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中華文化」急先鋒(1)──詩人楊渡「海洋臺灣」六書讀後

2017自然模仿藝術96x189cm。(羅青繪)

《有溫度的臺灣史》,南方家園出版,2018。

《水田裡的媽媽》,南方家園出版,2014。

楔子

從1945至今,近八十年裡,在臺灣出任中華民國總統的有下列八位:蔣中正(1887-1975)、嚴家淦(1905-1993)、蔣經國(1910-1988)、李登輝(1923-2020)、陳水扁(1950-)、馬英九(1950-)、蔡英文(1956-)。無論現在未來,如欲知道哪一位總統會在戰爭危急多事之秋,團結軍民,從容佈署,指揮若定,誓死保衛全民現有生活方式,與臺澎金馬共存亡,請看楊渡的海洋臺灣史寫作,當會得到一定的判斷能力。

一、小人物的「氣魄」與世界大舞臺

「所以啦,我本來覺得『生爲臺灣人的悲哀』,好像有道理。但我曾經跟日本的技術拚過,我沒有輸。我自己做出專利。這就是一種氣魄。」楊渡在《水田裡的媽媽》(下冊),學老爸的口吻寫道:「對付日本人,要記得,不能求饒。即使戰死,也要像一個武士,站着死,勝過跪着殺頭。如果你軟弱投降,他會像切豆腐一樣,根本不把你放在眼裡。對付日本人,沒有軟弱,只有戰死。」這是楊渡父親楊銘煌(1930-2014),一個無法負笈東洋西洋深造,沒有顯赫博士碩士學歷,乏人教授撰寫論文方法,欠缺舌燦蓮花口才訓練的鄉下人;一個只能孜孜畎畝糴糶,汲汲土木版築的臺中烏日農民,在二次世界大戰前後的海島臺灣,奮鬥掙扎半生的樸素體悟。

「這就是一種氣魄。」這樣的豪語,竟出自於一個完全沒接觸過儒家經典的鍋爐工廠技工兼大老闆、榮獲獨家鍋爐專利的發明人,聽起來,居然大有孟夫子(377-298 B.C.)的豪情壯志,充滿了「大丈夫」與「浩然之氣」的懷抱,這不得不歸因於傳統農業家族的無形薰陶。楊發明人有一行標貼在辦公室牆上的自制箴言:「今不做,何時做?我不做,誰要做?」這種「捨我其誰也!」的良知,就是他「氣魄」的發電機。

「氣魄」之說,由來甚古,可以追溯到春秋時代。《左傳》「昭公七年」(534 B.C.)子產 (590?-522 B.C.)解釋「魂魄」雲:「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曰魂。用物精多,則魂魄強。是以有精爽,至於神明。匹夫匹婦強死,其魂魄猶能馮依於人,以爲淫厲。」可證當時的觀念,不必貴爲王侯皇族,凡人如「匹夫匹婦」,也都可以有「魂魄」。《禮記.祭義》雲:宰我曰:「吾聞鬼神之名,而不知其所謂。」子(551-479 B.C.)曰:「氣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與神,教之至也。」

鄭玄(127-200)注云:「氣,謂噓吸出入者也。耳目之聰明爲魄。是言魄附形而魂附氣也。人之生也,魄盛魂強;及其死也,形消氣滅。」可見「魂」以「氣」爲主,「魄」以「形」爲主,二者渾成,形成可以直通「神鬼」的「氣魄」,是個人「生命力」的最高展現,就連向來不語「怪力亂神」的孔老夫子,也不能否認。凡人只要讓自家「魄盛魂強」隨機應變的生命力,找到洽當的發揮點,譬如「創制鍋爐」,便可開啓不學而能的「良知」,蒙養出捨我其誰大丈夫的浩然之氣。雖然,在蒙養期間,精神肉體,難免要通過各種試探與鍛鍊,如「勾魂攝魄」的酒色迷惑,情感外遇,或「失魂落魄」賭債纏身,週轉不靈。

這位生於日本殖民時代,一輩子被家人、族人、村人喚做「魅寇」(「銘煌」日語發音) 的臺灣烏日小青年;這個日語小學畢業後,初中因戰事輟學的家中長孫、長子,如何在楊渡母親的支持與包容下,完成了他一生志業的探索、流浪與轉型,是《水田裡的媽媽》(南方家園,2014)這部上下二冊厚達六百七十餘頁家族史的核心主題。尤其是父親揮霍資金一空,母親代夫受過,因而違反票據法,遭逮入獄的辛酸故事,寫盡農民脫胎換骨融入工商資本社會的煎熬。全書描寫近百年來,在傳承三千多年的「士農工商」社會結構中,一個學經歷兩缺的莊稼漢,如何由汗水泥濘交織的田畝間,轉型入充滿機遇風險的「工商界」,爲兒孫後代,鋪平邁入後工業社會「士人」知識階層的道路。

《水田裡的媽媽》又名《百年漂泊》,書中觸及的題材,非常廣闊:有日本殖民者無情的壓榨與殘忍的殺戮,有後殖民時代自卑的反省與自尊的撕扯;有海島多元個性與大陸保守心態的糾葛;有威權獨裁蠻橫與民主法治正義的拉鋸;有貪婪無知導致的災難與失敗,有努力奮發創造的轉機與成功;還有農業、工業、後工業的碰撞與遞嬗,科學理性實證與民俗靈異信仰的隔閡與並存,可謂一部臺灣百年史的溫情演義,有血有肉,淚中有笑,讀之令人蕩氣迴腸,感慨良多。

不滿足只做小乘自了漢,楊渡從此書開始,以個人家族史爲基礎起點,從中部農工交錯的平原,向充滿工商變數的漁業海洋前進,上下追索,探討臺灣四百年來的華夏移民發展歷程。四年之後,他完成了七百多頁《有溫度的臺灣史》(2018),分上下兩冊,依舊由南方家園出版。

短短五六年間,楊渡之所以能夠流暢完成一千三百多頁的海洋臺灣寫作,當基於過去十多年來,在海峽兩岸及世界各地,紮實的踏查、訪談與調研。蒐集資料的過程中,他注意到兩個幾乎遭人忽略埋沒的異類人傑:一個是「羞作骯髒丈夫」的裁縫海寇兼移民領袖:顏思齊(1586-1625),他率先聚衆號召移民臺灣,在雲林嘉義一帶,建立規模井然的拓墾十寨。另一個是「拉着小提琴」的左翼農民革命家:簡吉(1903-1951),他率先發動強而有力的農民運動,組織完備,領導有方,堅毅不拔的與日本殖民帝國主義抗爭。

在《水田裡的媽媽》、《有溫度的臺灣史》二書之前五年,楊渡就出版了《簡吉:臺灣農民運動史詩》(南方家園,2009) 做爲熱身。在二書出版後,他又撰寫了《顏思齊與大航海時代》(南方家園,2019),興奮的詳述,明穆宗隆慶元年(1567)廢除海禁,開始讓泉州漳州、廈門月港、廣州澳門、澎湖臺灣等地,與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日本諸國公開貿易後,所發生的種種曲折故事。尤其是臺澎兩地,居然在十六世紀末,就登上大航海時代的舞臺,爲數千年來,以大陸導向爲主的中國歷史敘述,開啓了一條海洋導向的通道。

於是他再接再厲,於兩年後出版《澎湖灣的荷蘭船》((南方家園,2021),超越以歐洲航海史觀爲主的「東亞」或「遠東」史論,轉以臺灣海峽爲主體,重新建構此一東西碰撞交流史,爲「第一波全球化時代」的序曲,提供一幅華人觀點的生動敘事長卷。

楊渡以細膩簡淨筆法刻畫人事,以海洋中華觀點詮釋史料,讓讀者對許多耳熟能詳的大人物如:胡宗憲、鄭芝龍、鄭成功、鄭經、劉銘傳、林獻堂、蔣介石、陳誠……有了不同的看法。對比較不知名的重要人物:如姚瑩、黃承玄、南居益、沈有容、朱紈、林釬、周啓元、謝弘儀、張燮、江日升……有了新的認識。

尤其是對出身微寒的農民工商小人物與原住民頭目,如王直、李旦、顏思齊、餘清芳、吳湯興、林少貓、簡大獅、羅福星、莫那.魯道、達多.莫那、簡吉、李天生、李邦友……等;對尋常人家出身的女中豪傑,如謝雪紅、丁韻仙……等;還有各行各業的傑出代表,藝文影視界俊彥名星,都有生動描述與平實短評。無論是男是女,不分名氣高低,在楊渡的史筆下,有「氣魄」的小人物與大人物,相互穿插交錯,一起登上歷史大舞臺,充分體現海洋中華文化的特質與氣象。

說到「史筆」,史家不得不拜太史公司馬遷爲最佳典範。以《史記卷七十三.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爲例:

(趙)括軍敗,卒四十萬人降武安君(白起)。武安君計曰:「前,秦已拔上黨,上黨民不樂爲秦而歸趙。趙卒反覆。非盡殺之,恐爲亂。」乃挾詐而盡阬殺之。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前後,斬首虜四十五萬人。趙人大震。

短短七十七字,筆法精簡冷峻,遂令兩千多年來千萬讀者,熱血上衝,情緒翻騰,觸目驚心,永世難忘。

臺灣抗日最後一役,是1915年臺南禪師餘清芳率領的「噍吧哖武裝起義」,楊渡在敘述殘酷慘烈的戰鬥後,閒閒補上一筆:「當地許多村莊的青年男子,被集中起來。日方以一根約莫120公分高的竹竿,讓男子去對比。凡是超過的,就一律砍頭,或者槍殺。」(《有溫度的臺灣史》,頁110。)

1603年西班牙人發動,所謂「呂宋夷變」的「馬尼拉華人大屠殺」:「大屠殺不分男女老少,持續了二十幾天。張燮在《東西洋考》稱,被殺的華人有兩萬五千人,僅有三百人存活下來。而西班牙記載的人數更少,只有兩百人存活。倖存的兩百多名華人被生擒到馬尼拉灣的排櫓船 (galley)上爲奴隸服役。西班牙人當然也趁火打劫,把所有華人的房屋、財產、船隻等都沒收了。」楊渡敘述完屠殺始末後,寫下簡短的結論:「這一場大屠殺的死者大多是漳州、泉州一代的生意人,他們習慣攀親帶故,家族相幫,一起出海經商。因此對福建的家庭,打擊非常嚴重。」(《顏思齊與大航海時代》,頁122。)

在《澎湖灣的荷蘭船》一書中,楊渡描寫1602年荷蘭新教徒成立東印度公司,船堅炮利的絕對優勢,興沖沖的來到臺灣海峽,想打通與中國的貿易管道,卻遭1552年就巧計成功租借澳門,搶盡先機的天主教宿敵葡萄牙,以火炮拚死橫加阻擋擊退,只好於前後二十年間,來回遊蕩臺海,兩度強佔澎湖,最後轉佔臺灣臺員(安平),從事南海劫掠、轉手貿易及奴隸販賣,大發不義財。楊渡寫道:

「在海上搶劫方面,荷蘭派去馬尼拉的船,卻頗有斬獲。1623年4月在馬尼拉海域搶得三艘戎客船(中國帆船)和八百個中國人,船上滿載絲和貨物;5月1日搶得一艘戎克船和兩百五十個中國人;5月11日,在澎湖海域搶得一艘從馬尼拉回航的戎克船和兩百個中國人。這些被俘虜的中國人,變成奴隸,被帶到澎湖建城堡,要不就是被帶到巴達維亞去,當奴隸被賣掉。」

接着他引用荷蘭海盜船的《利邦上尉日記》爲佐證:「擄掠了三艘中國帆船,船上載滿各種物品。有生絲也有黃金、陶瓷及各種絲織品。我們一定追趕敵人,也總是能逮住不少人,有時候遠超過我們想要的人數,那且送它們去餵魚。」

最後,楊渡慨嘆道:「利邦上尉的口氣如此輕鬆,彷彿那些被抓到的船商、船員、乘客、漁民,遭推落下海而死的中國人,都不是人命,而只是『餵魚』的飼料。」(頁245。)

上述有關史實的描寫,筆法精詳,語氣平淡,時間地點準確清楚,沒有對加害者,謾罵詛咒,索賠道歉,或要求補償;沒有樹立記念碑的高聲呼籲,或成立紀念館的強烈要求。楊渡筆法平實,態度冷靜,觀點有如不相干的外國研究者。然而,任何有血性的讀者,讀罷,必定會火鉗烙心,皺眉深思,永誌不忘。

從父親楊銘煌寫起,楊渡往後延伸,寫到政治犯林書揚、音樂人羅大佑、建築師謝英俊…;往前追索,寫到客家烈士吳湯興、抗日禪師餘清芳,再上溯海商兼海盜的李旦、顏思齊…...還有西歐各國的東印度公司;以一支含蓄的生花史筆,他上下探索四百多年,巡弋臺海無數來回,冬季順着由北向南的洋流,進入南海區域的呂宋、巴達維亞(雅加達)、麻六甲;夏季順着黑潮,北上日本海區域的九洲、平戶、長崎,描繪出一卷海洋中華文化的曲折血淚開發史,表示其間還有無數英雄豪傑的事蹟,等待深入挖掘並生動演義。(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