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曹旭:六朝文學詩性的光芒

六朝,是金粉東南的符號;詩性文化的象徵。

有人以“六朝”指代“魏晉南北朝”。忽略地域,而用時間概念,因爲“魏晉南北朝”雖然全面,但稱呼起來太麻煩,不如“六朝”二字簡約、靈便,像六朝小品一般雋永。也可以說,這四百年的文化歷史,“魏晉南北朝”是其正名,“六朝”就是別稱吧。

文學,也是一株植物。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有自己的呼吸和生命。中國文學,便是這樣一個鮮活充沛的生命體——人和文學的關係,就像一個人的成長史。

先秦是文學的萌芽。人和文學的關係,是無憂無慮,兩小無猜的孩童時代,一切都在美麗的朦朧之中。

兩漢有了自主意識。知道要好看,有文采,便想方設法地打扮自己,頭上戴的,身上穿的,以裝飾爲美,過分爲美,弄得金翠滿眼,珠光寶氣,漢賦就是例子。

六朝文學變成青年。模樣更俊俏,眼角更分明;人與文學開始初戀。騎馬的時候,採蓮的時候,宴飲的時候,贈答的時候,覺醒的時代,覺醒的人,懂得了詩、賦、文學和他自己生命的關係。

唐代是人和詩歌舉行婚禮的時代。文學變成新郎、新娘。凡是讀過唐詩的人,都目睹了婚禮壯觀的場景。看到恢宏的氣勢,聽到震撼的軍鼓,沸天的歌吹;詩人如雲,衆星拱月,李白、杜甫坐在當中,飲酒、掀髯、談詩。

宋詩,是人與文學婚後的回憶。越回憶,越理性;越回憶,細節越多,越清晰難忘:耐得起咀嚼,苦茶一般有味道。

元、明、清詩是人與文學婚後的一大堆雜事:生孩子,做家務,洗尿布。那是一個夫妻吵架,鄰里糾紛的時代,雖有絕妙好詩,但各種各樣的詩觀,各種各樣的詩說,各執一詞的理論更多。

人的一生有很多階段,精彩紛呈。但初戀仍然是大多數人生命裡最甜蜜,最痛苦,也是最難忘的時期。這就是六朝文學的特點——

曹劉公宴,阮籍詠懷,陸機擬古,潘岳悼亡,左思詠史,郭璞遊仙,孫、許玄言,陶潛田園,二謝山水,永明聲律,樑、陳宮體。

那是一個活着的時候唱“輓歌”,暫住幾天要“種竹”,路走到盡頭會“慟哭”,擇婿之美在“坦腹”的時代。在政治鬆懈,道德渙散,人性張揚的社會裡,你在路上走的時候,到處可以遇到“禮豈爲我輩設”的狷介;“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的執着;喜歡喝酒、服藥、行散,“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真率。

那時候,一切都朦朦朧朧地隔着距離:文、筆、札和文學隔着距離;情、事、意和語言隔着距離;聲調和詩律隔着距離;玄言清談和審美隔着距離;人體美學和詩學隔着距離。正因爲有這些距離,文學才變得陌生,變得妙不可言。

在六朝詩歌探險的小路上,佈滿歪歪斜斜的腳印、不確定的因素,有時會往後退。在前面舉火把的人每每會問:

現在的詩歌,是言志,還是緣情?是感物,還是體道?現在的風氣,是人物品評,還是詩歌品評?

一切都在摸索,一切都在試驗,一切都是“初體驗”,所有的類型寫作都是“第一次”。

初戀的六朝,雖然爲唐代的婚禮做準備,但戀愛——本身也是目的。可以說,六朝初戀的詩美,有時比唐代結婚儀式上感受的還要多。

從文學的內部看,文學是“人學”,也是“情學”。中國文學在不同的時代,“情”和不同的美學因子結合,演變出不同的文學特徵。

先秦兩漢是“情”和“志”的結合,成爲“情志”,或稱“志”,所謂“詩言志”;六朝是“情”與“性”結合,所謂“吟詠性情”;唐代是“情”與“景”結合,唐詩最大的好處是情景交融,境生象外;宋代是“情”與“理”結合,因爲“情理”而有宋調;至元、明、清,“情”與“趣”結合,“情趣”是小品的神髓。但我以爲,“情”和“性”,是人生命裡最本質的東西。

時代發展,文學相銜:六朝播種,唐代收穫。

從李白那麼深情地讚美謝朓,讚美鮑照,把自己看成是他們的繼承人,就可以知道唐人和六朝人的關係。唐宋許多風俗習慣的形成,都是對六朝既定生活的繼承。在唐宋詩詞裡被虛擬化的典故,不少都是兩晉人真實的故事。唐朝人劉禹錫《自江陵沿流道中》說:“行到南朝征戰地,古來名將盡爲神。”隔着時間,六朝人的真實生活,被虛擬成唐朝人的精神財富。

宋代的理性與兩晉異中有同,蘇東坡的才無施不可和知識分子氣,喜歡居有竹,都受東晉王子猷的影響。如寫精神不可一日無寄託,夜間找朋友晤談。蘇東坡言簡意賅的《記承天寺夜遊》,讓人有點破生活的震撼;而比蘇文少四字,卻出了四個成語的《世說新語》王子猷“雪夜訪戴” ,則形神超越,成爲中國文學中的逸品。

在兩篇類似的小品裡,蘇東坡是“隨緣”,王子猷是“任誕”。如果說,宋人的“隨緣”,是情的“內斂”;那麼,六朝的“任誕”,便是情的“外拓”。宋人的精神,與六百年前的兩晉遙遙相接。

在中國思想史上,六朝的魏晉與戰國、晚明、五四都是思想大爆發的時代,中國的哲學與宗教、歷史與文學、中國人的文化精神,都在這些時代得到涅盤。文學的火鳳凰,也在六朝翩翩起舞,美侖美奐。

文學是感情的結晶,活的生命。文學研究,應該是“特殊的”科學研究,除了像研究歷史、哲學那樣靠文獻和理論,還要憑感覺,要感情投入。以前說文、史、哲不分家,那是就文化生態說的。具體研究的時候,應該與哲學研究、歷史研究有所區別。

區別在於,研究文學,既要有研究歷史、哲學的“理性判斷”,同時要傾注人的“感性判斷”;除了要進行“價值判斷”、“歷史判斷”和傳統的“以意逆志”,更應該“以心傳心”,用生命去體驗,去領悟,去感覺,這是文學研究的前提和出發點。

缺少“感性判斷”的研究,把文學與歷史、哲學、天文學、地理學等同起來的研究,是把活文學弄“死”、意義喪失大半的研究。

由此想到,20世紀王國維的“二重證據法”、陳寅恪的“詩史互證法”。他們爲文學研究拓疆開域,引領向上的一路,樹立楷模而與日月共輝。但是,“二重證據法”也好,“詩史互證法”也好,還都不是文學研究的最後目的。

在“二重證據法”、“詩史互證法”以後,把文學的每一首詩,每一首詞,每一篇文章都當成活的生命體。以 “感性判斷”介入“理性判斷”;讓“審美判斷”連手“歷史判斷”。讓它們共同參與,互相詰難,最後趨於一致,得出全面的結論,應該是21世紀文學研究中重要的思想方法和研究方法。

雖然文學研究都要用生命去體驗、領悟和感覺,以心傳心;但不同時代的文學,有不同的語言,不同的生命色彩,要有不同的體悟和感覺。六朝文學研究,要把握六朝人的情緒,感受六朝性靈的脈搏,找回人與文學,人與詩歌初戀時新鮮的感覺。

作者:曹旭

編輯:周怡倩

責任編輯:朱自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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