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版馬爾達夫,實在是太坑爹了

十一放假準備去哪,馬爾代夫、聖托裡尼還是天空之鏡?——我是說,“中國版”的那個。

人的一生總要去一次馬爾代夫,遠在印度洋,近在家門口。你永遠不知道祖國大地上哪個犄角旮旯,會存在一個地中海小鎮、東南亞海島或北歐冰蝕湖的“平價替代”,不出國門看遍世界風光傳說,永遠存在於朋友圈裡。

可惜,慕名前往這些網紅景點體驗就像拆盲盒: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抽到的是旅遊界的滄海遺珠,還是充斥着塑料感的廉價ins風佈景。

當然,還是後者比較多。

開發網紅景點的,都是發明大師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景點宣傳有三寶:馬爾代夫、聖托裡尼、北歐五國大法好。言必稱歐洲小鎮、文藝電影,好像已經成爲旅遊宣傳界的行業標準。

在互聯網上搜索“中國馬爾代夫”,至少能得到數十個答案:格爾木東臺吉乃爾湖、湛江“南極村”、惠州三角洲島、煙臺養馬島、三亞蜈支洲島、萬寧石梅灣……

輸入“中國版馬爾代夫”,可以看到無數不同的答案/百度資訊搜索結果

我甚至懷疑,旅遊界存在一個“夫值”——一個城市馬爾代夫的數量,象徵着它的旅遊KPI。無論是海灘、河谷還是內陸湖,一切水文地貌的歸宿,終將是馬爾代夫。

另一個旅遊量化指標,可能是“尼值”:找不到水的城市,只要能蓋起藍白配色的商業街,一個新的聖托裡尼就此誕生。

北歐五國的密集程度更不用提,在某紅書上隨便搜一搜,光是北京郊區就有3個小瑞士、2個小冰島,還有一個迷你挪威峽灣……

當然3-5年前,它們可能還有一個統一的名字:中國愛琴海。

但是,無數遊客用血淋淋的教訓告訴你,這些“平替”景點的宣傳濾鏡,可能比朋友圈自拍的濾鏡還重。前段時間遍地開花的天空之鏡,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天空之鏡”(Sky Mirror),最初是指玻利維亞安迪斯山區的烏尤尼鹽沼(Uyuni)[1]。10582平方公里的白色鹽灘加上高原稀薄而潔淨的空氣,讓這裡的景色廣闊明媚,被稱爲“地球上最大的鏡子”。

2010年,玻利維亞,烏尤尼鹽沼(Salar de Uyuni)雨後景色。

很快,“天空之鏡”這個名字,在國內也遍地開花了。從重慶龍泉谷到湖南滴水源,有水的地方,就有天空之鏡:飽和度+10,色溫-10,再找幾個模特穿上歐式復古連衣裙,嚯,現實版《冰與火之歌》。

當然,素顏版的天空之鏡,也可能是這樣子的——

2020年6月,央視《經濟信息聯播》報道了“天空之鏡”項目涉嫌誇大宣傳的現象

國內第一個天空之鏡項目,起源於茶卡鹽湖[2]。茶卡鹽湖也是高海拔鹽沼,但面積比烏尤尼小很多。爲了讓它顯得更壯闊,開發商搭配了玻璃鞦韆、水晶船等設計,讓它無愧“天空之鏡”的美名[3]。

如果說茶卡還只是用“天空之鏡”的名字錦上添花,那其他景點打造“天空之鏡”的方式,可能超乎了你的想象——比如在湖南臨武,天空之鏡就是真的鏡子[4]。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想象這些景點能糊弄成什麼樣。

不過,有時候糊弄到了極致,就成了行爲藝術:前些年,石家莊1:1仿造的獅身人面像被埃及人直接投訴到了聯合國;第二年,它的旁邊立起了天壇盧浮宮[5]。

2015年12月4日,河北石家莊新長城國際影視城山寨版獅身人面像亮相

或許,這就是來自Rock Hometown的叛逆吧。

平替景點,早在暗中標好價格

實際上,旅遊這件事,比買包買鞋還要一分錢一分貨。對開發商來說,開發“平替型”網紅景點或許意味着低成本、高回報,但對你來說不是。

馬爾代夫,位於印度洋上的熱帶珊瑚礁小島,以潔白細膩的沙灘和清澈透明的藍綠色海水而聞名。

但是,最大的馬爾代夫中國分夫——惠州三角洲島,受海洋深度、浮游植物和可溶性有機物種類等因素影響[6],海水雖然清澈,卻是沉鬱的湛藍而非藍綠色。

雖然海水顏色之間沒什麼鄙視鏈,但如果是抱着想看馬爾代夫的心情去看,你可要大失所望了。

哦對了,馬爾代夫的白沙灘,85%以上來自鸚嘴魚啃食死珊瑚後排出的糞便沉積物[7]。南海的珊瑚礁數量遠不足馬爾代夫,鸚嘴魚排出的細砂,遠不夠堆滿整個沙灘。

2010,馬爾代夫, 四季酒店Kuda huraa島

在惠州和在馬爾代夫,旅行體驗也不同。不同於馬爾代夫“一島一店”高端遊模式,惠州想開發的是“全域旅遊”,五星酒店和農家樂兩不誤[8]。

在馬爾代夫曬完日光浴,等着你的是燭光晚餐和海鹽SPA;在三角洲島下完海,很可能只有人字拖大哥來拉你進排檔。

2013年7月2日,惠州惠東巽寮灣的漁民在海邊售賣魚貨,這是巽寮灣重要的旅遊資源

不僅無法構成真正的替代,很多景點所謂的“平價”,可能只是貴得很隱蔽。

根據中國旅遊研究院的調查,中國居民旅遊時開銷最大的前三名分別是交通餐飲住宿,其中交通一項佔30%以上;網紅景點的所謂“平價”,自然也是從這三項上找補來的。

拿交通支出來說,飛廣東機票當然比飛馬爾代夫便宜,但這裡新開發的小島,大多沒有成熟的旅遊專線,上島的打車費用或船票動輒幾百,可能不比機票的差價低。

住宿和餐飲,也存在同樣的情況。在汕頭的“小馬爾代夫”南澳島,一家網紅民宿的旺季價格基本在800-1000元/晚左右,達到了馬爾代夫的五星酒店標準,但卻沒有酒店的免費健身房、下午茶與lounge,門口人均300+人民幣的排擋,也不比同價位的酒店自助實惠。

2018年,廣東汕頭的街邊小吃。被稱爲“廣東馬爾代夫”的南澳縣就位於汕頭

爲什麼這些平替小島,只有服務很“平價”,價格卻不平價?

“平價替代”的另一個名字是小衆,而小衆的另一個名字,則是開發不完全。從三角洲島到南澳島,無論是餐館民宿還是浮潛、快艇等遊玩項目,都還處於一家一戶分散經營的“農家樂”狀態。

旅遊業和其他第三產業一樣,具有強大的集聚效應,這纔是一個景區能讓人感到“物超所值”的關鍵[9]。

《2009世界發展報告》曾將區域經濟發展的核心要素總結爲“三個D”,第一個“D”就是Density——密度[10]。對旅遊業來說,“密度”意味着集聚程度[9]。

首先,集聚意味着區域資源的整合:不僅商家們可以通過共享物流線路等基礎設施來降低成本、從而降低價格,遊客也可以在有限的時間裡打卡更多樣化的景點[11]。

另一方面,資源集聚也意味着當地的旅遊業逐步邁向專業化。2009年,馬爾代夫的度假酒店就已達到94家,其中不乏跨國品牌[12]。像希爾頓、四季這樣的高端酒店,早形成了一套成熟的運作模式,當地酒店有樣學樣,質量價格雖參差不齊,但也不會太次。

但可惜,主打“小衆”“平價”“原生態”的國內景點,未經大規模商業化的開發,自然很難享受到商業化的好處。

不像馬爾代夫,不配當網紅景點嗎

別急着罵景區宣傳太坑當地人太黑心,“平替”二字困住的,不僅是深覺“被糊弄”的遊客,也是在同質化景觀中掙扎的景區本身。

對於追求成本低、回報週期短的開發商來說,直接抄馬爾代夫、聖托裡尼的作業,永遠比從頭打造一個特色小鎮來得更快。於是,每一個小島的民宿、酒店、景區打卡地,都在追求“北歐風情”與“ins風”的路上越走越遠。

可是,如果你有機會問問當地居民想不想讓自己家變成馬爾代夫,他們的回答十有八九會是“不想”。

十幾年前,聯合國在援助南太平洋小島時,就聘請了許多外籍專家與國外投資商共同進行旅遊開發。但研究顯示,這些非本土人士對小島的“科學”規劃,往往與當地居民的願望背道而馳,遑論與當地社會文化相契合[13]。

對外地人來說,已成熟的旅遊景點代表着一種“標準答案”,可複製且收益穩定,但他們建成的“度假勝地”,卻不是當地居民心中的樣子。在南太平洋的案例中,增進社區參與、讓當地居民來決定自己小島的未來,正逐步成爲國際旅遊開發的方向[13]。

夏威夷,全美最火的度假勝地之一,也曾因爲和大量相似度假小島競爭而陷入衰微困境。有專家認爲,旅遊景點也有它自己的“生命週期”,而陽光沙灘式的旅遊,已到了行將就木的年紀[14]。

但是,自上世紀起,夏威夷將目標市場從美國市場逐步轉移到了加拿大,然後是日本[15],並開發了具有當地特色的新遊玩項目。不會有人永遠在路上,但永遠有人在路上,新市場的開拓、新產業的發展,會賦予旅遊地新的“生命週期”。2019年,遊客在夏威夷的總消費達到了178.4億美元的新高[16]。

2018年,夏威夷茂宜島。鋼索滑行和自釀酒成爲當地的新項目

福建東山島,被人稱爲“中國版聖托裡尼”。在這裡,開發商仍然選擇將大多數濱海民宿都漆成藍白色,在海邊安置風車與鞦韆。單純想當個“揹包客”感受閩南的人,不會選它;想感受馬爾代夫海灘風情的人,錯怪了它。

但東山島有着屬於自己的風情,它每年隨着季風和海潮方向擺動的“魚骨沙洲”足夠特別,每年當地人“拜關帝”的典禮也莊重而盛大。

2011年,福建省東山島銅山古城。銅山古城是明太祖朱元璋爲防倭寇侵擾而建

同樣被誤解的,還有在“廣東馬爾代夫”與“中國聖托裡尼”之間反覆橫跳的南澳島。

這裡沒有一個馬爾代夫級別的度假酒店,也沒有一座聖托裡尼式的希臘教堂。但就在南澳的老城區,有包括鹹水粿、海石花、豬肚雞、獅頭鵝在內的無數潮汕美食;去往傳說藏有宋朝皇室寶藏的金銀島,當地人會對你念叨:“行過金銀島,翻到屋企(回到家)要金得金要銀得銀。”

2019年,廣東汕頭,南澳島風光

不像馬爾代夫,就不配成爲旅遊目的地嗎?是也不是。

太平洋的海天一色,未必不如馬爾代夫的碧海藍天;睡不到帶按摩浴缸的五星級酒店,海邊的loft民宿的體驗也並不算差。只要不對其抱有“馬爾代夫”的幻想與期待,他鄉的俗世也很可愛。

哦當然,對那些買了一面鏡子就想當小玻利維亞的網紅景點,它們確實不配。

參考文獻

[1] Britannica. Uyuni Salt Flat.

[2] 北京青年報. (2020). 多地“天空之鏡”景區引吐槽 盜用照片宣傳竟成風.

[3] 新京報. (2020). 茶卡鹽湖升級開園,在“天空之鏡”遇見更好的自己

[4] 央廣網. (2020). 多地景區天空之鏡項目被指名不副實 背後竟是第三方作祟.

[5] 央廣網. (2015). 石家莊“獅身人面像”添新鄰居 山寨天壇、盧浮宮亮相.

[6] 紀錄片. 海洋水色科學(2020).

[7] C.T. Perry,P.S. Kench,M.J. O’Leary,K.M. Morgan,F. Januchowski-Hartley. (2015). Linking reef ecology to island building: Parrotfish identified as major producers of island-building sediment in the Maldives. Geology,43(6).

[8]  南方網. (2020). 惠州博羅新八景創建全域旅遊新名片.

[9] 郭悅,鍾廷勇,安燁. (2015).產業集聚對旅遊業全要素生產率的影響——基於中國旅遊業省級面板數據的實證研究. 旅遊學刊,30(05):14-22.

[10] 世界銀行. (2009). 2009年世界發展報告:重塑世界經濟地理.

[11] Jackson J,Murphy P. (2002).Tourism destination as clusters:Analytical experience from the New World. Tourism and Hospitality Research,4(1):36-52.

[12] 中華人民共和國商務部. (2009). 馬爾代夫“國際旅遊島”發展經驗得失考.

[13] Brian King,Michael McVey,David Simmons. A societal marketing approach to national tourism planning: evidence from the South Pacific. Tourism Management,21(4).

[14] Archdale Gilbert. (1994). Tourism, technology and competitive strategies: Auliana Poon CAB International Wallingford UK.

[15] Dexter J.L. Choy. (1992). Life Cycle Models for Pacific Island Destinations. Journal of Travel Research, 30(3).

[16] Hawaii Tourism Authority. (2019). 2019 Annual Visitor Research Repo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