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入眠的南島(上):濟州江汀村從未停歇的反軍港運動

濟州島南邊江汀村的海軍基地大門口,每天早上都有民衆在此,爲了保護生態及維護和平進行「百拜」。 圖/阿潑攝影

每天早上7點,位在濟州島南邊江汀村的海軍基地大門口,會有幾位民衆就着擴音器傳出的語音,重複着跪趴、起身、祝拜的動作。隨着百聲諾言,做完百次跪拜,他們纔會離開。

爲了保護生態、維護和平,自從海軍基地在這個村莊動工開始,「百拜」就日日不斷——人們先是在村落精神所繫的九陵巖(구럼비)上進行,反抗未果,2016年海軍基地建成後,便在門口繼續。正值上班時間的軍人們零零散散進出,有人忍不住好奇多看一眼,有人早習慣這畫面,假裝無事發生。

江汀村是個海岸村莊,除有豐沛的泉水外,也是江河流經的沃土,因此成爲濟州島少有的稻耕之地;而由漢拿山火山活動形成的九陵巖,則是一塊長1.2公里、寬250公尺的巨大岩石,是江汀村海岸的主要構成;泉水從石縫中涌出流入大海,瀕臨絕種保育動物原生濟州淡水蝦、狹口蛙便棲息在此江汀海岸——韓國有70%的水中生物生長江汀海域,包含世界級紅軟珊瑚礁。

然而,這個曾被韓國政府列爲保護區的村落,卻在2007年因不民主、不正當的程序,成爲海軍基地預定地,自此開啓地方長期抗爭之路——至今,儘管九陵巖已被毀做軍港,即使村落地貌已被十字形水泥大道改變,就算這受自然滋養的漁村在官方介紹中只剩「濟州民軍複合型觀光美港」(제주민군복합형관광미항)之名,反對運動都未停止。(詳見〈「江汀就是四三!」拒絕放棄的濟州島反軍港抗爭〉)

江汀村曾被韓國政府列爲保護區的村落,卻在2007年成爲海軍基地預定地,自此開啓地方長期抗爭之路。 圖/阿潑攝影

因爲影劇或觀光賦予的浪漫想像,外界對於濟州島的認識帶着橘粉濾鏡,看不見它被官方模糊化的殘酷——2005年,時任總統的盧武鉉將濟州島定爲和平之島,但也做出在此島興建海軍基地的決策;加上,韓國政府透過韓華航太的軍武發展策略,讓距離中國上海只有咫尺的濟州島,既成爲監控共軍動向之所,也處於戰爭風險邊緣。這都是抗爭者無法放棄行動的原因:必須守護這座島。

2024年四月初始,櫻花與油菜花盛開之際,江汀村居民也迎來他們反抗海軍基地興建的第6165日。如同過去的6千個日子有些人清早進行「百拜」,透過額頭點地的方式,謙卑自己,祈求生命平安與世界和平;也有人會在午前,前往16年前阻擋工程進行的地點,在天主教神父帶領下做彌撒,覆誦並記憶江汀村的抗爭經歷,並行祝禱;從外地來的聲援訪客以及遷居至此的本島青年,會在12點到海軍基地入口集合,拿着抗議旗幟,對着基地大喊:

九陵巖,醒來吧!(구럼비야 일어나라)

海軍基地,關掉吧!(해군기지 폐쇄하라)

戰爭演習,停止吧!(전쟁연습 중단하라)

韓華航太中心,取消吧!(한화우주센터 백지화하라)

戰爭,停止吧!(전쟁을 멈처라)

2011年9月2日,江汀村居民及抗議人士與警方發生衝突。 圖/歐新社

接着,衆人再步行到基地入口圓環,圍圈成「人鏈」(인간띠)就着反基地音樂跳舞,傳達他們希望濟州島成爲和平之道的願望。這些「江汀守護者」相信:「當我們手拉手團結跳舞時,道路與水域就會因此打開。」不僅參與者都能得到繼續前進的力量和勇氣,旁觀者也能從中感受到「創造和平的力量」。

「生命與和平的江汀」是這個社區中最常看見的標語旗幟,其他如「不要軍事基地,只要和平」、「在沒有軍事基地的前提下和平交涉」,以及「和平不能通過戰爭和武器實現」等標語都呈現他們對於生命的重視及和平的渴望。而濟州這個經歷半世紀苦難的「和平之島」,似乎只有這個南方小漁村亮出「和平」訴求——對很多熬過軍事與獨裁統治歲月,終得平穩日子,因此安於現狀、不想徒增是非的島民眼中,這些人如同「麻煩製造者」,令他們感到不安。

有篇教會文章描述「江汀守護者」所受到的偏見時,以法利賽人聽到羣衆稱頌上帝時要求耶穌叫衆人安靜爲例,提到耶穌如此回答:「若是他們閉口不說,這些石頭必要呼叫起來。」此文作者認爲:「江汀守護者的聲音,或許就類似石頭的哭聲。」

即使石頭不多,哭聲也不斷。因長輩老去、中年掙錢、少年不解,漸爲趨少,但受江汀故事吸引,從韓半島各地前來駐居、參與的人數還是能將以九陵巖流出之水爲名的社區食堂(할망물 식당)十多個席位坐滿——人鏈結束後,多數人會聚集在此,吃着由民衆捐贈的蔬果食物、由長年支持抗爭的鐘煥大叔烹煮的齋食。

待在小村莊做蚍蜉撼樹的非暴力抗爭,對這年過半百的宣教士而言,意義非凡。 圖/阿潑攝影

一間由簡陋水泥平房充當的天主教公祠,就在這個社區食堂旁,屋前除了一隻大狗搖尾、一隻花貓躲跳,也能見到宣教士鄭㵛汝(정선녀)與人聊天。

現年57歲的她,自2012年被教會派駐至此,就住在這個屋子裡,除了照料來來去去的聲援者與村民外,也在這裡迎接訪客,向他們解釋江汀村民的奮鬥與掙扎。十多年下來,她已是反基地運動的靈魂人物,自認自己再無法離開。

鄭㵛汝的日子簡單:晨起唸經、到基地參加百拜,再去照料自己種植的作物,接着是彌撒與人鏈,而後是接待訪客或是進溫室照顧蔬果。她與她的藍色大卡車,是村裡無法忽略的身影。

待在這樣的小村莊,做着蚍蜉撼樹的非暴力抗爭,對這年過半百的宣教士而言,意義非凡。她信念堅定:軍事基地總會離開,而自然江海的生靈則會歸來。

每天參加抗爭者數量不多,聲音傳不出去,不會困擾她,她現在最大的煩惱是:教會想要將她調離,而她總是不肯——2012年,江汀反海軍基地第五年,原本駐點牛島的她,被派來江汀。接到這個派駐令時,她感覺這就是自己的天命。

環境保育組織及江汀村居民在2012年的抗議畫面,反抗海軍基地於此興建。 圖/歐新社

1958年,生在濟州島北邊涯月邑新嚴洞一個諸多孩子家庭的鄭㵛汝,中學畢業就得想辦法養活自己。1970年,成衣裁縫全泰壹於22歲之齡,手持韓國《勞動基準法》於首爾平和市場自焚,點燃韓國勞運動的火苗沒幾年後,鄭㵛汝就跟隨姐姐來到平和市場工作,接觸到勞運,從而產生社會意識。

1979年,鄭㵛汝感染肺結核住進天主教醫院時,受到感召而受洗,成爲天主教徒,並朝着神的使者目標邁進。理由很簡單:「因爲耶穌站在弱者那邊。」

一如長老教會之於臺灣民主史,在韓國民主化過程中,天主教會同樣扮演不可忽視的協助性角色,例如電影《1987:黎明到來那一天》中就有神職人員的重要角色──一位韓國朋友曾跟我說自己是在獨裁政府的洗腦中長大,高中時才從天主教神父那邊得知政府鎮壓背後的真相,鄭㵛汝亦然。

在接受神職教育的過程中,鄭㵛汝逐漸瞭解韓國民主化的歷史與真相。日後,對這段黑暗歷史的認知,更成爲她投入江汀村反海軍基地運動的支柱:

這種的信念,推使她參與每日的行動。

▌接續下篇:〈無法入眠的南島(下):濟州4.3受難者家屬的生命與和平堅持〉

▌接續下篇:〈無法入眠的南島(下):濟州4.3受難者家屬的生命與和平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