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周志文/庭院裡的樹

庭院裡的樹。(圖/吳孟芸)

樹跟人的關係有時比人與人還來得深的,人也往往從樹的身上得到美感與啓發。

我自幼就愛看樹,往往會在一棵好看的樹前徘徊良久,主要在找出看它的最好角度。中年後在鄉下有間小屋,平時做寫作休閒使用。小屋北東南三方都看得到山,山就是不算高,也都會有逶迆之姿的。其實東邊遠處有高山,與臺灣北部的雪山山脈相連,開車進入小路前是看得見的,在家裡就看不見了。西邊是谷地的出口,有蜿蜒公路與城市相連,路上風景不很好,民居多混亂,臺灣鄉間大都如此。

是舊屋,原兩層,大約因久無人居,買時已有些隳敗了,我們看上它,是房子四周還有點空地,南北各有個小型院落。靠北的院子是大門出入口,有桂樹做籬,門前兩旁種了南洋杉,東西各有空間與鄰居相隔,算不上是院子,只能算是走道,也栽了些灌木。南方的院子稍大,屋初購時,院子角落還有棵高大梧桐,這種梧桐又叫油桐。油桐的干與葉都跟畫裡的梧桐很像,老杜〈秋興〉詩有「碧梧棲老鳳凰枝」句,但它跟老杜詩中的「碧梧」不同,傳說梧桐擊之有「清音」,可用來製作優雅的古琴,而油桐木質較脆,應是無法做的。油桐每年陽曆四五月間會開花,花是白色的,中心深紅,加上花蕊是黃色的,也算好看。看油桐花不能單朵的欣賞,而是看它落花的樣子,春夏之交,樹開滿了白花,一陣風來,總有花被吹落,由於是高大的喬木,上下距離讓落花有了姿態,數量多的話就形成了氣勢,也是很有可觀的。一次颱風來襲,由於當風,油桐樹被連腰吹折,當然再長不難,但盱衡形勢,還是僱工將之砍除了。

院子原還幾棵很高的相思樹。相思樹是臺灣土種的樹,光是樹名就帶有深情,余光中在香港時曾以「臺灣相思」爲題寫了篇懷念臺灣家鄉之作,所以一開始我們對它是懷有好感的。但庭院中的相思樹很難纏,它的葉子細長,春夏間開的小黃花數量又多,花葉落下會堵塞水溝,難以清理,除此之外,相思樹春末還會長一種垂絲的小蟲,落人頸項髮際,令人很不舒服,所以趁着請人砍油桐時也一併將之移除了。砍樹工人索價頗高,因都是喬木,砍下後必須用大鋸鋸成小段才能運走,才知道小院子是不宜種大樹的。原種在大門兩邊的南洋杉,當時還小,但料想得土宜之利,繼續下去,也勢必裂石崩雲,園藝專家認爲將來定會不可收拾,建議一併將之移除了。

朝東如走道的小院中,原主人留惠於我的有幾株香蕉與木瓜,所結的果實都很甜美。香蕉收成時是成掛的,一株結實總有十幾近二十掛吧,自己吃不完,常用來分送友好。香蕉有種特性,收穫後不久就全株萎壞,必須將之砍除,砍除後不久根部會再生新芽,接着綠葉發華滋,只要稍注意灌溉施肥,隔一兩年便會再有收成了。但要知道選擇,在新芽中只能擇一留下,其餘皆須立即刈除,種香蕉絕不能貪多,方寸之土是容不下數株齊發的。

我們家的木瓜質細香甜,是很好的品種。種木瓜要注意施肥,卻不宜太過,據說太過會「腴死」,所謂腴死不是真死,而是它會因有現成吃喝反而營養不良,跟富家子弟一樣,養尊處優就不學好了,過於富裕的木瓜往往不好好結實,勉強結實,也不好吃。後來我家的木瓜樹越長越高,結實時分常引來衆鳥啄食,一天我竟看到一隻漂亮的臺灣藍鵲,像啄木鳥一樣將雙腳緊攀在樹幹上,爲保持平衡,還不停的拍打雙翅,正大口啄食我家的木瓜呢。由於木瓜太高了,我們管不「上」它,最後也死了,它是被衆鳥「啄死」而非腴死的。

南院除掉油桐與相思樹之後,不知何處飛來一種子,等稍長大,發現是棵樟樹。樟樹的樹芽新嫩,非常好看,也得土宜之便,日見長大,幾年後已成一極具姿態的大樹了,樟樹是一種很好的樹,其油脂經提煉可制樟腦,是防蟲的利器。可惜這棵天外飛來的樹長在與人隔鄰的牆邊角落,據說根已延伸到鄰家去了,也不得不在鄰人要求下僱工移除。

樟樹飛來之前,原地有棵梅樹,每年春天會開白色的梅花,臺灣梅花多是復瓣,這株卻是單瓣,花雖小,還是有姿態可言的。我後來在原來油桐與相思樹之間的空地栽了棵杏花,這株杏花給了我許多優美的聯想與歡樂的回憶。杏花的花朵比原有的梅花大多了,也是白色的,花開時朵朵崢嶸,各具丰姿,落花時輕柔飄墜如雪,更是難得的美景,我《時光倒影》一書中有篇〈杏花雨〉談過它,文曰:

有一個春天,我曾獨自面對一樹繁華璀璨的白色杏花,達一週之久,也都是春雨輕綿的日子。一天,雨停了,卻颳起了風,脆薄的杏花花瓣,紛紛隨風飄落,比蝶要輕,比雪要柔,空氣中含有一種不不真實的香味,遠處羣山,隱隱的響着春雷,彷彿輕敲的定音鼓,那種雷聲,不使人驚嚇,反而令人昏昏欲眠,春天真是個令人沉醉的季節呢。約莫要十天或更長的時間,這趟欲眠的昏沉,才得以清醒。然而等到宿醉初醒,杏花已落盡,花事已了的杏樹,早換妝成滿樹的綠蔭,不久前的雨雪之姿,只留給你夢境般的想像了。

這段文字,已故老友柯慶明在幫我寫的書序中也引出了,他的評語是:「真的是風飄萬點,如夢又如幻;醉人春色轉眼,但並不成『空』,而是蔭蔭夏木的森立,宇宙生機在此何嘗稍息……」我的文章當然沒有柯慶明所說的好,但花開花落的盛景確實是存在過的,文中所寫的杏花就是我小院所植。但大約十年後,這株杏花突然感染了植物的褐根病,旁邊的梅花也一樣,搶救無方,都相繼枯死了。

我有個晚輩讀臺大森林系,一次他給我兩株櫻花幼苗,我將一株種在杏花空出的地方,另株種在向北的前院。褐根病毒可能尚未盡消,後院的櫻花一直長不好,不久也死了。倒是前院的櫻花逐漸高壯,年年都會盛開。我家櫻花是常見的山櫻,不是吉野櫻之類的名種,花色洋紅,有點俗豔的成分,而它花開時花朵總是朝下,顯得志氣不高的模樣,我一直不很喜歡它。但它有個特色是總會提早開花,一般櫻花的開花期在二三月之間,它卻通常在元旦前就開了,朋友見了說我家的櫻是「報歲櫻」。這株櫻花可能知道我不很在乎它,就越發立志要長得更好,花開時也有模有樣的,形成的盛景似要博我青睞。

院中植物還有桂花,桂花不以花姿奪人,而是以香氣。秋天過後,只要窗戶開着,盛開的桂花會把香味傳進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桂花不像玫瑰,它的香氣是純中國式的,總是冷不防的令人聞到,所以是清冷的「遠香」。夜深我獨自一人時,常喜歡把門窗敞開,再把燈關上,此刻桂香滿溢,看着院裡的樹影在風中搖動,偶爾也能聽到遠處水澤鶇鳥有節奏的啼聲,鳥聲咚咚如鼓輕敲,跟計時器一樣。

大家都認爲樹不會動,其實植物也是生物,所有生物都是會動的,樹的發芽開花、結蒂垂實到落葉落花,無不在動,還有日曬風拂,霜降雨淋,外在的力量也逼它隨時在動着,只是植物的動比動物的動要輕緩些。植物不會虛張聲勢,而它的生命往往比一般動物的更爲堅韌,斧鉞臨之,一聲痛也不喊的,而且在創痕之邊緣,往往又奇蹟般的發出新芽出來,一不小心,假以時日又嘉樹成蔭了,它求生的意志令人讚歎,佛經不是有「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的說法嗎?樹給我的感悟,往往比別的更多。

提起菩提,很自然想起舒伯特在他連篇歌曲集《冬之旅》(Winterreise)中的那首〈菩提樹〉(Der Lindenbaum)的歌,用的是詩人謬勒(Johann Ludwig Wilhelm Müller, 1794-1827)的詩,其實歌中的樹名該譯成椴樹纔對,椴樹有如心形的樹葉,跟菩提樹很像,只是小了些,樹皮有深溝,就不如菩提樹的光滑了。我1997年在布拉格住過一年,朋友示我克朗(捷克錢幣)上有椴樹樹葉的圖案,才知捷克是以椴樹爲「國樹」的。歌的第三段是:

Und seine Zweige rauschten,als riefen sie mir zu:

“komm her zu mir,Geselle,

hier findst du deine Ruh!”

譯成中文是:「依稀聽到樹葉簌簌聲,彷彿是在說:朋友你來我樹下,你會找到安靜。」確實,我們常因一棵樹而領會出寧靜的力量,而樹是從來不說話的,原來在很多地方,無聲纔是聲音的起源。歸有光在他的〈項脊軒志〉裡描寫他長年所居的狹小書房,最後也有段關於樹的描寫,是: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短短几句,將死亡(妻)與活着(枇杷樹)相對比。歸有光寫感情極爲收斂,但文中處處有懸蕩之姿。人生在世,必須面對許多成長與消亡,樹猶如此,當你知道這個底蘊之後,還能貞定如一且不動聲色,這時,你才能體會到舒伯特歌中反覆出現的「安靜」一詞的含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