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入眠的南島(下):濟州4.3受難者家屬的生命與和平堅持

鄭㵛汝是一名濟州四三事件受害者家屬,也是一名天主教宣教士,現年57歲的她,自2012年被教會派駐至此,十多年下來已是反基地運動的靈魂人物。 圖/阿潑攝影

「濟州4.3和平紀念館有個白碑。」天主教宣教士鄭㵛汝表示,目前各界仍無法對濟州4.3事件的本質做出界定,因而讓這塊碑石暫時留白,「但都76年過去了,是時候做出結論了吧?」(詳見:無可描述之痛:《朝鮮半島現代史》屠殺與民主的治癒之路)

她對濟州島的歷史嫺熟,對濟州4.3事件很有感觸,每年接近4月3日,總有話想說。

我在3月底早上的一次「百拜」,遇見牽狗來參加的鄭㵛汝。她帶着微笑,向我這個外來者打招呼後,突然提到自己的父親曾在4.3事件中遭受劫難。我第一時間感到意外:爲何這位前輩會突然說起自家背景,幾天後再訪江汀村,才知道原因——她在這個月才知道父親當年的遭遇。

▌上篇文章:〈無法入眠的南島(上):濟州江汀村從未停歇的反軍港運動〉

▌上篇文章:〈無法入眠的南島(上):濟州江汀村從未停歇的反軍港運動〉

1948年,濟州4.3事件爆發後,整座島情勢緊張。當時才22歲、育有一子的鄭父,擔負看守村莊之責,某夜輪完班,纔要回家,便遭軍隊開槍從背後射殺,與他同組的鄰人當場死亡,他雖留有一口氣,但性命垂危。

這是鄭㵛汝出生發生整整10年之前的事。在這座島,4.3事件是個無法言說的血腥,她對這段歷史最初的認識,來自於父親喝醉時的抱怨憤恨,細節卻不很清楚。僅知道父親去世前堅持自己是4.3事件受害者,卻不被村長肯認。

當國家承認過錯,願意承擔責任,鄭父卻因賭氣而不願登記爲受害者;至去年,鄭家獲得賠償時,鄭父早已不在人世。

遲至今年三月,她才從父親的二姐口中,得知詳情——小叔叔的喪禮上,家族聚在一起時,她問起祖母壽命爲何如此短,只活到51歲?現年92歲的二姑姑解釋:當年爲了照顧命危的兒子,母親(鄭㵛汝的祖母)耗盡心力,幾乎無法喘息,在過勞的情況下去世。

在首爾顯忠院祭拜韓戰中死去親人的遺族,非故事中人物。 圖/美聯社

談起4.3事件,鄭㵛汝的姑姑至今仍心有餘悸,直呼此事在她心中宛如昨日才發生那般記憶深刻,但也對濟州4.3事件受害者得到平反與賠償一事,表示不認同之意,直言:若非美國的幫忙,韓國就會淪爲共產主義國家。

鄭㵛汝不同意這個觀點,與姑姑大聲爭論起來。

「我姑姑說得對嗎?她是對的。可是,我也是對的。」鄭㵛汝向我解釋:姑姑50年來,只接受到單一意識型態,而她自己則有不同的經驗與思考,因此,無論何種意見,對於站在那方的當事人來說,都會認爲自己是正確的,但對另一個立場的人而言,卻是錯的。

在弟弟勸架後,爭論平息,但自這日起,鄭㵛汝即與家族冷戰。

這並非旁人樂見之事,剛性的鄭㵛汝雖感遺憾,卻也認爲:這在每個家庭都會發生,「我很高興,至少現在的我們有說話跟爭論的自由,不像過去那種『在烏鴉不知的情況下祭祀(가매기 모른 식게)』,這是很大的進步。」

說完自家故事,她忍不住感嘆過去歷史的不義:

那真是個愚蠢的獨裁時期。 這麼多人在不公平、不正義地死去。甚至不被認爲是受害者。

濟州4.3 76週年前夕,她在「人鏈」開始前,高唱〈無法入眠的南島〉(잠들지 않는 남도)——這是音樂人安致煥的作品,他在1987年初次聽聞濟州4.3事件時,很受震撼,便做了這首歌,日後成爲濟州4.3事件及濟州島的代表歌曲。

「在金大中總統頒佈4.3特別法之前的這50年間,人們都不敢提到4.3事件。這50年來,不管是提到四三,還是說到誰死了,誰被抓走了,都不行。」每年接近4月3日,鄭㵛汝心情就有波動,她在唱歌前,向參與者喊話:「我們每天早上一百拜,每天做彌撒,每天做人鏈的原因,就是爲了睜大雙眼盯着政府、軍隊,監督他們是不是爲人民服務。如果我們自己不站起來,76年前的事還是會重演。」

她接着談起目前世界上正發生的戰爭:這是因爲有權的帝國主義者與地方人士各佔一方,爭論對錯。「人們爲什麼要起衝突?百姓之間的爭執是讓權力者達成利益的一種戰略,生活在地球村裡的我們,應該避免這類事重演。」

鄭㵛汝說,「今日我們站在這裡,就是站在人類這邊,期盼一個沒有戰爭、不需要軍隊的世界。因爲夢想着這樣的世界,今天才在這邊唱歌跳舞。」

午餐後,鄭㵛汝向我解釋她唱的歌曲與話語的意思:濟州許多家庭,包含她自己與家人的意見相左,都是源於過往政權灌輸的意識形態致使人們恐懼,並藉此使社會對立,分化,以操控人民。而她認爲,民主化後的韓國政府與村裡的特定人士面對海軍基地興建一事,也做了一樣的操作——在村民不知道的情況下,決定海軍基地的興建案,並製造村民之間的對立衝突。「儘管有94.6%有投票權的村民反對此案,但這個消息卻沒有在任何一個主流媒體傳播。」

而她與其他人能做的,只能是繼續堅持每天的行動,看似無用,鄭㵛汝卻認爲這是提醒政府和平的重要:如果連自然生物都保護不了,連人們的權利都無法保護,奢談和平。「那邊的軍隊非但沒有保護生命,還摧毀生命。他們沒有談和平的資格。」

2015年1月31日,海軍基地工人與村民發生嚴重衝突。 圖/歐新社

鄭㵛汝(右)認爲透過行動提醒政府和平十分重要。 圖/阿潑攝影

「軍隊有自己的意識型態,這個意識形態如同高牆,令他們無法理解與接近我們。」鄭㵛汝表示,軍隊文化在根本上無法給予人類正面的能量,因此,即使人民想要接近軍隊,彼此之間也有隔閡限制,例如初來乍到的新兵看到他們在門口「百拜」,一開始會不知所措,但後來會漸漸習慣,而且清楚抗爭者不是與之爲敵。所以,她認爲每日行動有其必要與價值。

軍方會在基地前方擺置花箱、拒馬,就只爲了縮減反基地運動者的活動空間,鄭㵛汝對此也樂觀以對:「雖然活動範圍小,但這是許多抗爭者被捕入獄、被遣返不得入境,以血淚換來的空間,我們還是可以想辦法利用。」

每吋空間對抗爭者都有價值。像是距離基地約莫三百公尺的道路邊,有一排始終架着的營帳,爲的是保護其後面那片珍貴且脆弱的蕨(whisk fern)。

「如果我們不採取行動,一切都會消失。」鄭㵛汝表示,如果停止行動,真相就會被掩埋。

造訪江汀村這段期間,只要遇到在此駐留10年以上的外來者,我都會問這個問題:「基地已經建成,看似沒有改變的希望,爲什麼你們還要繼續?」「怎麼會沒有希望?」無論我問的是誰,得到的迴應都是類似的:「海軍基地建設不可能一直存在,當它消失,九陵石、大自然和生靈,就會回來。」

(影片攝影/阿潑)

人類不能妄想自己可以超越自然,來自美國的和平運動者Kaia聊起大夥兒的各種想像:也許大臺風或一場事故,就能摧毀基地。

當我將同樣的問題丟給鄭㵛汝時,她的迴應也是一模一樣:「我們當然有希望,九陵石跟其生態,都會回到我們身邊。」

「人們總是問,爲什麼基地已經完成,我們還要反基地。」鄭㵛汝覆述這個問題時,再次談起濟州4.3時間這起悲劇,稱:外界可以一直詢問他們這些抗爭者,但50年來,濟州島的人卻無法發問,問爲什麼這麼多人必須如此不公平地死去?

鄭㵛汝表示,當年濟州4.3事件的犧牲者的靈魂,可能也在問自己:「自己的行動完成了什麼?爲什麼我們會被軍隊殺害。」而站在基地前持續抗爭的她及其他參與者,也都得如此扣問自己:我們是爲了什麼犧牲自己的人生?

「儘管參與的人數不多,但我們都是在替無法呼吸、再無法指正過去錯誤的人奮戰。這是我們之間的連結。」鄭㵛汝認爲,因4.3事件冤死的靈魂,也會認同他們,與他們一起並肩作戰,

「當我大聲反對海軍基地時,我感覺這50年來無法發問的靈魂,在我們身後,支持着我們,與我們同聲大喊。」

江汀村海軍基地興建完成一年後的畫面。 圖/歐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