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 四兄弟的恩怨裡,藏着一個縣城航運的興衰史

大國小民》第12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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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們縣緊靠長江,從古至今,水運發達。很早以前,縣裡有5個國營和集體性質的船運公司,改革開放後,個體船舶如雨後春筍,爲航運市場帶來了活力和競爭。2000年左右,原有的國有和集體船運公司,陸續破產或改制,新的民營船務企業登上了歷史的舞臺。

在工商聯的指導下,我們縣各種行業都成立了商會,可船老闆們都怕耽誤自己的生意,沒人願當“會長”,船務商會便一直沒組織起來,讓工商聯的費主席頗費腦筋。他偷偷做了番“民意調查”,船老闆們都推薦乘風船務公司的曾老闆做會長——曾老闆在我們縣專營船舶運輸,企業規模最大,相比其他老闆,人也年輕,費主席本來就看好他。但曾老闆推說自己能力有限,勝任不了,費主席三番五次去動員,他就是不答應。

春末的一天,我在工商聯開完會,費主席給我說:“你們老闆和曾老闆是結拜兄弟,給你們老闆說說,我請他去給曾老闆做做工作。”回去後,我把話帶給了老闆。老闆有點意外,臉上閃過不自信的神情,沉吟了一下,還是同意了。

我們老闆和曾老闆當年結拜時,是四個兄弟,知情的人並不多,我也是偶爾聽到老闆提起過。當時在酒桌上提出拜把子的,是我們縣農商行(當時還叫農村信用聯社)的韓主任,那天他喝多了,興奮異常,嚷叫着說大家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酒桌上其餘的三個老闆求之不得,紛紛響應。於是韓主任便給每人斟滿酒,四人碰了杯,一飲而盡,算是義結金蘭

四人中,按年齡順序排,韓主任是“大哥”,江發公司的陳老闆是“二哥”,我們老闆是“老三”,曾老闆是“小弟”——他比我們老闆小五歲。這裡面,除了韓主任,他們三個老闆的手裡都經營着船舶運輸業務

我們老闆說,那時國有銀行沒抵押根本無法貸款,只有信用聯社管理靈活點。我們縣煤礦多,煤炭銷路好,船運也跟着賺快錢。幹船運的老闆們不斷想法“找錢”擴大規模,所以,都和韓主任走得很近,請他吃吃喝喝是常事。

幾個結拜兄弟中,陳老闆的公司當時經營得最好,我們老闆次之,曾老闆那時纔剛起步,從原來跟人合夥辦的公司中退了出來,自立門戶。陳老闆過去是國有船運公司的副經理,和我們老闆交情不淺。90年代,個體船舶運輸還必須得掛靠在企業才能取得經營資格,我們老闆打的第一艘船就掛靠在陳老闆的國有船運公司。2000年後,國有和集體企業“關停並轉”,職工“買斷工齡”,政府鼓勵企業改制,在拍賣生產資料時給予優惠,之前公司的一把手想獨自收購,遭到職工們的強烈反對,大家說他整垮公司的目的就是想改公爲私,獨吞企業。而之前作爲副經理的陳老闆工作踏實、做事認真,職工們力薦他來領頭改制。最後,職工們自籌了部分資金,加上政府給的補償金,買下了公司的兩艘船,將公司改制成了民營股份制,取了個吉利的名字,陳老闆則被大家推舉爲負責人。

之後幾年,老闆和員工上下同心協力,企業經營節節攀升。陳老闆又帶頭出資,加上在社會上高息集了部分資金,打了一艘新船跑客運。在和韓主任成了“兄弟”後,陳老闆乾脆把三艘船全部抵給信用聯社,又貸款繼續打造新船。

那時,西南地區的陸路交通還不像現在這麼發達,沿江城市的物流大都是走水路,船舶載貨多、價格低,就是耗時長點。因爲船運行業的工資比別的行業要高出許多,吸引了大批農村60後、70後的人上船當“學徒”。有點文化、人脈的,學駕駛和輪機,文化低的學做水手。學個兩三年,考了職業資格證書,就能成正式工。

江發公司的老船員都是股東,工資加分紅,收入讓同行業羨慕不已。但好日子並沒過幾年,船員們的責任心就慢慢鬆散了,駕船漫不經心,工作都讓學徒幹,聚羣打牌賭博,安全事故不斷,不是船偏離航道擱了淺,就是油加滿了流進河裡。陳老闆既要打新船,又要跑業務,還要處理應急事務。

本來江發公司爲壓縮人力成本,辦公室人員配置本來就少,平時副經理除了管船舶航行和調度,還要負責處理公司內部事務。每次船舶回港,陳老闆和副經理都要上船開會,解決各種問題,批評處罰違規的船員,督促員工提高責任心。但收效甚微,公司出行的船,仍是想停就停、想走就走,中途擅自接私活掙錢,業績逐年下滑。即便陳老闆加大處罰力度,也沒什麼改變,倒是他熱衷造船吃回扣的事,在船員中傳得有鼻子有眼。

等公司出現虧損,職工們便常來公司鬧,問責陳老闆,說他沒管理好企業,有私心,要召開股東代表會。會上,股東代表們有備而來,咄咄逼人地說要對公司賬目進行清查,每一筆開支都要說清楚用途。陳老闆自認無愧,答應了,但沒想到代表們又得寸進尺,提出:“還有,公司的重大決定,必須要我們同意;公章,財務章,我們要暫時代管。”陳老闆無奈,依舊只能答應。

這樣一搞,公司用公章都要一堆人同意,很多急着辦的事,他們都拖着。公司需要馬上決定的事,因代表們意見不統一,遲遲不決,嚴重影響了生產經營。陳老闆忍無可忍,和他們爭吵了多次。

2004年國慶節,江發公司一個船員結婚,因工作沒有趕上午宴的客船船員們,晚上又去補桌。一衆人推杯換盞,比誰酒量大,喝完沒躺下的,又開始賭了起來,都忘了船上要值班。拂曉,客船突發大火,火借風勢,把船燒成了光架架。看着江上黑黢黢的、已經變形的空殼,陳老闆悲痛欲絕,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火災還沒有處理完,又發生了沉船事故,死了兩個船員。陳老闆對公司徹底寒了心,提出辭去職務,退出公司,可股東代表們把公章交到公司後,都不管了。陳老闆沒法,向法院提交了破產申請,江發公司成了我們縣第一個宣告破產的民營企業

陳老闆之前對公司的投資很大,他賣了房子、散盡家財,又找我們老闆借錢,總算還清了親朋好友的賬。之後,他徹底退出江湖,遠走他鄉打工去了。

2

我們縣緊靠長江,從古至今,水運發達。很早以前,縣裡有5個國營和集體性質的船運公司,改革開放後,個體船舶如雨後春筍,爲航運市場帶來了活力和競爭。2000年左右,原有的國有和集體船運公司,陸續破產或改制,新的民營船務企業登上了歷史的舞臺。

在工商聯的指導下,我們縣各種行業都成立了商會,可船老闆們都怕耽誤自己的生意,沒人願當“會長”,船務商會便一直沒組織起來,讓工商聯的費主席頗費腦筋。他偷偷做了番“民意調查”,船老闆們都推薦乘風船務公司的曾老闆做會長——曾老闆在我們縣專營船舶運輸,企業規模最大,相比其他老闆,人也年輕,費主席本來就看好他。但曾老闆推說自己能力有限,勝任不了,費主席三番五次去動員,他就是不答應。

春末的一天,我在工商聯開完會,費主席給我說:“你們老闆和曾老闆是結拜兄弟,給你們老闆說說,我請他去給曾老闆做做工作。”回去後,我把話帶給了老闆。老闆有點意外,臉上閃過不自信的神情,沉吟了一下,還是同意了。

我們老闆和曾老闆當年結拜時,是四個兄弟,知情的人並不多,我也是偶爾聽到老闆提起過。當時在酒桌上提出拜把子的,是我們縣農商行(當時還叫農村信用聯社)的韓主任,那天他喝多了,興奮異常,嚷叫着說大家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酒桌上其餘的三個老闆求之不得,紛紛響應。於是韓主任便給每人斟滿酒,四人碰了杯,一飲而盡,算是義結金蘭。

四人中,按年齡順序排,韓主任是“大哥”,江發公司的陳老闆是“二哥”,我們老闆是“老三”,曾老闆是“小弟”——他比我們老闆小五歲。這裡面,除了韓主任,他們三個老闆的手裡都經營着船舶運輸業務。

我們老闆說,那時國有銀行沒抵押根本無法貸款,只有信用聯社管理靈活點。我們縣煤礦多,煤炭銷路好,船運也跟着賺快錢。幹船運的老闆們不斷想法“找錢”擴大規模,所以,都和韓主任走得很近,請他吃吃喝喝是常事。

幾個結拜兄弟中,陳老闆的公司當時經營得最好,我們老闆次之,曾老闆那時纔剛起步,從原來跟人合夥辦的公司中退了出來,自立門戶。陳老闆過去是國有船運公司的副經理,和我們老闆交情不淺。90年代,個體船舶運輸還必須得掛靠在企業才能取得經營資格,我們老闆打的第一艘船就掛靠在陳老闆的國有船運公司。2000年後,國有和集體企業“關停並轉”,職工“買斷工齡”,政府鼓勵企業改制,在拍賣生產資料時給予優惠,之前公司的一把手想獨自收購,遭到職工們的強烈反對,大家說他整垮公司的目的就是想改公爲私,獨吞企業。而之前作爲副經理的陳老闆工作踏實、做事認真,職工們力薦他來領頭改制。最後,職工們自籌了部分資金,加上政府給的補償金,買下了公司的兩艘船,將公司改制成了民營股份制,取了個吉利的名字,陳老闆則被大家推舉爲負責人。

之後幾年,老闆和員工上下同心協力,企業經營節節攀升。陳老闆又帶頭出資,加上在社會上高息集了部分資金,打了一艘新船跑客運。在和韓主任成了“兄弟”後,陳老闆乾脆把三艘船全部抵給信用聯社,又貸款繼續打造新船。

那時,西南地區的陸路交通還不像現在這麼發達,沿江城市的物流大都是走水路,船舶載貨多、價格低,就是耗時長點。因爲船運行業的工資比別的行業要高出許多,吸引了大批農村60後、70後的人上船當“學徒”。有點文化、人脈的,學駕駛和輪機,文化低的學做水手。學個兩三年,考了職業資格證書,就能成正式工。

江發公司的老船員都是股東,工資加分紅,收入讓同行業羨慕不已。但好日子並沒過幾年,船員們的責任心就慢慢鬆散了,駕船漫不經心,工作都讓學徒幹,聚羣打牌賭博,安全事故不斷,不是船偏離航道擱了淺,就是油加滿了流進河裡。陳老闆既要打新船,又要跑業務,還要處理應急事務。

本來江發公司爲壓縮人力成本,辦公室的人員配置本來就少,平時副經理除了管船舶航行和調度,還要負責處理公司內部事務。每次船舶回港,陳老闆和副經理都要上船開會,解決各種問題,批評處罰違規的船員,督促員工提高責任心。但收效甚微,公司出行的船,仍是想停就停、想走就走,中途擅自接私活掙錢,業績逐年下滑。即便陳老闆加大處罰力度,也沒什麼改變,倒是他熱衷造船吃回扣的事,在船員中傳得有鼻子有眼。

等公司出現虧損,職工們便常來公司鬧,問責陳老闆,說他沒管理好企業,有私心,要召開股東代表會。會上,股東代表們有備而來,咄咄逼人地說要對公司賬目進行清查,每一筆開支都要說清楚用途。陳老闆自認無愧,答應了,但沒想到代表們又得寸進尺,提出:“還有,公司的重大決定,必須要我們同意;公章,財務章,我們要暫時代管。”陳老闆無奈,依舊只能答應。

這樣一搞,公司用公章都要一堆人同意,很多急着辦的事,他們都拖着。公司需要馬上決定的事,因代表們意見不統一,遲遲不決,嚴重影響了生產經營。陳老闆忍無可忍,和他們爭吵了多次。

2004年國慶節,江發公司一個船員結婚,因工作沒有趕上午宴的客船船員們,晚上又去補桌。一衆人推杯換盞,比誰酒量大,喝完沒躺下的,又開始賭了起來,都忘了船上要值班。拂曉,客船突發大火,火借風勢,把船燒成了光架架。看着江上黑黢黢的、已經變形的空殼,陳老闆悲痛欲絕,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火災還沒有處理完,又發生了沉船事故,死了兩個船員。陳老闆對公司徹底寒了心,提出辭去職務,退出公司,可股東代表們把公章交到公司後,都不管了。陳老闆沒法,向法院提交了破產申請,江發公司成了我們縣第一個宣告破產的民營企業。

陳老闆之前對公司的投資很大,他賣了房子、散盡家財,又找我們老闆借錢,總算還清了親朋好友的賬。之後,他徹底退出江湖,遠走他鄉打工去了。

煤炭暢銷的那幾年,也帶動了其他行業的繁榮。縣信用聯社的存貸業務連年取得了“雙贏”的局面。業績突出,韓主任也膨脹了,爲人處世很是傲慢。總社派人下來檢查工作,若工作組沒有的人物,他都端着架子懶得搭理。信用聯社的職工們對他意見很大,說開會時都是他一言堂,大事小事都是他拍板決定。

我曾經陪他喝過兩次酒,第一次敬酒時,他見我只喝了一杯,就板着臉教訓我說:“我的規矩是:你敬我酒,你必須乾兩杯。”我趕緊表示“補一杯,再罰一杯”,他的臉色才平和下來。

酒喝高了,韓主任就會大講他的“豐功偉績”,陪酒的人必須要聚精會神地聽,不能吱聲,不能走神,不然他就罵罵咧咧地發酒瘋。

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禍。後來韓主任被人舉報到總社,說他收受賄賂,弄虛作假,一手遮天,總社便將他的材料交給了當地檢察院做深入調查,人直接被抓了起來。據說檢察院來我們縣調查時,去“反映情況”的人排起了長隊。在拘留期間,韓主任悄悄請人捎話出來,讓“兄弟們”想辦法撈他出來——陳老闆已經身在他鄉,多少年沒回過家鄉了,他能指望的,只有我們老闆和曾老闆了。

我們老闆爲了尋求更多的業務和更大的發展,早把船務和房地產公司率先遷到了市裡,只在縣裡設了分公司,自己也常住在市裡了——市裡股份制銀行多,通過和他們的合作,老闆又打了幾艘新船,下水(往下游)裝煤炭,上水(往上游)運集裝箱。雖然公司的船隊規模沒有曾老闆公司的大,但集團的綜合實力和知名度已是縣裡民營企業的榜首了。

爲了撈出“大哥”,我們老闆專門回到了縣裡,聯繫人脈,疏通關係。另一邊,曾老闆也全力以赴,四處請客送禮。

三個月後,韓主任出來了,捱了處分,退了贓款,撤了職,被調到別的縣去了。期間他幾次召集“兄弟們”商量,想借力東山再起,還親自上門找過我們老闆幾次,但均沒有得到什麼迴應。老闆閒時對我們講:“他這次能夠平安着陸、沒被判刑,我們破財不說,真是絞盡腦汁,費盡了心機!”

3

我們老闆和曾老闆都屬志向遠大、想幹一番大事業的人,若不是因韓主任這個“大哥”,他們本不會有太多的交集。本來就是同行生嫉妒,業務上又都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兄弟之間交情不深不說,因爲暗中收購陳老闆船舶的事,我們老闆對“小弟”一直耿耿於懷。

自打煤炭行業火熱之後,我們老闆就把資金重點放在發展煤礦上了,對船運公司不再上心。

但看在工商聯費主席的面子上,他還是專門去找了曾老闆,委婉地勸他接受船務商會會長的職務。

曾老闆客氣地說:“三哥,我們都做企業,不說你也懂,我真的沒時間打理商會。”

我們老闆建議道:“你可以像我這樣,日常事務找個人來兼管,反正行業商會的事不是很多。”

曾老闆沉思了片刻,似乎也找不到理由推辭,反過來跟我們老闆說:“那你幫着推薦一個。”我們老闆想了想,便向他推薦了在一旁的我——我真是躺着中槍,有苦難言。我們老闆笑着對我說:“沒辦法,你幫着搞,不是盡義務,商會每月給800塊補助。”

就這樣,縣船務商會隆重成立了。曾老闆任會長,我們老闆加上另外七個船老闆被選爲副會長,我被聘爲秘書長。

船務商會不像煤炭和建築房產商會那麼財大氣粗,能租專門的辦公室、請專職人員——辦公室設在曾老闆的乘風公司,平時我們都在各自的企業工作,開會時大家才聚在一起。工商聯有什麼指示、要求,能處理的我就處理了,該傳達的我就通過電話、網絡傳達。船務商會既沒煤炭商會的張揚,也無建築房產商會的團結,會長、副會長、會員就像一羣散兵遊勇。

我對曾老闆說:“既然成立了商會,就要爲大家服務,給大家乾點實事,增強商會的凝聚力,讓大家擁護、信賴。”

曾老闆熱切地說:“我全力支持。於秘,我時間緊,公司的船在更新換代,商會的事,你放手大膽做,出了什麼差錯,由我負責。”

我只好應承表態,又問了句:“你還在造船,想當內河船業大王?”

“不是增加數量,有的是以舊換新,‘小改大’,淘汰舊的機器設備,更新不了的,賣了新造。”他停頓了一下,又道,“我這人能力有限,能守住現有的攤子就不錯了,不想再擴大了。”

有天商會開會,一衆老闆都感嘆現在行業稅費太重。我提醒曾老闆說:“你是人大代表,開會時可以提出減免稅費的建議。”

曾老闆說:“我是由鄉鎮選上的,分組時(界別)就分在‘鄉鎮’了,都談的是農業,我沒搞農業,討論時就隨便說了幾句。”

“你分到‘鄉鎮’是方便管理,討論時,你是民營企業家,就談企業的事,意見、建議、想法都可以說。討論有記錄,會後大家提的建議會分門別類進行梳理歸納,供領導決策。宏觀的大問題政府會研究解決,微觀的小問題就由主管部門辦理。”

“可有人提了很多意見,我看也並沒有起到作用。”

“現在政府加大了責任監督,對民生意見很重視。過去你們有了問題習慣用錢用關係去解決,也不能改變現狀,不要只埋頭拉車,還要擡頭開路。”

我請各位船老闆對船運稅費發表意見,做進一步瞭解後,就船運涉及的港口建設費、噸稅、貨物港務費等過重問題,向上級寫了一份建議,以商會的名義交給了縣工商聯一份,曾老闆也以人大代表的名義提交給了縣人大一份。上書後,我對曾老闆說:“我們參加大會小會,只要有領導,都去彙報,催他們儘快處理。”

這份建議還真起了作用,經研究後,縣政府便對船舶相關的行政收費進行了下調,並對建議中的一些問題進行了書面回覆和解釋。

費用的減免,有效的樹立了船務商會形象,我們接到更多要解決的問題——比如罰款的事。我們縣的主管部門,那時對違規違紀和“小犯法”的企業和個人,都是“以罰代管”,縣財政會依據罰款數額給主管部門返“補助”。所以,罰款成風,違章違紀要罰,巧立名目也要罰。教育不是目的,罰款纔是目的。

船運行業深受罰款其害,各種罰款雖然數額不大,但次數實在太多。有個副會長講,有次他的船還沒出縣界,就被不同的部門罰了三次。罰最後一次時,船長抱冤地叫道:“我船上的生活費都被拿來繳了罰款,你們總得先讓我們把命活着,才能去掙錢繳罰款吧?”現場的檢查人員看在他們當天已經被罰了兩次的份上,才讓他們寫了欠條,說回來再交。船長馬上給老闆打了電話,老闆又找關係,才免掉了罰款。

其實船老闆們也不想找關係減免罰款,一筆罰款的款額不大,找關係就落下了人情,還人情時花的錢更多。有時就算把罰款減免了,主管部門就說錢已經繳給財政了,叫你去找財政退。到了財政局,又說違章該罰,喊你找主管部門去退。來回跑上幾趟,企業也就放棄了。

爲罰款的事,曾老闆專門召開了會議,要大家想辦法,說他在人大會上要去提出來。我想了想,說:“這就快到春節了,我們來舉辦一次迎新年登山活動,一是邀請主管部門參加,以互相增進感情、增強了解;二是邀請有關領導參加,除了站臺助威,也讓他們知道企業處境,引起他們的重視。”

大家表示贊同,會後我去縣工商聯給費主席做了彙報。費主席說:“我來邀請縣委常委、統戰部部長和政協主席,還有主管的副縣長,曾老闆去邀請人大的領導。”結果人大主任在外開會,就派了兩個副主任參加。

登山活動由縣工商聯主辦、船務商會承辦,開幕式熱鬧非凡,領導致辭,全程記者報道。登頂後,大家在“農家樂”搞了個領導座談,曾老闆首先介紹了縣船運行業的現狀、存在的問題和對上級部門的期望。老闆們暢所欲言,各抒己見,對存在的問題進行了討論。各位領導都講了話,勉勵船運行業加強自律、遵章守紀的同時,也要求各主管部門端正服務態度,對行業企業的發展要給予大力的支持,以促進本縣民營經濟的快步發展。

然後,領導們和老闆們共進午餐,商會給活動參加者都發了紀念品。春節後,我們縣“兩會”召開,人大和政協同時對濫罰款問題表示了關注,縣政府才進行了整治。

4

2010初,我們老闆高調宣佈,今年將舉全集團之力,力爭年底在北美上市。隨後全集團都緊鑼密鼓、各負其責地開始了上市的準備工作。老闆嚴厲地告誡管理層:“在上市的關鍵點上,‘安全’上務必嚴防死守——出了事故,不僅財產受損,聲譽也會大打折扣,上市就會泡湯。”

沒想到,就在上市的節骨眼上,我們租給小張的那艘船,卻出了事故。

12月上旬的一天,新上任的市委書記在市公安局長的陪同下,第一次來我們縣視察安全工作。書記和局長都是有名的鐵腕人物,縣裡各單位和部門都緊急行動起來,交通要道及縣城裡車輛限速限進、市容市貌要求整潔乾淨,領導視察的路線,閒雜人員一律不得逗留。

因領導要視察江兩岸的綠化林,本地船舶要暫停行駛半天。結果小張偏偏擅自開船去支流裝貨,鬧出了人命。

本來那艘舊船出了故障,之前一直在船廠修。小張急着去裝貨,又差錢沒付清修理費,只想着跟過去一樣,寫張欠條先把船開走。但船廠新來的主管小紀不認識小張,年底船廠的資金也緊張,便堅持要小張付完現錢再走人。

兩人發生了爭吵,小張執意要開船走,小紀就站在船上不下來。小張把船開出船廠後,小紀就報了警。兩人在駕駛室繼續爭吵,小紀要下船,叫小張靠岸。小張自然不從,說前面就是裝貨碼頭,到了你就下船。小紀威脅稱,“再不靠岸我就跳河了”,小張衝口而出:“你願跳就跳,管我屁事!”小紀就從駕駛室走到船尾,又打了一次報警電話。

本來這艘船應配備船工不得少於5人,小張爲降低成本,自己幹駕駛,老婆幹機艙,就夫妻倆在船上。那天傍晚,小紀的屍體在江中被發現,小張都不知道他是何時跳的船。刑警隊排除了他殺後,小紀的親戚們把他的屍體停在縣政府大門前討要說法,說兩次報警卻無人出警,這才發生了悲劇。

縣裡的安全工作剛受到了市裡領導的表揚,可領導剛走就出了這樣的麻煩事。爲了不把事情搞大,公安先把小張抓了起來,他老婆嚇得躲去了外地。縣政府迅速責成交通、公安和我們公司組成工作組,牽頭人是縣交通局的王副局長,公安則派來了水上派出所的趙副所長,我則要協助我們船務公司經理。

三方都互相推諉責任,公安說交通沒有盡到“禁航”的責任,交通說我們沒盡到船主管理責任,我們說公安沒有盡到“出警”責任。趙所長說:“我們沒出警,他也不該跳水啊。”我們說:“他倆雖有爭吵,小張也沒逼着他自殺啊。”趙所長說:“小張不和他爭論就沒有起因了。”我們說:“你們要是出警了,他也就不會死了。”

吵來吵去,趙所長和我們都覺得關鍵還是“禁航不力”,不約而同地將責任推給了王局長。王局長爲人平和,快退居二線的人了,不緊不慢地說:“只能講小紀陽壽盡了,人死不能復活,看家屬要多少錢補償。”

後來我私下裡問趙所長:“當時你們怎麼不出警?這該算瀆職行爲啊。”

他嘆口氣,回答:“警力不足,都抽去給領導做安保了,接到報警時以爲只是一般糾紛,沒想到卻出了人命。”

小紀的屍體停在殯儀館,家屬揚言,解決了就火化,解決不了擡着屍體去市裡上訪。通過工作組和主管部門協調,小紀被定爲“工傷死亡”,但家屬認爲補償低了,說人死是有關部門不負責造成的,還要再補償60萬。我們經過幾輪艱苦談判,家屬讓到40萬後,就算找小紀的在政府裡的親戚朋友去做工作,也不肯再讓步了。

趙所長火了,對小紀的家屬說:“沒人逼着他去死,他的行爲該自己負責。雖然我們沒出警,有責任,我們會按規定處理有關人員,你們也可以上法庭起訴。要再一意孤行,我們就以擾亂公務、尋釁滋事抓人!到時我們給他定的‘因工死亡’要取消,孰重孰輕,你們自己權衡!”最後,賠償減到20萬。

晚上我和趙所長、王局長等人吃飯,又因爲誰來出賠償款踢起了皮球。趙所長對我說:“兄弟,給你們老闆說一下,把錢賠了,今後我們工作上多關照你們。”

知道死者家屬不是衝我們公司來的之後,老闆早明確交待我,目前企業資金要力保上市開支,能推就推。我跟趙所長喝了口酒,說:“民營企業掙錢不容易,你們是行政單位,賠錢又不要你們掏腰包……”

“市公安局局長的厲害,家喻戶曉,你不是沒聽說過。我們局裡都瞞着,怕被樹成‘黑典型’。我們要是給了錢,就沒法辯解了。”

繼續喝着酒,不知誰說了一句:“喊王局長買單,主要是他們不負責。”我和趙所長相視一笑,結成了聯盟,但王局長打着哈哈不同意:“都有責任,不該我們全部買單。”

於是,後面的幾天,我和趙局長每天心不在焉地待在交通局小會議室,吹着空調,喝着王局長泡的好茶,邊評論着茶葉,邊聊些社會新聞。

眼見春節即將來臨,小紀的家屬又鬧到了縣裡。節日“維穩”是大事,縣領導作了急,又把我們工作組喊去。領導非常不滿地說:“人抓了,由公安想法逼小張交錢,沒錢借錢也要交!不夠的,三家平分,就這樣定了!”我正要據理力爭,領導又說:“你回去先給你們老闆匯個報,我過會兒給他打電話!”

小張在牢裡堅決不肯出錢,只承諾給點安慰金或安葬費。他跟公安說,按照法律規定,再拘押兩天,定不了罪,你們就該無條件放人了。

但在小張被拘留的最後一天,他在農村的老父親,終究承受不住鄉政府和公安的接連施壓,怕兒子判刑,兒媳也不敢回家,東拼西湊交了錢。

過年後,我們集團在北美證交所成功上市,名聲大振。老闆接受採訪時,當記者問到他下一步的打算時,他侃侃而談:“我們準備打造江東地區最大的造船廠,再開闢海上運輸;擴大現有煤礦,收購幾座新礦,做到產運銷結合,拉動股價不斷上漲,帶動地方經濟的發展。”可2012年初開始,煤炭價格一路狂跌,我們集團的煤礦嚴重虧損,股票也“跌跌不休”,之前因爲擴張過快,融資也快用完了。老闆又打起了“再次上市”的主意,組織大家全力以赴趕資料,去新加坡進行二次上市。

煤炭滯銷,導致船運業競爭更加激烈,利潤拉薄。我們集團的船舶一直沒有更新換代,噸位小,設備落後,跟曾老闆公司幾萬噸級船隊相比,我們就是原地踏步。之前集團負責船務業務的劉經理,在水運行情好的時候多次建議老闆打造新船,結果老闆也只是磨磨蹭蹭地造了一艘。見老闆對業務發展漸漸偏心,劉經理就蒙生了退意,和別人合夥打了船,辭去了公司的職務。

老闆的大舅子接手了集團的航運公司,上任後,別人大賺,我們小賺,別人小賺,我們虧損。大舅子見狀,又搞起“改革”,實行“單船承包”,結果承包人對船舶不保養、不維護,超載運輸,帶“病”作業,無視安全規定。搞了三年,又只能把船都收了回來。可船舶都已經“傷痕累累”,經常要維修,更無盈利可言。

大舅子不承認自己管理不善、經營無方,眼紅別人的新船,要求老闆也造新船,淘汰舊船。“船務基本沒有利潤,還在還貸款,哪有錢打新船?你是負責人,自己去籌錢打。”老闆的反饋不鹹不淡。大舅子不服氣,自己去找有關係的銀行和社會人士集資,又是請客,又是送禮,最終因爲貸款額太大又沒有抵押物,竹籃打水一場空。

過去集團的船運業務依賴自產的煤炭貨源,很少和本地其他行業、企業有什麼業務關係,所以虧損就嚴重了,造船廠因行情不好,也沒了訂單。老闆對自己的大舅子很失望,卻也無可奈何——老闆娘是“扶弟魔”,一直想要弟弟練手,以後擔當大任。

半年後,因爲上市資料不真實,集團在新加坡的上市失敗了,爲把資產盤活、止住船運公司的虧損、還銀行的貸款(好讓集團能再貸新款、以新還舊),老闆就把船運公司整體賣給集團的上市公司

經第三方審計和評估,由上市公司高價收購了我們的船務公司——沒錢支付,就把上市公司的股權質押給銀行,用貸款支付。接着,老闆把船全部承包給了私人,船運公司就留了兩人——他的大舅子和一個辦事員,其餘人員全部解聘,由集團其他沒上市的公司員工在船運公司冒領工資。

我們辦公室也多了一項工作——按照上市公司的管理規定,每兩個月,就要寫一些船舶需維修費和事故賠償費的申請,或寫煤礦購買貴重或大宗設備費的申請,再寫“批准同意”,營造企業“產銷兩旺”的假象,以套取資本市場的資金,維持企業運轉,苦等着市場回春。

5

2015年春節前,我們縣很多船都回了港。裝了貨的船,船員也藉故不出航。正月初四,船員們突然聚集起來宣佈罷工,要求提高工資待遇、節假日按國家規定發放加班費,還去縣府上訪,要求維護員工合法權益。

雖然還在放假,縣裡也不敢怠慢,啓動了應急方案,調動交通、人社、工商聯、船務商會等單位的人員組成了調解工作組,與船員代表在商會會議室面對面解決問題。船員代表提了四點要求:增加工資,參加社保,節假日拿加班費,工資不能拖欠。這幾點要求,一直是近年來縣裡船運企業與船員的矛盾焦點,多次鬧上了法庭,但基本都是船員們輸。

對社保的問題,人社局法制科張科長說:“工傷保險企業己繳了,養老失業險自《社保法》實施後,我們考慮到企業的困難,採取逐步推廣執行,很多企業都是把辦公人員保了,一線員工的保得少。今年我們將實行社保‘私企員工全覆蓋’,我們執法隊上班後,將對每個私企進行檢查,限期今年全部參保。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包在工資裡,企業必須按時向社保局繳納。對拒不執行的企業,我們將進行處罰。員工也可以依法起訴,或向我局舉報。”

社保落實了,就是工資的問題了。交通局李副局長接着說:“對於工資漲多少,政府只規定了保底工資,希望大家互相體諒,能否協商達成一個意願?對於加班工資,船運是特殊行業,大家可以商討辦法。”言下之意,現在船務商會正副會長都在,你們都是縣裡大船企的老闆,關鍵就看你們怎麼解決了。

曾老闆無奈地說:“拖欠工資我們也是沒辦法,鍋裡米少,碗裡飯就少。現在航運行業運力過剩,看着熱鬧,實際都賺錢不多。人工漲,油料漲,成本漲,就是運價沒漲。加上稅費,銀行利息、保險費、維修費、貨物中介費等,落到我們手裡就沒幾個錢了。關鍵是我們應收的運費,還經常被拖欠,然後就耽誤了發工資。這幾年,船舶升級換代的速度太快了,我們過去賺的錢,都不停地投入到打造新船中,就是爲了多裝快跑,降低成本。造船的錢除了自有資金,很多是貸款,還有的是社會高息集資。我們也是頂着壓力,苦苦掙扎,你們爲了生活,我們爲了生存,都不容易。早上一睜眼,我們想的就是船舶安全,就是有無貨源,就是銀行的貸款到期沒有,運費收回沒有。實行全員社保,我們還不能降工資,又要額外支出一筆。我也清楚現在物價連年增高,爲了安居樂業,我以商會名義建議各企業給船員每人漲300元。”

船員代表認爲這個數太低了,不肯讓步,紛紛質問曾老闆:“主管部門的數據顯示,船運公司大半都賺錢,你們摸着良心說,節假日大家是不是在跑船?與別的地區同行業相比,我們工資不求高過他們,但也不能低得離譜啊!”

曾老闆底氣不足地答:“別的地方有‘兄弟船’、‘夫妻船’,該按規定船上配員10人的,只配了3人,我們這裡卻行不通。現在行情不好,需要大家同舟共濟,共渡難關……”

船員代表們反駁說,那只是小部分的家庭運營的小船舶,大部分的公司配員都是齊的,不然主管部門根本不給放行。

工商聯也好,商會也好,有關部門也好,都不可能給工資定標準——這是市場行爲,不是政府行爲。於是雙方約了時間,考慮一下,再進行討論。

可沒過幾天,罷工便自行瓦解了。個體船舶耗不起——船裝着貨,交付時間都訂了合同的——就參照別的地區行業標準,分工種,率先給船員們漲了工資,低的漲了500多,高的漲了2000,此外,週六週日除外,只要是國家規定的節日,船在航行就算加班。

漲了工資的船啓航了,剩下的船主也慌了神,只能跟着漲。

風波過後,各公司的老闆都在想方設法節能降耗、壓低成本。船上的技術人員沒法減少,就辭退公司的行政管理人員。船務商會很久沒再開會,偶爾開會人也到不齊,都說忙。我和曾老闆聊起行業的處境,他不無憂慮地對我說:“現在的內河船員,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都老了。80後很少有人願意上船工作,船上既關照不了老人,也幫助不了老婆,還教育不了小孩,外號就是‘水和尚’。飄在船上,孤單寂寞,年輕人找不到老婆,也沒有耐心工作,寧願進廠打工。部分家庭貧困、文化不高的農村青年倒是願意上船工作,可船上駕駛、輪機得有技術等級證才能上崗,船舶機器設備科技化快速提升,文化要求高,所以船員越來越緊俏,工資只會愈來愈高,船運盈利只能越來越少。現在高速公路通車了,鐵路正在興建,船員又青黃不接,行業要洗牌了……”

眼見市場回暖無望,我們老闆又想借殼上市、搞私募資金助力企業解困,結果費用開支不少,但都失敗了,只得斷臂求生,把上市公司90%股份轉給了外國公司,退出了造船、航運、煤炭行業。企業把債務留給了原公司,換了個“馬甲”,又找銀行貸了款,開始了新的發展。但自從老闆嚐到了上市賺快錢的甜頭,就似乎沒了過去的拼搏精神。

昔日縣裡經營船企的三兄弟,就剩曾老闆一棵獨苗了,但他的日子過得也不舒暢。2017年,曾老闆又賣了幾艘千噸的船,貸了款,開始打造萬噸輪——船小賺不了錢,他打算對公司的船舶全部更新換代,背水一戰,將原來的九艘船縮減到四艘。他深知,要想生存,除了打緊開支、縮小規模、多裝快跑外,更要搶先用先進的智能設備、增速減人。

這是企業唯一的生機了。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

作者:於夫

編輯:許智博

題圖:《大時代》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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