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組畢業即魯蛇?」 臺大師:社會要包容失敗

畢業季到了,許多人開心迎接,也有許多人擔心「失業」。(圖/記者張一中攝)

文/李明璁

臺大社會系B02小畢典教師代表致詞

原標題:《與失敗者同在:讓痛苦過去,美麗留下》

親愛的主角們──臺大社會系畢業同學,以及一路親密陪伴你們至今的家人、愛人,一起經歷痛苦作業與各種戰鬥的夥伴和朋友,或者還有,關係一言難盡的各種默默支持者,國明主任和各位老師,大家午安

今天,連日大雨暫停的時刻,你們揹着四年累積的行囊坐在這裡,無論是否準備就緒,裡面可能塞了些格言、警語髒話還有詩句,橫豎都得出發了。像是等待着跨越邊境前的列車交接,纔剛抵達隨即啓程。各位的心情肯定不安卻又興奮,甚至說是躁鬱交織,也不爲過。

我懂的,「畢業即失業」的焦慮如影隨行。就算你能夠繼續升學,心情肯定也已不同,你開始會更在意「然後呢?下一步如何是好」,無法再那麼瀟灑隨性,青春無敵。各種艱困的現實,對年輕世代毫不友善。如同昨日的暴雨和烏雲,即便我們相信明天陽光與彩虹終會降臨,但挺過這一切總是需要更強大而柔韌的心情。

親愛的各位,也於是,我不打算站在這裡撒花瓣、說漂亮的話,像是「美好未來正等着你們開創」、或者「你們能從這裡畢業就是成功起點」之類的。這些充滿正向思考的辭令,在你們升學順利的過往人生,在中學畢業或大學開學典禮上,肯定已經聽過不少。畢竟臺大,應該就是你們十八歲以前,通往美好未來的一切想像吧。

回想當年放榜時的欣喜、剛入學的雀躍,在升學主義之下,如此被肯定,彷彿已足夠志得意滿地相信,世界繞着自己旋轉。臺大,是這個功利社會回報給乖巧認真孩子們的一頂光環。它證明了:原來knowledge is power的power,不只是單純自我培育的「力量」,它更是一種用以戰勝他人的「權力」。

然而今天,我真正想說的,其實恰好相反。我但願知識讓你們擁有更深刻的自我力量,同時卻能不斷反思、節制自己「以知識爲名」苛刻對待他人的權力。

這也是社會學來到我們生命時,最原初的善意,它溫柔告訴我們:請好好善待差異、促進多元平等、保衛自由尊嚴。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一切只能從自己切身實踐開始。不假外求

生祥在《菊花夜行軍》發行十五週年的紀念演唱會上,說了一段感人至深、也必然會寫入歷史的一句話,他說自己好像一直都在爲了失敗者而唱,也比較會寫失敗者的故事。在數不清面對生活困頓與挫敗的無助時刻,幸好有小說、有詩歌和藝術,才能撫慰人心,陪伴前行。我們所學習與研究的東西,是否也能帶給自己、他人與這世界,如此安身立命的力量?我每天都在思考這件事。

▲社會運動帶來的是「無助」,還是「改變」?(圖/新北市文化局

其實,這是在我三十四歲回國、來到臺大任教後,深刻體驗的問題。我沒有讀過臺大,更精確地說,年少時,根本就是升學體制下的魯蛇(loser);沒有你們現在被戴上的光環(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其實是緊箍咒),也沒有需要拿知識去比拼的戰場。我在私立大學度過的青春,因爲失敗,所以自由。

有趣而弔詭的是,你們可能並不完全真的是所謂「人生勝利組」啊?我想臺下一定也很多人內心如此吶喊着。

是啊,你們之中當年一定有人覺得(或被覺得)考上社會系,而不是商管學院,就已經是個失敗。即便你真的對社會學充滿興趣,來到這裡的四年或更久,也從來不缺課堂裡或街頭上的挫敗經驗。還有些同學是從其他「有出路的科系」逃過來的外系受挫者,你們冒着家庭革命的風險,受到社會學的召喚,無論是理性的啓蒙或感性的同理,你們希望在這找到自己站立的方式。

失敗,或至少是波折,讓我們在此相遇。

▲參加社運的自己,到底是對,還是錯?(圖/資料照)

我在臺大任教的這十一年,逐漸發現社會系學生很微妙地擁有一個這麼特殊的位置:各位既成功卻又挫折。你們可能比多數臺大學生,更能貼近林生祥所娓娓唱出的,失敗者的故事與心情。

也因此,在面對汲汲於世界百大排名、培育未來「國家棟梁」的最高學府,你們卻對它其實既愛又恨。我瞭解的。退百步來說,即便是我們共處的小小社會系,有着優等血統與政治正確大旗的「這個圈子」,難道不也讓各位心情複雜。

三年前的國會佔領運動,在座各位很多當時才大一,就勇敢熱情地投身其中,卻也在那之後,感受到不知如何是好的各種茫然,即使你還是願意相信理想可以也必須繼續燃燒。

我在你們的眼裡,看到了十八歲時、野百合學運後充滿挫折感的虛無自己。那時候拯救我的不是社會學經典名著,而是生祥所說的,小說、音樂、電影和藝術。直到我後來跟着社團,到學校鄰近大型工廠,向組織工會的工人學習、或返回高雄後勁等嚴重遭受環境污染迫害的生活現場,我才找回了學習社會學的意義

我們對社會學的素樸初衷和想像一直都在,但我們卻無可避免地感到挫敗,很大一部分的確是因爲:社會學如今作爲建制化的專業學門之一,反身性一點地說,各種圈子裡都有的權力部署與象徵鬥爭,似乎也已根深蒂固存在於這個標舉理想主義人本精神的科系。

桌遊黨產大亨》的諷刺性,也是一種另類社運。(圖/翻攝《黨產大亨》募資專案頁面)

很多時候,「社會學想像」第一課告訴我們的善良關懷與簡單信念,我們卻將之迷失在競逐與爭勝的權力邏輯中。

我一直很喜歡、也努力實踐着我的老師謝國雄,他所揭櫫的田野調查精神與生活態度:「以身爲度,如是我做」。我希望自己和學生不僅在這個地方,努力咀嚼深奧的社會學理論,更多關注理論和研究與日常生活的細膩關係。

學習社會學,與其說是讓自己擁有某種論人是非的專業權力,不如說是給自己一個改變慣習的省察判準。這樣的社會學,必然是謙遜開放的,即便信念與態度堅定不移。

親愛的各位,我希望你們或多或少,已經在這四年「以身爲度,如是我做」的不斷探問與實踐中,真的讓社會學的知識與想像,以一種不同於過往利用知識拿來爭勝的邏輯,進入你們的身體力行中。

雖然這過程肯定不是那麼平順,無法像過去準備升學考試般的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穫,更多時候可能是進兩步卻退一步(甚至退了三步)。你也可能在困惑不安中迷路、繞路、乃至走往歧路,但請相信我、相信你自己,一切都有風景,都給出啓示,即便你現在還不能明瞭。

▲社運到底是暴力,還是革命?(圖/資料照)

畢業前的最後一刻,如果能夠將速度放慢下來,從名校名系悠久而優良的傳統中解放出來,回到自己學習的初衷(或者沒有初衷至少這一路上也有過不少的衝擊省思),或許就可以擺脫現在無限焦慮的迴路。就算身爲人師,我也還在不斷這麼叩問自己:我的視野是否窄化、翅膀是否已經鈍化,在這個「最高學府」的舒適圈裡。

最後,我想送給各位的畢業禮物,是一份徒然的熱情。這乍聽好像很無奈,如同希臘神話裡反覆推石頭上山頂又滾下然後再推上去的薛西佛斯,註定失敗。但對我來說其實沒那麼悲觀,反而有一種透徹的清明。

因爲所謂熱情,如果是爲了朝向一種期待必然得到的結果(比如說權力、名聲或利益),那種熱度反而有限。或許爲了某種即使徒勞無功、還是想拼它一回的生命想像,比如那位挺着削瘦身子獨自爲同婚平權奮戰三十年的祈家威先生。正因爲徒然,熱情纔有了一種超越工具理性和世俗價值的純粹性,不爲什麼,只爲了發出純粹的光、燃燒純粹的熱。

但願你們一方面擁有這般徒然的熱情,一方面更能夠聆聽自己與他人失敗的聲音,深刻理解任何個人的困頓、如何跟羣體和體制的問題緊密關聯,甚至可以說,練習欣賞失敗本身、而不僅是拿它當成功的對照組,複述諸如「失敗爲成功之母」這類看似接受挫敗經驗、其實卻是肯認爭勝的功利邏輯。衷心盼望,你們都能溫柔善待異己他人,尤其是失敗的異己他人。

▲希望到最後,還是可以一起笑着,莫忘初衷。(圖/拷秋勤臉書)

社會學的所有知識,都應該是一種對失敗者、包括「自己不喜歡的自己」的體貼包覆,以及彈性指引。那是一種掙脫「非如此不可」的權力治理與爭勝意識,給出「別樣也行」的另類生命想像與生活實踐自由。

而這就是我們在此相遇,四年教學相長,最終能夠讓痛苦過去、美麗留下來的一點意義吧。

是的,無語的失敗與各種的波折,不只讓我們在這裡相遇,也讓我們從這裡出發。

米蘭昆德拉在他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最後一頁,對整個故事下了這樣的註腳:「悲涼意味着:我們處在最後一站。快樂意味着:我們在一起。悲涼是形式,快樂是內容。快樂注入了悲涼之中。」

謝謝各位,感動我們曾在一起。我相信我們都還會再相遇,在彼此都可以好好安身立命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