球場的大熒幕上，再被拍成「未來3D」的電影，放大到更逼真的銀幕後，血腥戰場經過數次剪接與改造，小兵將被塑造成國家英雄。除了真正領略過殘酷戰場的B班外，種種巨大擬真的最新科技設備，正以推銷真實的姿態向我們進逼，演員近在咫尺的毛細孔讓你誤以爲看到真實，但「未來3D」真的讓你更瞭解真相嗎？還是經過「未來3D」的扭曲與改造，你不但離真相更遠，還因爲「未來3D」過於清晰、龐大和令人震懾，導致你連懷疑都不敢了？▲李安《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劇照。（圖／雙喜提供）我們所處的世界正朝着各種擬真影像飛奔而去，因此大後方的人能從不同管道各自見證擬真的戰場片段，「未來3D」電影則把擬真推到極致。但你該清楚，並不是你看了「未來3D」就等於去過伊拉克，或你因此瞭解了伊拉克戰爭的本質。電影和小說都沒提到的大概是社羣網站的威力，沒有「未來3D」助陣，戰場真相也會被排山倒海的網路重製與再現等論述淹沒，總之，真相不可得，我們能得到的只有擬真和再現，以及無窮無盡扭曲真相的造勢與宣傳。
表揚比利林恩和B班弟兄的這場戲發生在2004年，小布希政權如日中天的年代，國家機器宣傳造勢正如火如荼的時刻，小說和電影頻頻交錯比利林恩腦海中的戰事，戰爭已徹底綁架了比利的身心靈，比利能短暫逃脫戰爭夢魘的窗口可能只剩下，與啦啦隊美女上牀。
但比利其實逃不了，他可能也不太想逃。
不回戰場的比利在美國能做什麼？在球場吸大麻時，電影和小說都點出美國巨大的貧富差距，足球場的VIP室富麗堂皇，足球隊老闆富可敵國，提供大麻的勞工領的是時薪九美元的最低薪資，他們只能在貧窮線的邊緣掙扎度日，還得擔心家人沒健保。那是2004年，尚無歐式健保的年代。即使經過了歐巴馬略帶社會主義作風的八年執政，美國人非但不感激，還頻頻痛批歐式健保的缺失。2016年美國的貧富差距依舊是最遙遠距離。小說只用足球場的兩個人物，大老闆和小勞工就能言簡意賅地清楚對比。
至於比利和B班弟兄則掙扎於好萊塢是否要買版權，因爲B班弟兄們多半也屬於無法翻身的窮階級。貧窮讓吸大麻勞工很想去當兵，比利即使知道當兵讓人身心靈俱疲，卻也提不出反對的理由，因爲當兵同時解決了窮人們迫切地財務窘境。能夠去哪？能不打仗嗎？不管是已去過戰場或沒去過戰場的，身爲窮人，其實他們並沒有太多的選項。▲李安《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劇照。（圖／雙喜提供）更可怕的是，比利發現自己很適合戰場，也很愛同袍弟兄，他離不開伊拉克，因爲他領悟到自己很會打仗和殺人，可能還天生適合吃這行飯。在戰場他能發揮所長和弟兄們一起戰鬥，回到美國他能幹嘛？
好萊塢是個專門改造和扭曲現實的夢工廠，但B班兄弟並沒有能說出真相的籌碼，比利就算讓希拉蕊史旺來演自己也無所謂，十萬美金就能買斷他們的真相。小說對球團老闆有許多梟雄式的細膩描繪，電影版的史帝夫馬丁似乎太過溫和，但窮小子比利與財團老闆的巨大貧富差距，就算輕描淡寫也仍是鴻溝。
▲李安《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劇照。（圖／雙喜提供）
電影版的這場高科技實驗或許可和小說的本質相互呼應，你我都難逃世界正轉變成，萬事萬物都能以更迅速的傳播和更擬真的影像向我們進逼，但這一切很可能只是你眼睛業障重，是假的。我們怎可能僅從擬真影像就知道伊拉克戰士或伊拉克人在想什麼呢？雖說伊拉克是整個故事的重心，但伊拉克人在一本美國小說或一部美國電影中，當然只有再次被忽略的份。
假如有人在你穿着睡衣時闖進你家，沒有搜索票就亂搜你家，拿着槍頂着你的頭逼問你，你會想，你還有基本人權嗎？但伊拉克人就是如螻蟻般的被美軍踐踏，這就是美國人拯救伊拉克苦難百姓的方法。「未來3D」再清晰，伊拉克人也只能當背景，比美國窮人更窮、更弱勢且毫無話語權的伊拉克人，就算被拍成「未來3D」也無法改變他們模糊的面貌。
▲李安《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臺北首映會。（圖／何瑞珠提供）
臨時被通知要去採訪首映會，「臺灣之光」李安在全場光環的壟罩下現身，各位則從不同平臺不同管道「看見」《比利林恩》首映會，現場有不少盡責的同業在直播，說實在的，連我都想在家看直播，既有零時差臨場感又不用風吹日曬飛車趕場，也不用和別人搶位子。《比利林恩》在紐約影展後的影評譭譽參半，但「臺灣之光」李安回到臺灣就不用太擔心，雖然臺灣的媒體同樣多到爆，不過大家千篇一律是更真實、更逼真、更貼近…昂貴的「未來3D」版在多重造勢下簡直是非看不可了，但你真的覺得經由百花齊放的直播或各式平臺，因此你就更瞭解李安了嗎？比利從伊拉克返鄉面對的只是無法理解他在外經歷的家鄉父老，爲何我們會自以爲，李安從美國返鄉，家鄉父老就能瞬間秒懂李安呢？
「未來3D」提供了主觀視角，我們或許誤以爲自己真能借此進駐比利林恩的腦海中，但你真的瞭解比利林恩了嗎？又或者在光環之外，在媒體的剪接與重組之後，你所理解的李安(或比利林恩)只是現代高科技媒體給人的誤解。
●何瑞珠：資深媒體記者、影評人，曾任臺北電影節策展人，現任中天國際中心召集人，常在《壹週刊》、《自由時報》、《中國時報》等媒體寫影評，以一針見血及犀利言論深受網友喜愛，並連續4屆擔任金蝦獎評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