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對於年過古稀的宮崎駿來說,完成“告別之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並不容易。在新作的幕後紀錄片裡,他總是焦慮地抖腿,叼着香菸,撓着白色的“雞窩頭”,嘴中唸叨着“麻煩死了”。

他不得不再次面對垃圾桶裡的一疊疊手稿、不斷被擦除的邊線、反覆被校對的分鏡。他重新將自己拉回自己創設的苦役中。衰老讓他走得越來越慢,這部原計劃用3年完成的“歸隱之作”,最終用了7年才和觀衆見面。17年前,創作《懸崖上的金魚姬》時,他審校的速度已經不如年輕時的五分之一。現在他的握力更是大不如前,作畫用的鉛筆芯也越來越軟。

作爲獲得奧斯卡終身成就獎的國際動畫大師,宮崎駿創造了本土動畫電影票房紀錄,他和高畑勳等人創立的吉卜力工作室是動畫製作行業的標杆。他本可以徹底封筆,頤養天年。但他不想停下來,多次宣佈隱退又復出。

新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名字讓人有些摸不着頭腦。與宮崎駿相伴40多年的製片人鈴木敏夫這樣解讀,“死也死不掉,生存的執念變得愈發強烈,被刻畫在分鏡上。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要問出這個問題,自己就必須親身示範。感覺他就是這麼做的”。

宮崎駿的一生都在用動畫回答這個問題。新作的主人公真人敏感內向,不合羣,母親在一場空襲中早逝。在現實生活中,宮崎駿的母親也長期臥病在牀,年少的他同樣缺乏母愛,在戰火中輾轉。

在鄉村田野中成長起來的宮崎駿,擁有對世界異常溫柔的感知。他如飢似渴地、忠實地記錄生活,那些被忽視的、對美的感受,化爲他筆下初生的毛毛蟲,被風撐滿的帆,以及波妞緊緊擁抱宗介時折起的衣角。

他說:“有些小孩覺得自己不應該出生,波妞告訴他們不是這樣的。”他希望創造一個美好的虛幻世界,撫慰那些被現實壓迫的心靈。

“動畫雖然是個‘虛構’的世界,但我主張它的中心思想不能脫離‘現實主義’。”在宮崎駿身上,有着經歷過戰爭年代的人所特有的、面對時局的危機感。當“殺人”的戰鬥機在他頭頂呼嘯而過,開着紅飛機“救人”的賞金獵人“紅豬”就在他筆下誕生。當他看到物質文明對環境的摧殘,以及村民把污染河川的摩托車拉出河道,《千與千尋》中“腐爛神”身上的刺也被拔了出來,重新變回“河神”。

爲了虛幻的動畫世界,現實中的宮崎駿稱得上嚴苛。工作室總有新人導演因壓力而住院。日劇《Legal High》中的一集影射了宮崎駿對動畫極致的追求,“能夠創作出少女在花田裡奔跑的動畫的人,就是那種在花田裡奔跑的人嗎?怎麼可能,他們是走火入魔地伏案工作,嘔心瀝血地燃燒生命、創造作品的人”。

“沒時間了。”他的新作裡,舅公對主人公說。這也是宮崎駿時常掛在嘴邊的話。這種“時不我待”的焦慮,一定程度上源於他對時代劇烈變革的憂思。

一些人從這部新作中讀出了日本近代史,讀出了戰後日本在傳統文化與西方價值觀中的抉擇困境。但還有人的解讀更簡單直接。他們認爲,老頭子用這部片子與內心悲傷的小男孩和解。

他毫不避諱地袒露自己,就像主人公袒露頭上的疤痕、袒露自己的謊言,袒露那些痛苦和恐懼,比如兒時戰爭記憶留下的傷痛、如今孤獨邁向死亡的悲憤。這些情感像《幽靈公主》中乙事主身上的詛咒,驅使着他在創作的路上步履不停。

如今83歲的宮崎駿,身邊的好友接連離世,“葬禮多到令人討厭”“感覺自己像一把缺了齒的梳子”,只有他還在工作臺前戰鬥。

“幸好我們會遇到令人悲傷、煎熬、痛苦的許多事,才能瞭解人應該是什麼樣子。”這是吉野源三郎的小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的話,據說宮崎駿還珍藏着15歲時買的這本書。

作爲看宮崎駿的動畫片長大的人,宮崎駿是我心中的勇士。就像影片的主人公真人,那個渾身“瀰漫着死亡氣息”,但敢於正視自身惡念和世界殘酷的人。

在紀錄片裡,宮崎駿看着夕陽染紅天際,自言自語道,“死了就看不到落日了”。他還想努力活下去,繼續在創作中尋找人生的答案。

這或許是他執意給新片起這個“老土的名字”的原因。小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主人公、初中生“小哥白尼”,也是最早觸動宮崎駿的“真人”之一。

“小哥白尼”不會因爲階級差距對人另眼相看,會因爲沒有爲朋友挺身而出而痛苦自責。他的“頓悟時刻”,是在雨天站在繁華街區的百貨大樓樓頂,看着東京彷彿無垠的大海,人類就像茫茫大海中的水分子。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命運和更多人相連。

這本小說出版於1937年的日本,面對殘酷的時局,作者希望少年們免受時代的扭曲,過有尊嚴的人生。這句作者在書中的叮嚀,可能也是宮崎駿想說的話:“你自己必須從靈魂深處瞭解,人到底是什麼地方了不起。然後,激發自己的向上心,從心底想成爲了不起的人。”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