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邊的大陸人》老趙與他的臺灣姼仔(上)

老趙撿菸蒂的兒童遊戲區。(作者提供)

在我們羣裡,最「愛國」的該算小蔡,小時候,蔣總統要我們反攻大陸,解救四萬萬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苦難同胞,我們這羣相互提攜,奮鬥了數十年的臺灣婦女,只有小蔡不辱使命。被她「解救」來臺的老趙,除了是個大小女人都會注意到的人精,還是個被共產黨整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的右派,我們去她家擺龍門陣,不是唱兩岸相褒歌,而是老老實實去補課。

課程的內容美其名曰學習交流,事實上是新手村成員遇上了骨灰級玩家,我們最想「外掛」的是,當愛情政治跟金錢的掛勾之下,兩性之間還能有多少純欣賞的成分?老趙跟我們分享了他那段窮風流、餓快活的日子,我們聽完是真心誠意打心底稱他一聲「老師」,因爲臺灣的歷史教科書真的只是教科書,就算是經常在媒體亮相的,學牙醫治牙,下功夫硬鑽的,研究大陸問題的專家學者們,都不如我們親近的這個「活歷史」,來得更接近真實。

有人說:當男女的知識程度一樣高,女人要崇拜才快樂。我覺得反之亦然,證有易,證無難,好多位早已心如古井水的,看到小蔡跟老趙這段黃昏的「燃燒」,也不禁想要開弓不放箭,不是想等邱比特上門較量,而是躍躍欲試先練身手。小蔡不擔心戶限爲穿,因爲家裡有「寶」,天下事沒有比「獻寶」更讓她感到驕傲,幾十年來她老被人譏笑,說找老公就像老和尚盼媳婦,那是下輩子的事,沒想到她敢學趙匡胤押江山,下大注爭輸贏,贏來的還不是假(賈)寶玉,而是真(甄)寶玉。

■名正言順說姼仔

小蔡說老趙來臺後最得意的事,是經常跟他的大陸親友在電話裡炫耀:我在臺灣有一羣姼仔。說此話一出,電話那端的無一例外,都會學牛犢子撒嬌頂他一句:就憑你?

姼,音同十,美女的意思,這是我們公認的「太傅」小林,受邀來幫忙擴充氣場時說的,小林的外號很多,我最喜歡的自然是我幫她取的「景德鎮茶壺」——詞(瓷)好,她不只閩南語道地,還出口成章,說起話來就像重錘掉在鋼板上落地有聲,一開口就讓我們感到與有榮焉

大師傅進廚房就是內行,她對老趙說:「你來臺的目的,是爲了來奅姼仔,奅,音義同泡,你說奅姼仔(泡妞)沒人聽懂,說奅七仔大家都懂。」

我們登時才明白,年輕時老以爲不入流的「七仔」(女朋友),原來跟數字有關,外國人把七當幸運數字,我們全不清楚普通話念十的「姼」,意思應該是女加多,怎麼會跟閩南話的「七」糾結在一塊兒?小林笑說還要回去研究。

我們都是從長期物化女性的社會打滾過來,覺得毛澤東在世的唯一功績,是解放了大陸婦女,而被他視爲會妨礙他千秋大業的,人數超過五十萬的右派分子,他們多數是中國菁英,在反右鬥爭(1957)時因言獲罪,被有心人給故意醜化張飛屠案的凶神惡煞,在已被老毛解放了的婦女眼裡,糊里糊塗地成了張愛玲筆下的塵埃,當「塵埃」有機會飛揚時,自然是要叫人打噴嚏的。

■解放婦女比一比

我們這羣生在青天白日滿地紅,致力於宣揚自由、平等、博愛的四、五年級生,會不約而同地喜歡跟老趙聊天,首先是他當年有如蜻蜓撼石柱的精神,爲了前途放棄愛情的「石柱」,讓十多年的感情雨打風吹去也紋風不動,老趙還說要感謝對方學張飛睡覺眼不閉,說當時如果沒有決絕的分手,兩人可能都會變成「人民敵人」,結果可能是無法順利畢業。

人身是由細菌跟病毒聯手組裝而成,最聰明的辦法就是共存共生,出於現實考量而被迫要解放「病毒」的思想,我們不是當事人,因此無從置喙。我們能做的,是搬出俗話說的:「揀新婦揀一個,揀女婿揀一家。」意思是娶媳婦要注重媳婦的人品,挑女婿要先過濾女婿的家人,這兩句話顯示臺灣人對未來的親族關係,有極其周密的考量。

因爲住得近,大家得空便相約去小蔡家,習慣會說是到魯班門前問斧子,討學問來的,其實是一打醋二買鹽,兩得其便幫小蔡「過濾」她的臺屬女婿。一開始最讓大家感興趣的,自然是老趙那段有如湯罐裡煮牛頭,深不下去的情史,小蔡轉述多次仍不勝唏噓。

女秀才哭哥惹不得

老趙跟他的初戀情人,兩人小學同班,後來又考上同一所大學,兩度同窗的緣份,按說應該是廟門口的一對石獅子,天長地久的班配下去,但面對讓人離心離德的反右鬥爭,老趙的初戀情人,最後是成全了他的真心換絕情。

巴爾札克曾說:「女人審問心愛的情人,猶如法官審問罪犯一樣。」巴爾札克是十九世紀的法國男人,看待愛情有他一貫的「現實主義」心態,二十世紀的女性,是不會笨得把心愛的男人貶爲「罪犯」,然在五星紅旗下長大的女性,最無法脫離的就是現實,老趙說:「政治浪潮都過了,我在王府井遇到她,她卻連招呼都不打。」

老趙這打從小學就知道談戀愛,早已心甘情願被「馴服」的駿馬,卻因一個如同小孩扮家家酒,一會兒好一會兒壞,十分變化無常的政治需要,成了反革命分子,成了人民眼中的「罪人」,在宣傳的力道下,「罪犯」是連大年初一跟人拜年,想說句「你好我也好」的資格都沒有,他說那位女秀才當街不認他,是因爲心裡暗認他還是個「兇」(兄)!

老趙說不能因爲人家跟我們不一樣,就覺得人家「變態」,說當時人人最怕的是「瓜蔓抄」,也就是順藤摸瓜,政治術語叫羅織誣陷,有了瓜蔓抄就少不了批鬥會,說那情況就會像王婆罵街,搞得四鄰皆知,這是大勢所趨不能怪她。

曾經的「郎騎竹馬來」,轉眼成了人家連夜想拆的望夫臺,再見時便名正言順地成了陌路人,聽得我們雖義憤填膺,但也替小蔡高興,要不是老趙的初戀情人在屁股安上了發動機,後勁大到要對他這個「人民敵人」嚴加防範,打定主意要推開西瓜撿芝麻,哪輪得到小蔡繼續她的前生未了情!

■亂叫老闆娘是大忌

老趙是雨傘雖破骨架不差,我們對他的硬挺,不只因爲我們曾是雨傘王國的國民,不光是一離開小蔡家,會說劉姥姥出了大觀園,收穫真是大,而是老趙天生太有女人緣了!

馬克思說:「幾何定理觸犯了人們的物質利益,人們也會起來反對它。」

經濟地位決定語言重量,這是門洞裡敲鑼鼓,裡外都會響的硬道理,我們完全贊同,但連帶扯到馬克思,我們實在全都跟他不熟,小蔡只會提醒老趙:在臺灣你只要注意母老虎地頭蛇,他們全都不好惹。

老趙說:「我最想學的是老闆娘的臺語怎麼說。」

老趙不曉得他已經捅到了馬蜂窩,見小孟開始學徐庶進曹營,繃着臉一言不發,小蔡馬上緩頰:「臺灣女性很多是不婚族,你可別遇到有點年紀的,就學人家叫老闆娘,老闆都不想找了,誰希罕當老闆的娘!」

依我看小蔡是多慮了,老趙面對我們,向來很會自編自導自演,是藥鋪裡的甘草少不得,連特別愛挑學問做的小孟,也私下跟我說去小蔡家,很像是到關帝廟找美髯公,從不落空,她一肚子的問題,幾乎把老趙給獨佔了去,我們當聽衆的,如前所述,是劉姥姥上賈府,回回滿載而歸,我們很想一輩子當會計,長期打算要當老趙的姼仔,因爲看他收服女人心的過程實在太好玩!(朱言紫/臺中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