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11年的數學長跑:尋找那顆最完美的“鵝卵石”
“著名學者弗里曼·戴森說,有些數學家是鳥,有些是青蛙。飛鳥可以俯瞰延伸至遙遠地平線的數學遠景,青蛙則樂於深入探討特定問題的細節。至於我們,就像是池塘邊碰巧發現美麗花朵的青蛙。”
近期,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教授陳秀雄、王兵取得重大突破,證明了“哈密爾頓—田”和“偏零階估計”這兩個國際數學界20多年懸而未決的核心猜想。面對如潮讚譽,他們這樣說。
能完全看懂的“不到10人”
陳秀雄、王兵的論文,發表於國際頂級數學期刊《微分幾何學雜誌》。
學術界有人說,這篇長達123頁的論文,全世界能完全看懂的估計“不到10人”。“確認過眼神,我是看不懂的人。”網友的態度真實而可愛。有科普作家說,“這是最難進行的一次科普。”
那麼,他們到底證明了什麼?
“我們在沙灘上看到的鵝卵石大多是圓潤的,它一開始可能有棱有角,但隨着時空流轉、潮起潮落,形狀會越來越接近完美、標準。然而即便再完美的演化,鵝卵石也可能包含一些異變之處,幾何上稱爲‘奇點’。簡單來說,‘哈密爾頓—田猜想’即猜測大多數地方都是完美的,而‘奇點’的大小是可控的,被限制在一個低維空間。”陳秀雄說,他和王兵,就是在數學上嚴格證明了這個猜想,並以此爲基礎證明了分析領域的“偏零階估計猜想”。
數學猜想,是關於某個自然現象或理論的猜測、假設,如果被數學方法證明爲正確的,就成爲定理;證明爲錯誤的則拋棄。
“提出猜想——證明或證僞,再提出猜想——再證明或證僞……日日新,又日新,這就是數學發展的路徑。”王兵說,“這也是人類對自然認知不斷加深的過程。”
微分幾何學是研究空間幾何的學問,在這個領域,出現過歐拉、高斯、黎曼等偉大的名字。大到宇宙膨脹,小到熱脹冷縮,諸多自然現象都可以歸結到空間演化。“哈密爾頓—田猜想”和“偏零階估計猜想”提出於20世紀90年代,屬於數學界的核心猜想。
“鵝卵石會越變越完美,幾何結構會變成一個期待的形狀。我們把自然現象用數學工具做了證明。”陳秀雄說。
可能100年後纔有用
“這兩個猜想有什麼用?”在一些網站上,這是個熱點話題。有學術界網友認爲,應該更長遠地看待這個問題,現在前沿的數學成果,“可能100年後纔有用”。
“跟隨自己的內心,好奇心驅動我們的研究。”陳秀雄說,基礎研究一般不直接着眼於應用,但社會發展證明了基礎研究的作用。
微分幾何學起源於17世紀,對物理學、天文學、工程學等發展產生了巨大推動作用,廣義相對論、量子場論等都依賴微分幾何作爲數學基礎。
對人工智能、機器人、VR(虛擬現實)等現代技術,微分幾何同樣不可或缺。比如電影、遊戲特效依靠計算機圖形學,微分幾何學就是其基礎。
“人工智能是對真實世界的有效逼近。比如自動駕駛技術,可以把前20年所有的車禍信息都錄入數據庫,但世界是向前發展的,如何應對並避開新情況下的車禍?”陳秀雄說,這個問題或許可以用微分幾何的思想解決,對未來可能出現的車禍進行“猜想”,從而提前規避。
在黑屋子裡“找門”
研究猜想用了5年,論文篇幅長達123頁,發表出來又花了6年……相比猜想本身,這些數字背後的故事同樣引人遐思。
11年前,當27歲的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博士後王兵提出主攻“哈密爾頓—田猜想”時,他的導師陳秀雄吃了一驚。3年的博士後,做出科研成果才能申請正式教職。但以這個猜想的難度,3年幾無可能,甚至可能會被“卡住”“迷失”,毀掉學術生涯。
“導師擔心我把自己置於危險境地。”王兵說,也想先做點容易的研究,但發現做不到,“做別的什麼都沉不下來,茶不思、飯不想,成天想着這個事。”
數學之美讓來自中科大少年班的王兵癡迷,這已非一天兩天。2003年,俄羅斯學者格里高裡·佩雷爾曼歷經8年,證明了著名的龐加萊猜想。
“要說好在哪裡,說不出來,就像王維的詩,你能說清楚美在哪裡?我就是着迷。”王兵說,佩雷爾曼突破的更大意義在於,打開了一個宏大瑰麗的科研“寶藏”入口,讓全球的青年數學粉絲爲之癡狂。
整整啃了兩年,王兵讀懂了佩雷爾曼的3篇雄文,還發現了其中一個錯漏,佩雷爾曼很快回信表示認可。
但“哈密爾頓—田猜想”之難遠超想象。“2012年3月我在夏威夷開會,看着窗外美景,忽然想起來,我們的論證有個漏洞。這意味着幹了兩年多的研究要推倒重來,寫了五十多頁的論文要從零開始。”王兵說,這種大錯誤犯過兩次,小的不計其數。
“證明未知的猜想,就像在一個方圓1平方公里的黑屋子裡找路,沒有任何光亮,但你要在1個小時內找到唯一一扇能出去的門。”陳秀雄說,最有效的方式是朝着一個方向走,但人往往走了不久就開始嘀咕:萬一方向不對呢?
“所以,好的數學一定是發自內心的,你很喜歡,相信它是對的。”研究了30多年數學的陳秀雄說。
論文長,解釋更長
2014年初夏,歷經5年苦鬥,他們終於完成了猜想的證明,並將成果預印本張貼到學術網站,引起行業內不小的震動。
爲了將證明完整呈現,王兵將論文投稿到一家知名數學期刊,不料卻開啓了另一段長征。
猜想證明中有很多新概念、新方法,這家期刊的匿名審稿人不斷提出疑問,他們就不斷回覆解釋。兩年間,回覆多達十幾次,回覆內容累積近200頁,比原文還長。
就在他們以爲都解釋清楚了,卻收到了拒稿信,審稿人含糊地表示,仍對部分解釋不滿意。
但同時,學術網站上卻出現了另一篇立意相近、結構類似的論文。作者是一名歐洲人,他的論文架構基於陳秀雄、王兵論文的關鍵想法,卻宣稱自己證明了“哈密爾頓—田猜想”。
多年成果可能會被搶走,陳秀雄和王兵將文章分成兩部分,分別投稿給不同的學術雜誌,都在2017年年底被接受。由於雜誌排期原因,2017年和今年,他們103頁的論文前半部分和123頁的後半部分,分別得以發表。
而那位歐洲學者在正式發表的論文中,也明確註明陳秀雄、王兵已經先行證明了“哈密爾頓—田猜想”。至此,爭議塵埃落定。
《微分幾何學雜誌》審稿人評論認爲,陳秀雄、王兵的論文是幾何分析領域的重大進展,將激發諸多相關研究。菲爾茲獎獲得者西蒙·唐納森稱讚說,這是“幾何領域近年來的重大突破”。
此時,距離他們啓動研究,已過去了11年。
走進王兵的辦公室,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大黑板,幾乎佔據縱向一面牆。“我還嫌不夠大,寫幾步就沒地方了。”在王兵看來,數學是長跑是積累,“不寫在黑板上,想的東西可能是錯的。”
2018年,已在美國獲得終身教職的王兵與夫人一起回國,一是爲了“歸屬感”,二是因爲“這裡有最好的學生”。
在正常教學之外,王兵創辦了一個“討論班”,每週一三開課,20多個學生中部分來自本校,更多是天南海北慕名而來的“數學門徒”。
21歲的徐鈺倫是來自復旦大學數學系的“學霸”,4個月前來到合肥,租住在中科大學校旁的一間公寓。
一間教室、一塊黑板,每次圍繞一篇論文,一人上臺講,大家臺下聽。徐鈺倫說,當學生在臺上講不下去了,王兵就會從凳子上“跳”到講臺上,拿起粉筆與大家一起向下推導。“大家歡笑着討論數學,非常純淨。我覺得,這就是數學愛好者的天堂。”
來自遼寧的一位中科院博士生說,當讀懂一篇論文、解決一個難題,有些洋洋得意,王老師會告訴他,“提問題比解決問題更重要”“數學的邊界是越來越大的”。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21歲的趙新銳說,自己在討論班上記得最清楚的,是導師引用《道德經》裡的這段話,“這是數學研究的境界和旨趣所在。”
留下新的“鵝卵石”
“現在的學生,比我當年在中科大讀書時的水平高得多,一些本科生已經達到了國外名校研究生水平。”王兵說,數學強調一代代人的積累,不僅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大學、一個國家的事,他看好中國數學的前景。
對證明猜想所引起的巨大社會反響,陳秀雄和王兵都“出乎意料”。“我很高興,希望能吸引更多的年輕人來研究基礎學科,不僅是數學,還有物理、化學……基礎性的工作需要有人做。”陳秀雄說。
“論文發表以後,我收到很多郵件,大多是要論文,不少人表達對數學的仰慕,還有人自稱是‘被金融耽誤的數學愛好者’。”王兵說,中國日漸強大,需要更多優秀的年輕人進來,夯實國家的數學之基。
在佩雷爾曼證明龐加萊猜想的論文中,留下了一段話:下一步,準備研究“哈密爾頓—田猜想”。
“這個指引,是我們研究這一猜想的原因。”王兵說,如果證明“哈密爾頓—田猜想”是尋找“最完美的鵝卵石”,在他倆那篇論文和以後的其他論文中,他們也留下了新的方向、新的線索。如同新的“鵝卵石”,這是數學界的傳承,也是指向未來的路標。 (記者徐海濤、陳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