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宮崎駿的寄語

因爲“宮崎駿”三個字,同時大部分觀衆都知道,這位老爺爺已經83歲了,很可能這是他創作生涯的最後一部影片,《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票房在中國內地上映首日就大賣了。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海報

截至發稿,影片在中國內地累計票房突破4.4億

與影片質量無關,本片的火爆更多體現出觀衆的好奇和期待。

從國際評價來說,本片獲得了日本電影學院獎、奧斯卡金像獎、金球獎等幾個重要的動畫長片獎項。當然去年歐美動畫並沒拿出任何讓人眼前一亮的新人新作,所以各家給宮崎駿作品頒獎,也不是老爺爺的光榮,反而是電影獎的光榮,要證明自己是有足夠分量的獎項,有資格“把獎授予宮崎駿先生的作品”。

這些外在因素的疊加,造成了某種奇景。

大批國內影迷滿懷期待走進電影院,最後都是一臉蒙地走出影廳。

而我看的這場,打片尾字幕的時候沒有一個觀衆離席。不是因爲感動和回味,而是所有人可能都在想着兩個字——“就這”?

然後再等了一會,連彩蛋都沒有,才悻悻地走出影院。

本片的觀感對於觀衆來說就是:

我都看見了,但是我不知道自己看見了什麼。

一個老導演對民族年輕一代的寄語和希望

有必要先簡單介紹一下宮崎駿先生的創作風格和履歷。

他早年在東映公司輔助導演高畑勳製作長篇電視動畫《阿爾卑斯山的少女》,後以影片《風之谷》(1984)成爲受影迷矚目的動畫導演。1985年,他和導演高畑勳,製作人鈴木敏夫共同成立了吉卜力工作室,形成了穩定而堅實的工作團隊,從而開始了近40年的創作傳奇。《龍貓》(1988)、《幽靈公主》(1997)、《千與千尋》(2001)幾部動畫影片,都是票房和口碑上雙獲讚譽,老先生也獲得了日本動畫國寶級大師的聲望。

從藝術風格來說,老先生善於以自然純淨的世外桃源爲背景,與日本神話傳說相結合,展現少男少女在異世界冒險的故事,可說是很符合少年兒童口味的“歷險記”動畫風格。但同時,對主題和現實社會的若干思考,從神話中獲得的母題藍本,則讓影片有很深的“隱喻現實和歷史”的意味,不斷展現人文理想和現實世界的衝突,而值得成年觀衆去欣賞和回味。

《天空之城》是老先生最受歡迎的作品之一,表現了“小鎮少年”試圖去“外部世界”冒險和抗爭的經歷。

宮崎駿導演的創作,大致可以分爲兩種類型:一類是《龍貓》、《懸崖上的金魚姬》這樣極具鄉間童趣的幻想故事,沒太多現實衝突,只是純真的想象世界;另一類則是《風之谷》、《幽靈公主》、《天宮之城》等描繪了外部複雜的現實世界,主人公少男少女試圖與霸權和傳統去抗爭的作品。而隨着十年前《起風了》上映,可以看到老先生在創作的末年階段,已經開始回憶自己一生中經歷過的現實歷史世界,作品主題相比前幾十年,有了更多與人間現實相連接的部分。

本片與《起風了》連起來看,毫無疑問,是對日本二戰前後幾十年歲月的某種回顧。上世紀40年代到60年代的日本,老先生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期,看來是他老來回憶人生最想抒懷的一段。當他八十多歲時,想通過影片告訴青年觀衆的,傳達的主題,就是那段歷史對自己走過這一生,對日本現當代社會,以及未來日本發展有什麼深遠意義。

片名《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取意自小說家吉野源三郎1937年發表的同名小說。但這個“你”,在影片中顯然指的是日本民族的歷史走向,以及日本未來年輕人將如何建設新的國家——這些年輕人就是今天坐在日本電影院大銀幕前觀看影片的,主流的20至30歲的觀衆。

這可以說是一個走入人生末年的老導演對民族年輕一代的寄語和希望。

《起風了》,由於題材現實而有一定爭議,似乎不像宮崎駿典型的作品風格。但和本片連起來看,能夠看到導演晚年創作主題的一種轉變。

戰爭年代,沒有任何國家的平民會生活得舒適愉悅,日本普通民衆也在二戰中遭受了不少磨難。但從民族感情來說,二戰中日本國作爲施暴方,周邊國家和民族承受了更爲慘烈的歷史苦難,相比自己的遭遇,顯然不可能更多去關注當時日本普通人的難處。這種民族感情也隨着文化歷史,而沉澱到了各民族年輕一代的觀衆身上,也形成了我們今天對日本民族、日本文化的一種綜合看法。相比與己無關的歐美電影觀衆,我們看懂這部影片,會有更復雜的情感和視角。

但也不能因爲這種創作視角的民族性,就指責本片在宣揚日本軍國主義。相較於《起風了》,以散文的方式直接描寫了零式戰鬥機設計師的現實生平,本片結合了更多冒險世界的元素,顯得較爲隱晦。但兩者的社會背景都與二戰密切相關,對其中日本所發生的若干重大歷史事件,也都有所隱喻和涉及。

是否欣賞是另一回事,先要看懂影片在表達什麼,隱喻什麼。

隱喻,是一種高度依靠聯想的創作修辭方式。它的正確解讀從來不是“A代表了B”這樣的密碼對應,而是“A暗示了B”,這樣的藝術性聯想。是否準確,完全因人而異。一家之言,僅供參考。

看似一個少年的故事,其實是一代人的故事

影片開始於少年牧真人從睡夢中驚醒,得知母親於一場大火中喪生。

“這是戰爭第三年”。

導演沒有說明更多的時代背景,僅僅一句旁白,就描寫出一個幼年喪母的少年苦難。顯然這種苦難,是與二戰緊密相連的。觀衆能記住的,可能就是大火中那如夢幻般搖曳的畫面、聲音,形成了一種如夢似幻的感受。而後來少年幾次在夢中懷念母親,都有這種夢幻的感覺。

我們可以想見,喪母這件事,對少年的心理影響是多麼的深刻。但片中所有人都不會反覆去提及這個傷痛,這也是符合人之常情的。但毫無疑問,這個傷痛就在內心之處存在,不會消失。

母親,在不同民族的文學修辭中,都會不約而同地代表祖國。在戰爭第三年,由於“戰爭”,某種信仰和美好全部消失了,民族歷史在這裡斷裂了,少年被迫成爲了一個孤獨的少年。

這個開頭極爲簡潔、乾淨。看起來像是一個少年的故事,其實是一代人的故事。

“夢中尋找母親”,也是尋找自己的本源,理解“我因何而生,因何而活”的故事。

“牧真人”這個名字很有意思。影迷完全可以自己去解讀到底表達了導演怎樣的創作立場和想法。影片取名有好幾處這樣的文字寓意,展現了宮崎駿導演詩人般的創作風格。

同樣有趣的是“夏子”。1945年的那個夏天,日本簽訂了投降文書,二戰就此結束。當“姐姐”在戰火中死去以後,看起來更爲平和、富足的妹妹“夏子”,作爲新媽媽,接替起養育少年的責任。當歷史跨過至暗的一頁,重新開始了書寫,在新的和平的日本社會中,宮崎駿和一代人在努力成長。

歷史的苦難在鄉間豪宅的寧靜中,似乎已經漸漸遠去了。但它還在那裡,就像房間的大象,所有人都知道它在哪裡,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去看待它,談論它。

就像影片中神秘的“城堡”。

少年牧真人在鄉間的生活,似乎並不那麼順利。在又是極爲簡潔的幾個畫面中,我們能看到他和同學不知道因爲什麼原因打架了。這些情節不需要猜測,按照常理大概觀衆也能明白一二。一個來自城市家境富足的少年,和鄉村中“剃着光頭,眉眼都是鄉土氣”的同學,顯然格格不入。在老師介紹牧真人融入班級的時候,畫面的對比很明顯。一個少年因爲同學的某句輕蔑,氣憤地動手也是很常見的。

此處有個極具私人意味的細節——打完架後,牧真人自己拿磚塊砸頭,留下了血和傷疤。這個傷疤,後來影片中說,也是“不潔淨的”。這代表了牧真人某種少年人的自尊,來自“城市富二代觀點”的某種倔強和傲氣,可能也暗示了他對於戰爭的複雜態度——因爲牧真人的父親就是生產飛機零件的供應商。這些都是帶有某種傷痛的、伴隨着國家歷史變化的少年經歷。

在打完架以後,牧真人有了傷疤,而腦袋也變成了一部分是光頭。同學們的光頭,一部分是鄉土的特徵,另一部分是軍事的感覺。他的童年在被勒令完成某種同化。

談回影片中的“城堡”。宮崎駿的動畫中很多時候會有歐洲西式的“城堡”。本片中的“城堡”也一樣,是西方風格的產物。結合歷史,能容易想到的不免就是日本在19世紀“明治維新”時期,來自西洋的堅船利炮如隕石般從天而降,半撕扯地把封建的日本帶入到了現代工業世界的文明之中。面對“城堡”,鄉村中土生土長的日本人不知道如何對待這個神秘建築物。但他們無法順利把它封起來,所以只能這樣放着。

“城堡”就像一個八音盒一樣,外表看起來是廢墟。一旦走進去,是日本在二戰之前的百年曆史。

引導牧真人走入異世界的是蒼鷺。蒼鷺在日本文化中被認爲是悲傷、愛情等失而復得的象徵。這裡蒼鷺以一種半小丑的有趣矮人形象,作爲讓少年去追尋“母親”,認識“戰爭前的日本社會”的一把鑰匙。那時他的母親和姨媽都還很年輕,生活的世界就是他不瞭解的“戰前的日本國”。

除了“矮人”蒼鷺,鄉間別墅還有七個“矮婆婆”。和“白雪公主”身旁的小矮人也差不多。這都是宮崎駿導演善於吸收各國民間童話和傳說的創作風格。

“後媽”和七個小矮人。這沒有什麼隱喻,只是宮崎駿導演很善於從各國童話中隨手找到借鑑的因子。

在代表年輕的霧子婆婆的世界中——按照年齡推算,大概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日本,那時日本還是一個傳統的漁業海洋國,有很多可愛的“哇啦哇啦”要往天上飛,但是也有許多討人厭的鵜鶘要吃“哇啦哇啦”。作爲年輕的“媽媽”火美——當時日本的年輕人——她和霧子一起保護了“哇啦哇啦”,也保護了新生工業化的日本,消滅了老一代的“鵜鶘”。

“哇啦哇啦”是要被保護的。沒什麼原因,就是因爲它們很可愛。但“鵜鶘”同樣值得同情。

然而對於鵜鶘的態度,宮崎駿是很矛盾的。在極爲慘烈的浴血景象中,一個鵜鶘說了一段遺言,大意是“我們也不想這樣,但我們沒有辦法,這是一片被詛咒的海”,然後嚥了氣。

如果瞭解日本歷史,會知道在明治維新工業化前後,有不少武士派別參與爭鬥的公案,都是勇敢赴死的慷慨勇士。他們被滾滾車輪碾過,各有各的立場,最後在血與火中誕生了一個工業化的新日本。

很難說誰代表了進步,誰代表了落後,大家都是歷史書中的一部分。宮崎駿對“鵜鶘”充滿同情和理解。

一段非常悲傷的故事。“夕陽武士”們的命運。

火和蒸汽,在日本動畫中都常代表西方工業革命改天造地的力量。青春少女“火美”的登場,就是當時這樣一批能利用工業的力量,充滿朝氣的年輕人。

但我們都知道她最後死於火中。這裡有一種非常矛盾的命運。

日本的工業化發展是如此之快,在十幾年之內甚至聯合艦隊能戰勝我大清的北洋水師,成爲他們足以彪炳的戰績。但這些步子邁得太大了,最後是一場天降大火,燒掉了自己。

從日本的民族情感來說,宮崎駿不可能畫一個導彈,一個隕石從天而降,他只能畫一場無名大火,出現了,又消失。

但我們都知道那其實是兩顆核彈。

火,是進步,是動力,同時也可能是災難。全看如何正確地使用。

“火美”出場後,突然跳開了歷史發展的正序,劇情發展到“夏子”生孩子這件事情上,情節上似乎有些突兀。從文學創作來說,這相當於把二戰中的日本歷史部分先“按下不表”,說的是從工業化成功的日本到戰後的新日本,歷史能如何連接。

把歷史跳開某一段,前後是沒有辦法連接的。

“夏子”生出的孩子是戰後的日本一代,他們似乎是乾淨的。只要迴避掉戰爭史就行。所以“火美”不能進產房,牧真人更不能進去。進去就是不潔的大忌。只要主動割裂掉,似乎下一代就是完完全全的新人了,他們無需揹負沉重的歷史罪責,得以輕裝上陣。

這在影片情節中表現爲一種奇怪的習俗。

當然這並不是宮崎駿導演的觀點,而代表了他對日本社會對待歷史態度的一種觀察和隱喻。

被紙隔斷的兩代人。有的人想要消滅掉現實歷史的前後聯繫,重新書寫。

宮崎駿的大部分人生,都在回答這個問題

影片發展到高潮段落,是“鸚鵡們”和“創造者”的爭鬥。

“鸚鵡”,就是沒有自己思想,只會學舌的代表。他們雖然銀幕形象還很可愛,但是會殺人、吃肉,看起來就很蠢,骨子裡就是不帶腦子的戰爭機器。他們的代表是“鸚鵡大王”,要和創造者去交涉,試圖去掌握“塔”的建造權,但他們沒有人的血脈,也缺乏建塔的能力。

鸚鵡們既蠢又壞,但作爲動畫形象,還是有幾分可愛之處。

在20世紀30年代,從發動侵略我國的“九一八”到全面侵華的“七七事變”,這些年間日本政界有非常複雜的軍事法西斯佔領國家政權的歷史,甚至還發生過首相被刺身亡等政治事件。從軍部態度來說,他們有不同的派系,不反對天皇,但都希望以自己的意志來掌握政權引導國家走向。

這段歷史是非常激烈的。但證明了這都是方向錯誤的選擇。“造塔者”看出了這種“不潔”,但他已經太老了,又被裹挾着前進,無力做些什麼。他寄望於年輕一代的牧真人去接過他的事業。但是“鸚鵡大王”蠻橫地跳出來,要證明自己有能力接棒,卻是亂搭一氣,造成了塔中世界的全面崩潰。

暴力的鸚鵡大王,與年邁無力的塔中建造者。

塔中的所有,都在塔中呈現。最後是天地崩壞,如同一場夢一般,什麼都沒有了。

“火美”去了另一個現實時空,她能否掌握住火的力量,改變自己被燒死的命運,要看她自己的選擇。而牧真人回到了現實,他也沒有能真正改變什麼。只是經歷了一場少年的冒險,似乎看懂了一些事,治癒了自己的心靈,卻也很難說明白。

影片最後,如同開場,以一種同樣簡潔的方式,牧真人離開了鄉村環境,投奔“從廢墟中開始重建的日本社會”。戰爭已經結束了,他帶着一本母親留給自己的書,書名叫《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這是母親對孩子的寄語,也是宮崎駿對年輕觀衆的寄語。

走過青年時代後,宮崎駿導演的大部分人生,都在回答這個問題——他用畫筆在不斷創作。而對於日本觀衆來說,這個問題將決定了日本這個國家和民族,是否能夠選擇和平,走上正確的發展道路。

從年歲上來說,我們都猜測可能這是宮崎駿導演創作生涯的最後一部作品。當然十年前《起風了》公映之時,大家也都有過這樣的猜測,沒想到導演今天又拿出了新作。

也許本片之後還有下一作?誰知道呢?

從歷史來說,永遠沒有封筆。每天都是新時代的第一天。

而未來是怎樣的人生和時代,需要我們回顧歷史,啓迪智慧,再面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