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張啟疆/我的文言文暖暖包(上)
我的文言文暖暖包。(圖/想樂)
「娃兒!現在你知道『汗牛充棟』是啥了?」
郝爺爺笑着拍撫你瘦小的肩膀。
是啊!你是滿頭大汗的牛牛,後悔自己的「衝動」:幹嘛不在家寫功課,跑來幫老人家「年終大掃除」?
郝爺爺沒說錯,你屬牛。
個性也很牛。
搞定《大英百科全書》後,你其實更像是剛煮熟的蝦子,渾身溼淋淋、紅通通。
一整套「諾貝爾文學獎作品集」,你得雙手合抱,駝背彎腰,分七、八趟才搬得完。
歲末冱寒,冷風升級爲冷鋒。偌大的院子,每一回枝搖葉動,便是刮骨鋼刀探鑽你的小臉和脖頸。
你的體感,卻是寒流天走進火鍋店的那種溫暖愉悅。
或者說,沉醉在「助人爲快樂之本」的庭訓。
你氣喘吁吁,瞇眼傻笑,用黑色毛衣的袖子擦拭額頭的汗水。
薄薄一層水光,一接觸空氣,就凝成冰河。
其他磚頭著作,如《世界文明史》、《西洋美術史》、《寰宇搜奇錄》、《康熙字典》……在一旁列隊堆高,乖乖站好。
等等!屋子裡弄乾淨後,這些書還得扛回去。
你扁着嘴,皺起眉頭。
「大掃除就大掃除,爲什麼要把書統統搬去院子?」
「古人不需要透透氣嗎?」
見你手忙腳亂,郝爺爺讓你的耳朵也不得閒。
「你知道,東晉時期有位名將,叫作陶侃,每天閒來無事,把一百塊磚頭從屋內搬到屋外,再從屋外搬回屋裡?」
「陶侃運甓」的故事你聽過。
「從樓上搬到樓下,再從樓下搬回樓上,或是來我們學校跑操場十圈,運動效果應該更好。」你居然懂得調侃古人。
「哈哈哈!」郝爺爺的大笑聲,迴盪在冷清清的廳堂。
他接着說:「我也覺得,搬磚頭只能『勞其筋骨』,是苦力的象徵;像你這樣搬書,纔有『苦其心志』的況味。」
「爲什麼?」你問。
「磚頭只有物體的重量。」
「那書呢?」
「靈魂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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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到底要幹嘛?把文言文廢掉嗎?」
冬至午後,寒風砭骨。兩杯熱咖啡,是爆炸性話題的引信。
朋友對近來的「文言文爭議」發出獅子吼。
「那些優美的唐詩、宋詞,從此美得像明日黃花?」
「李白、王維、蘇東坡……以後都變成『歪果仁』?」
「我的韓國朋友說,孔子是韓國人。」趁着朋友舉杯換氣的空檔,你插進一個冷笑話。
「你看!別人視如珍寶的東西,我們棄若敝屣。你說氣不氣人?」
「嗯,嗯。」你忙着對付切片蛋糕上的亮麗草莓。
「那些經典的價值,不只是文學技巧、美學表現;也包含數千年來中國人的立身處世之道。『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光是這一段話,就夠我們學習一輩子……」
「喂!你有在聽嗎?」朋友瞠着大眼睛瞪你。
「我知道了!妳是現代小龍女。」
「什麼意思?」
「古墓派掌門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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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語文啓蒙,不是從白話文開始。
你的原生家庭,稱不上書香門第,也不是文學世家或童話城堡。
《白雪公主》、《小王子》、《伊索寓言》……這些陪伴小朋友成長的童書,與你無緣。
枕頭邊那本《苦兒流浪記》,是在媽媽離家後,你偷偷存下幾個月的零用錢買的。
你家的櫥櫃,酒比書多;除了發黃的《三字經》,缺了封面的《唐詩三百首》,完整一排《蔣總統秘錄》,娓娓訴說這個單親家庭的鐵血與陽剛。
你的父親,出身軍旅,對「賞風吟月」、「傷春悲秋」的文學作品興趣缺缺。
遠離戰爭後,他開始迷上「方城之戰」(注1)。
不過,他相信「四書五經」的教化功能。
在你還不識字的幼兒階段,《三字經》是你的例行早課。清晨醒來,攤開書本,父親念一句,你跟一句。
不敢插話或多嘴。
只有在第一次聽到「茍不教,性乃遷」時,傻傻問:「狗狗爲什麼不叫?」
你很乖。
父親每天賞你一顆糖,害你未到始齔之齡,牙齒掉光光。
只有一次,你老爸氣得要揍人。
那時,你已經上高中。老人家突獲家書,悲喜交集,喃喃頌念:「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對「家」迷惑的你偏偏唱反調:「君自他鄉來,欲往故鄉去。請問,『故鄉』在哪裡?」
「君自他鄉來」成爲你後來創作「眷村文學」的基調。
不到六歲,你已將《唐詩三百首》背得滾瓜爛熟。
雖然你不懂李商隱既前瞻且後設的「卻話巴山夜雨時」、孟浩然一心求仕又故作清高的「欲渡無舟楫」。
入學那年,班上有位漂亮女生,輕輕鬆鬆背出杜甫的〈客至〉、〈春望〉,博得全班同學的掌聲。
老師喜孜孜問:「還有誰會背唐詩?譬如說,『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
你怯怯舉手。
接下來十分鐘,在目瞪與口呆之間,瞬間拉長到永恆的距離,你眨巴着羞澀的小眼珠,一字一句,慢條斯理,背誦白居易的〈琵琶行〉和〈長恨歌〉。
風停的午後,你的牙牙童音,是預演「低眉信手續續彈」的稚嫩獨白。
父親要你繼續挑戰《古文觀止》——NO!NO!你搖頭如搖博浪鼓,二話不說,逃之夭夭。
那幾年,父親身負機要,家中的賓客絡繹不絕。
他們拎着水果籃,懷抱餅乾桶(奇怪?這些大人愛吃零嘴?)恭恭敬敬上門,左一聲「鈞座明鑑」,右一句「懇請賜教」,然後窸窸窣窣說悄悄話。
更怪的是,你的父親什麼都不收,冷回幾句:「忝居卑職,誠惶誠恐,悉數奉還。」連餅乾屑都不留給你。
耳濡目染之下,你很習慣那種「文言腔」。
所以你看古裝劇,如《包青天》、《清宮殘夢》(注2),沒有語言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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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我『食古不化』?」
朋友拾起攪拌咖啡的小湯匙,在空中晃了晃。
銀光一閃,好像一把小李,直取你支支吾吾的咽喉。
「豈敢!豈敢!」你雙手抱拳,打恭作揖拍馬屁。「這位女俠憂國憂民的情懷,教區區在下敝人我慚愧不已。」
「少來!我知道你筆下的『古墓』是什麼意思。」
朋友撇撇嘴,篤定地說:「你說:『每一部古書,都是古墓;每一座古墓,等待奇賓,前來憑弔或盜寶。』顯然,你是後者:古聖先賢的每一部心血,都是你『盜寶』的目標。」
「喔!妳看過那段文字,還背得出來?」你的眼睛,亮得像冬夜天空最遙遠的星子。
朋友好像沒發現。
「反過來說,你不怕有人在你的字裡行間汲取靈感?」
「要聽大實話?」你微微一笑,用來掩飾眼眉嘴角的苦澀。
因爲,讓你害怕的事,不是被人「汲取靈感」。
「說!」
「每一回逛書店,去圖書館,看見那些蒙塵、發黴或泛黃的書冊,尤其是被遺忘在書架角落的優秀作品,我的心,總不免抽痛。」
「爲什麼?」
你深吸一口氣,不想把話題弄得太嚴肅。
什麼樣的比喻,讓人一聽就懂?
「因爲……作品像舞娘,作者就是靈魂的暴露狂;沒人看,舞就白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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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郝爺爺,是在前一年冬天,你還在念幼稚園大班。
「娃兒!你鬼頭鬼腦地瞧什麼?這裡又沒人跳脫衣舞。」
「啊!」你像是被逮個正着的樑上君子,一個轉身,想要閃人。
「要不要進來坐坐?」
宏亮的聲音是套索,捆住你的腳步。
風吹,枝葉抖動,大榕樹向你招手。
冷颼颼的黑夜,頭一回,你小小心房的那盞燈,亮了。
十分鐘前,你呆立巷口,凝睇古色古香、一燈如豆的書房。
一名白髮老先生,危坐窗前,蹙眉讀書。
搖頭晃腦,嘴裡嘖嘖有聲。
桌上掀開杯蓋的保溫杯,打着熱呼呼的呵欠。
老先生拿書的方式很特別——不是用捧的,也非攤在桌上,而是捲成筒狀,握在手裡。
關老爺夜讀《春秋》的姿態。
後來你才知道,那是線裝版的《論語》。
「那回啊!你深夜『來訪』,爺正好讀到『有朋自遠方來……』」郝爺爺笑呵呵說,「擡頭一看,咦?怎麼不是《聊齋》裡的女鬼?是個娃兒?哈!原來『遠方』是指遙隔一甲子的時光。」
那夜,你躡手躡腳進屋,瞠望琳琅滿目的藏書。
書櫃裡森然羅列的書脊,是月下的峰巒,閃閃發光。
「來!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郝爺爺遞給你一杯熱茶。
那首詩你背過,但不瞭解是什麼意思。
回家後,你翻遍《唐詩三百首》,終於知道作者、出處。
那是白居易的〈問劉十九〉。
「劉十九」是白居易的好友劉禹錫的堂兄劉禹銅。
從此,你迷上「綠螘新醅酒」?
不!你找到屬於自己的「紅泥小火爐」。
那天起,放學後,你不跟同學玩耍,不再打電話纏老爸:「你什麼時候回來?」
你跑到郝爺爺家「啃書」:從書櫃左側最下層開始,逐冊逐頁翻閱,一字一句凝讀,像一隻小蠹蟲。
看得懂。看不懂。
三分熟。七分懵。
你是餓壞的食字獸,古今中外,賢愚貴賤,好詩詞爛文章,照單全收。
很快地,父親發覺家裡散發着濃濃書味:《昭明文選》搶灘你的小書桌,《古文觀止》接着來報到。金庸和古龍的武俠小說,在櫥櫃最上層刀來劍往;西方文學《蛻變》與《簡愛》,也在客廳茶几爭地盤。
發現你打破小豬買了全套《亞森‧羅蘋》,父親面露不悅:「看書是好事,但要看有用的書。」
「把手伸出來。」郝爺爺和你擊掌,「哪!送你一張不限期的『隱形借書證』,永遠有效。」
「那位郝上校啊!唉!」提到郝爺爺,父親表達惋惜之意,「比絕大多數將官更優秀,爲什麼升不上去?你懂嗎?」
你瞠着迷惑的小眼睛。
「兒子啊!你要記住:忍一時之氣,保百年之身。」
多年後,你問父親:「在你們眼中,郝爺爺是什麼樣的人?」
父親望着窗外的白雲蒼狗,好半天,吐出兩句話:「同僚譏他『不識時務』,我認爲……他很孤獨。」
這話,什麼也沒說,也說明一切。
「你呢?你在他家讀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書,你怎麼看這號人物?」
你捧着當年郝爺爺送你的《聲音與憤怒》。
「老爸!郝爺爺像一個超級大書包,不!他是你兒子的童年暖暖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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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杜甫不是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朋友似乎嗅出蹊蹺,改變語調,好言安慰你:「讀書,寫書,愛書成癡,本就是我們自己的事。」。
「文章寸心事,得失千古知。」你的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你說什麼?我想,不必等到『千古』,再過幾年,那些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就沒人看了。」
「老子、莊子和陶淵明,不會在意這種事吧?」輪到你安慰朋友。
「我擔心的是,下一代語文能力的淪喪。」朋友的火藥庫又炸開了,「年輕人不喜歡老骨董?無所謂呀!但就算是醫生、數學家、工程師,永遠不必寫論文?作簡報?上臺演講?考卷上的題目,也是中文吧?」
朋友喘了幾口氣,繼續抱怨:
跟你說個網路笑話。
有一位斯文的男士去小吃店用餐,閒聊時問老闆娘:「您貴庚?」
老闆娘不高興地說:「亂講!我們的羹不貴。」
這種荒謬的情境只會……幹嘛?你要說什麼?
「現在的魷魚羹,真的很貴啊!」你苦着臉說。
見朋友神情不對,你趕緊賠不是:「哎呀!女俠息怒!」
你捧起放在桌旁的大水瓶,爲朋友倒水,順便訴說兒時回憶:「小時候啊!我的村子有一位學富五車的老爺爺,他常說……」
注1:打麻將。
注2:《清宮殘夢》是臺灣電視公司於1970年12月播出的古裝劇,也是臺灣電視史上首部國語清裝劇。由張冰玉飾演慈禧太后,大受好評。《包青天》則爲1974年華視推出的八點檔連續劇。初代包青天由儀銘擔綱,1993年出現金超羣版的《包青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