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懷念:雪篇

攝影王銘義

攝影/王銘義

冬雪,瘦馬,東北大白菜,一城黑白半天灰。

一場大雪,開始上演一場默劇戲碼時,一切就靜好多了。

最愛大雪白日,民國舊式小樓,一扇淡藍色木框玻璃窗內,薄薄紗質窗簾猶亮着淺淺昏黃的燈光,淺淺的溫暖,臨窗外,一株小小的梅花樹上,掛着若干淺淺紅色待放梅苞

出門走兩步,就到天寧寺的遼代;再邁出三步,即是報國寺的明朝;乘車兩站外,便是故宮六百年;轉個彎,卻是衚衕縱橫的歲月不知老,在雪天,它們更有歷史,更傳統,如黑白照片

聽說朔風已過燕山,一日寒木一日稀,一日初冬一日白。

衚衕,如古老失傳藏寶圖上彎彎曲曲的秘徑,每個轉角後面,都秘密的埋藏着人間寶物,縱使在大雪的掩飾下,依然寶光溫潤。

大雪天,巴士繞着環路走走停停,黑白中,唯見大紅柿子高高掛,似乎點亮了整個京城彼情彼景,深刻我心,戀戀難忘。

彼時,我只能靜靜地抽着煙,靜靜地留在落地窗前,靜靜地心無雜念,靜靜地無聊坐着,只因窗外開始飄雪,窗外的全世界彷若都在飄雪。

夜間有雪,出去多走一段路吧,踏雪聲音聽來永不厭倦,也聽見落雪的聲音,不知西邊冰凍的荷花池,是否還有未離開的野鴨眷念。

那個西城的湖,結冰了,冰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一些風,和心思在上面溜冰。

莫非夜是張說幽州夜飲涼風吹夜雨裡的夜,但雪已不是李白燕山雪花幽州思婦裡的雪了,而我依然喜歡唐時舊稱幽州,今日北京的雪夜。

那一夜,我在交通全面癱瘓的雪地中徒步走了約五公里四小時,車陣在下雪,人羣在下雪,屋樓在下雪,路口在下雪,天橋在下雪,衚衕在下雪,街燈在下雪,鞋子在下雪,衣肩在下雪,臉在下雪,風在下雪,玄冬在下雪。

我在等待,落地窗在等待,窗外楊樹在等待,烏鴉也在等待,再過去一列鐵道在等待,磚牆在等待,再遠一些所有屋頂在等待,夕陽在等待,都在等待第一場初雪,雍容初雪。

我獨愛天寧寺那塔樓塔角上的一撮殘雪,不論是襯着湛藍晴空,或陰霾天色,它都勝過我寫過一切的詩句。

一卷江山是一篇文章,一場風雪是文章的封面,我打開北京那一章,一雪樹的柿子紅迎面而來。

大雪天來到衚衕裡,不知爲何,都有上前敲門一探人家院子的衝動。

四合院裡,一位初見面老書法家揮毫送我「天道酬勤」四字,因四處爲家,無裝裱無處掛,卻始終掛在我心中,滿天飛雪時節,就念起那雪般白紙,遒勁黑字,陪我一路天寒雪覆十數載。

寒鴉的黑,冬雪的白,這樣的北京,這樣的禿樹,這樣的遠方,這樣的時序,就是文人雅士都值得留戀。

麥子店附近有一段最美的護城河,兩岸最美的楊柳,叫人再三愛寵的最美雪景

故宮略顯斑駁的厚厚紅色圍牆,冬日落着厚厚白色雪線,再映照若干厚厚落雪枯枝,厚厚雪地,此種厚厚古典何處有。

北京味越來越少了,北京的隆冬還下雪嗎,什麼時候開始下大雪,如北京再少了厚重的大雪,那也就少了一些厚重的視覺中國了。

既然都來到北京了,就一定要待到下雪,待到下大雪了,才值得,不遺憾,卻一待旅居了十數載。

聽說日壇下雪了,但我卻愛上那一大片雪量不太多的松柏林子,淺淺的雪,就或鋪或掛在古樹上,絕對勝過所有過去古詩中的雪景,我們舔着紅紅的冰糖葫蘆,舔着,舔着,還覺得雪是甜的。

爲何從未想起,捧一把雪回家煎茶?

去轉了一圈報國寺,凍了一鼻子紅紅的回來,我那輕透小巧的瓷杯,就不宜盛酒,但可盛點雪,煮入熱茶中,如此就有略略去寒北京的味道了。

我最喜歡,要進門了,只需拍拍肩上頭上積雪那種回家的感覺,就跟熟稔的打招呼一樣親切,善意,很棒。

每回去菜市場,都不由注意一旁天寧寺石塔上的積雪,是多是少,是厚一些是薄一些,那不關我的事,但那是我日常生活的步調之一,好像我也就是最初北魏孝文帝時冬日的行人之一。

那些天,那些冬季,那些雪花,就喜歡趴在落地窗外的玻璃上,看着我在窗內的小桌子上寫稿,我也喜歡看它們,看它們在晨光中熠熠發光,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光。

是啊,那些雪花,冬天的細細密密花朵,蒼空飄忽而來,總會嚴重想起去故宮,但去故宮看古蹟,還是看新雪,都有,就是覺得雪也古了起來,很有味道,很有視覺,很有意思。

北京大多數社區屋內徒有供暖設備,卻往往供暖不足,如果或坐或倚在屋內賞雪,就得披衣保暖,所以可以懷古,所以可以想像香山居士已訝衾枕冷的心情。

我喜歡在北京外出去到處踏雪,整個胸窗和身體是寬敞通暢的,那種踏雪的聲音,如嘴裡咬着碎冰的聲音,很快意,有點甜。

有一天,天壇的雪下得很細柔,如糖粉,沾在門口小販的大紅糖葫蘆上,如戴上雪白雪帽,煞是好看,嚐起來甜多於酸,冰冰甜甜如細柔初戀。

我們穿着厚厚的羽絨服,厚厚的毛帽,厚厚的圍巾,厚厚的鞋子,在亮着厚厚燈光的夜裡,去吃那一串串厚厚油脂羊肉串,沾着厚厚油脂的嘴脣,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回家,那是一種厚厚冬季的北京懷念。

在北京遇上鵝毛大雪,我正在一棟二十二層高的寫字樓裡的窗邊電腦旁工作,我只感覺天空很近,灰色的,但一轉頭,無盡飛飛撒撒的雪片就夢幻似的在眼前靜靜下沉,再斜斜飄起,騰空了一下,輕輕的白羽接着又被托住,左右搖擺,與其他的雪片擦身而過,有些則沾黏在一起,然後,稍稍吃重的下墜,不過,通常在還未落到地面前,它還會不甘情願的在樓外的天空中上上下下翻飛,無方向性的竄動,飄移,密密地充滿整個北京天空,而我,只能裝作沒事一般,強壓住欲欲如鵝毛大雪要騰飛起來的心,和四肢,淡淡地說一聲,下雪了,以免整個辦公室裡的人都看我這來自亞熱帶臺灣,沒見過大雪的傻蛋笑話,接着再借機去買張手機充值卡,衝下樓,先站在雪地中,試圖鎮定,但凍得發抖,鵝毛大雪落在我頭上肩上身上心上,不過心卻是熱的,熱到快沸騰。那一天夜裡,我在暴風雪的雪地上,興奮到不行,獨自一人走了數個鐘頭回住處。

雪,在圍牆再過去的小公園駐足,因爲再過去就是火車經過的一段鐵軌,每一回火車從西站出發後,有些火車就經過這裡,所以雪,就可以站在長長圍牆上,站在高高楊樹上,站在花草上,看着火車上經過的車窗,車窗外有因沾了雪跡而模糊地過客人臉。

我不喜歡楊樹飛進屋裡的白而透明的如雪花的花絮,它們最後會聚在角落,抱成團,但我會偷偷開一點窗隙,讓冬天的冷,和雪花隨風快速斜身躲進屋裡後,就在半空飛旋了一陣,接着紛紛緩緩落地,在地板上快速留下點點水漬,有快速被屋內的暖氣乾燥,消失不見,這樣雪飛舞的過程,我將它視爲一種私人的詩情。

直聳高大的楊樹在冬季少了綠葉,卻多了枯枯空枝,它們張牙舞爪地伸向天空,護住若干掛着空巢,看起來極其落寞,但這一切都捧不住落下地雪花,因此,不論是烏鴉或喜鵲,牠們都會暫時捨棄空巢,在風雪中飛飛停停,啼叫的時候,我總站在落地窗前,孤獨,沉思,想着下一個企劃案

一碗及時的蒸騰熱氣泡麪,一片北京冬雪,一窗朦朧白夜。

大雪後,城南的小區有一株梅花開了,那是我心目中全京城最熱鬧的角落。

幾隻麻雀,怯怯躲在落地窗外空隙中,抖掉身上的碎雪,抖去了往日吱吱喳喳,和歡快,或許應該開點窗隙,讓牠們進屋避寒。

大雪,封存了所有的湖,護城河,還有草木,和泥土,甚至是故宮的天空,但也讓它們滋潤,復活。

落地窗外,開始下起一場雪,我披衣坐起,可不能錯過這清冷寂靜的晨間思索的早課,我的心正下着一片片千變萬化的雪花,那塞外,窗臺上凍着紅柿。

一場飄雪,幾串新疆口味孜然燒烤羊肉,若干啤酒,數盤花椒大料毛豆,一夜空北京的冬雪,也可以很,痛快。

我手裡,眼裡,鼻子裡,耳裡,和身體裡,以及夢裡,在四季裡都住着那些年的飄雪,如四月漫天十二月冬時飛雪,如十二月飄忽楊樹四月飛絮,都不曾消失。

我坐在靠窗的牀上,讀袁枚,讀沈三白,讀陳壽,窗外的雪紛飛,有些趴在窗上看我,我應該邀它們進屋,一起喝杯熱茶,聊一聊,它們是否還記得的數百上千年前的那些舊事。

我們坐在荷花池邊的木椅,荷花在下,冰層在上,什麼都沒有,但什麼都有,望着開闊寂靜的冬之荷花池,煙霧在上面遊蕩,我那時忽然想點一根菸。

夜裡的西城,雪漫天飄着,路燈下,又歌又舞,歡快中帶着一點憂傷,一點爵士,一點冰啤,我的雪域。

上海,和世上所有的現代城市一樣,但北京如果有高樓大廈,和天寧寺附近馬路邊的早市,一場漫天飛舞的大雪,一隻支着腳喘氣的老馬,一馬車滿滿高高的新鮮大白菜,和一位努力大聲叫賣吆喝的漢子,那北京就是世上唯一最活的北京了。

如果,我離開了,北京西城的雪,還會趴在那窗外探看,等我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