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校女博士“臥底”北京四中和十一學校兩年,戳破了中產精英家庭的雞娃悲劇…
說起雞娃天花板,不少小夥伴的第一反應就是擁有極強戰鬥力的北京家長,畢竟在內卷嚴重的帝都,想要進入清北或是哈耶普等頂尖名校,恨不得得從幼兒園開始雞血,報輔導班、買學區房,生怕一步落下步步落下,但背地裡再努力,表面上也得雲淡風輕,畢竟“不努力也能上清北”遠比“拼了命考上清北”更高級......
文|周婧琦
From 爸爸真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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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超級中學,是所有家長都想抽到的那張SSR。
它們包括北師大實驗、人大附、四中、十一學校等少數幾所名校,每年不管是清華北大,還是“哈耶普斯麻”錄取,都有斷層式優勢,有的學校差不多一半人進清北,而在別的學校有一枚就會被大肆宣傳的“藤校Top10”,光是北師大實驗就能拿40個。
每年,爲了能進入這些學校,北京的家長和孩子們也是殫精竭慮,有的恨不得從幼兒園就開始雞血,有的攢了一大堆獲獎證書,有的四處考試……而那些入選的幸運兒,個個都是家長們羨慕的對象。
因此,賓夕法尼亞大學博士、目前在上海紐約大學做社會學助理教授的姜以琳花了7年觀察研究北京四中、十一學校等學生後寫出的書《學神》,甫一問世便得到極大關注,也獲得了著名的皮埃爾·布迪厄教育社會學最佳書籍獎。最近,這本書終於出了中文版,我們也趕緊買來,第一時間拜讀。
在《學神》中,姜以琳使用了和她賓大導師、美國“中產雞娃社會學”開山之作《不平等的童年》作者安妮特·拉魯類似的調查方式:
她從2012年起,親自走進北京幾所超級高中的課堂,跟學生一起每天7點上課10點半放晚自習,上了兩年學!
不僅如此,她還重點訪問了其中的28位學生,到他們家裡訪問、和家長聊天,甚至在一位女生家裡住了4天。
直到這些學生大學畢業、找工作的時候,她還和他們保持聯繫,旁觀了“精英”們從學校到社會的整個過程。
書中提到的學校都使用了化名,但從作者不經意給出的“劇透”可以猜出來,她重點追蹤的兩所高中:
校園裡有拔河雕塑的“頂峰中學”(Pinnacle)是北京四中;
而和頂峰中學距離一小時車程、校門口有紅色雕塑的“首都中學”(Capital)則是十一學校。
此外,作者也訪問了人大附、北京二中等學校的學生。
這些學生中的許多人,不僅畢業後都進入了藤校Top10、牛津劍橋等世界名校,後來更紛紛進入硅谷、華爾街就職,年薪高達同齡人平均薪資10倍以上。
之前曾引爆全網的《北京第一代“雞娃”血淚史》主角王食慾,就是其中的受訪“學神”之一。
■ 王食慾在書中的化名是北京四中的“襲君”
這些孩子的家長也是中國最頂級的精英。他們的收入中位數至少是中國城市家庭前10%的中位數的1.5倍左右,不僅有經濟資本,更有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他們有能力幫助孩子找到諸如高考加分、奧賽夏令營等捷徑,也會利用自己的資源幫孩子在高中時出書,積累申請海外名校的資源。
不過,我有位朋友自己是國際化學校的學生家長,最近孩子也要申請大學,讀完《學神》以後,他反饋給我的讀後感卻是:
“感受到了雞娃的虛無。”
這是爲什麼呢?
從10年前開始,北京四中和十一學校就不再拼努力了——
《學神》一書特別有意思的一點是,作者發現這些北京“超級高中”的學生,不約而同地都把周圍的同學劃分成了4個階層:學神、學霸、學渣和學弱。
從外表看,這4個階層的孩子分別長這樣:
自然,“學神”“學霸”是衆人羨慕的對象,其他的學生崇拜他們,老師家長對他們的各種行爲甚至違反紀律的表現都網開一面,他們可以不做作業、上課幹別的事,甚至可以“把老師掛黑板上”(跟老師頂嘴)。
“學渣”“學弱”則在學校的地位比較低,受到的要求也很嚴格,要是他們不做作業,老師是不會放過他們的。
每個班的學生裡,學神不會超過4-5人(有時可能一個也沒有),學弱人數也很少,學霸則比較多,“排名中上”的學生都可以看做學霸,學渣則是人數最多的,成績在50%以下的學生,可能自己不承認,但在別人眼裡其實已經算是“學渣”了。
另外,學神和學霸裡面女生比例較高,學渣裡面男生的比例則較高。
看到這裡你會發現,這些孩子給人劃分“階層”的維度,除去學習成績好不好,還有另一個維度——是否努力。奇怪的是,他們似乎並不覺得努力是好事,而是非常崇拜“不努力”。
比如學神之所以受人尊敬,不只是因爲他們成績好,更是因爲他們“看上去不努力”,輕輕鬆鬆就考到了全校第一的成績。
如果一個學生是因爲很努力而變得成績好,馬上就會“階層滑落”,變成學霸。
而如果學生成績雖然不好,但表現出不努力的樣子,他就是“學渣”,屬於第三階層,但不是最差的。
如果他一不小心表現出了努力但仍然成績一般,那麼可太糟了,他變成了學校裡的“最底層”:學弱。
■電視劇《天才基本法》劇照
然而,作者在拜訪學生家庭的時候,驚訝地發現,那些“學渣”雖然在學校裡表現出一副自由散漫的樣子,但其實都會在背後偷偷努力。
比如一位“學渣”會用整個週末下午連續好幾小時在書房裡一動不動地學習,但一到學校,他馬上就開始在上課時看雜誌或者打遊戲。
看到這裡,我簡直啼笑皆非:該學習的時候不學,反而利用本該休息的時間偷偷學,這是圖什麼?隨即又爲這些孩子感到難過:活得這麼“擰巴”,得有多累啊?會不會,他們如果不搞這些有的沒的,老老實實好好學習,成績反而會提升呢?
當然,“學渣”們會反駁我:那是不可能的。在捲到了極致的北京超級高中裡,總會有成績在50%以後的學生,而這些學生爲了避免面對最可怕的“學弱”結局,只能採取“學渣”這種假裝躺平的策略。
■電視劇《天才基本法》劇照
學生們的“不努力”,我覺得還是由於評價體系的極度單一——分數,導致大家內捲到了卷無可卷的地步。
《學神》裡訪問的學生雖然包括北京公立高中本部和國際部兩個羣體,但他們的評價體系完全一樣,都是從學神到學弱的金字塔體系,區別只在於,申請哈佛耶魯的人卷SAT分數,申請清華北大的人卷高考成績。
因此,“學神”們的不努力,是因爲當學術成績捲到沒法再卷的時候,學生們就會開始卷鬆弛感。畢竟,當一所學校裡有150個人都能上清華北大的時候,你要怎樣才能脫穎而出呢?當然是“不努力也能上清華北大”了。“鬆弛感”這些年在成年人當中流行,也是同樣的思維邏輯。
■電視劇《天才基本法》
至於“學渣”的不努力,我覺得是因爲,他們實在太過害怕像學弱那樣“努力但是沒有結果”了。心理學實驗當中,如果給小鼠一個無論如何都無法逃脫的負面環境,它們很快就會形成“習得性無助”,並發展出抑鬱症。
因此,“學渣”們要假裝躺平,這樣就有了藉口:我成績不好,不是因爲我不聰明,而是因爲我沒有努力。
這讓我作爲一個旁觀者,其實有些心疼——這些孩子都已經極爲優秀了,哪怕是成績最差的“學弱”,也已經是全北京前5%-10%的中考生了!他們本應對自己更有自信,卻把大量精力花在了“假裝躺平”的內耗當中。
悲哀的是,“學神>學霸>學渣>學弱”的金字塔價值觀會一直延續到這些孩子上大學甚至工作以後,他們的長期內耗,也可能會導向碌碌無爲或各種心理問題。
有位“學神”Claire進入耶魯之後,發現自己怎麼努力也拿不到好成績,於是她轉而做“學渣”,把大量精力投入跳舞及其他課外活動中。
她找工作的時候,接受了一個世界Top20企業的職位,這個職位其實薪水非常低,別人都覺得她是大材小用,但Claire還是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工作,因爲她擔心自己努力也得不到好結果,就轉而追求輕鬆。
■電視劇《天才基本法》
心理學家卡倫·霍妮在《我們時代的神經症人格》中說過:
如果一個人有一個要求過高的“理想中的自我”(idealized self),沉溺於對理想自我的幻想中,而不是在真實自我(actual self)的基礎上好好努力,最終就會無法充分發揮自己的潛能,無法自我實現(realized self)。
聽起來,是不是很像想做“學神”、“學霸”而不得,於是乾脆擺出一副躺平的樣子,成爲“學渣”的學生們呢?
不過,我後來看到關於牛津大學學生的一個故事,對“學弱鄙視論”又有了新的理解。
牛津大學流行一種“灰人理論”:
如果一個學生在某個方面沒有太好的天分,但是他憑藉刻苦精神,總想獲得更好的學位,這種人就被稱爲“灰人”,據說在牛津大學的鄙視鏈裡,這是最底層的人。這種情況和人大附、十一學校的學生們對“學弱”的鄙視,似乎同出一轍。
■電視劇《天才基本法》
當然,牛津並不是反對刻苦,如果你在某個方面有天賦、能做好,那麼你再怎麼努力,也沒有人會鄙視你。正如在北京精英學生當中,非常努力、同時也因爲努力而考上清華北大的“學霸”,在學校裡的地位是很高的。
從另一個方向去思考,也許大家都不想做“學弱”,是因爲覺得人應該去尋找自己的天賦,而不是一味在自己不擅長的事情上鑽牛角尖,浪費生命。
或許,這纔是應試教育的真正問題。在高中階段,如果價值觀還是隻有單一的應試,那麼那些沒辦法捲到最頂端的孩子,也就無從尋找自己真正的天賦,從而建立自信。
正如人大附的一位同學後來所反思的:
“懷特海說教育的目的是自我發展,在人大附,我們發展了,可什麼是自我呢?”
■人大附中畢業生們所做的一期播客
我認識的家長朋友說,看完《學神》這本書,最大的不解是對於其中國際部的孩子和家長,明明都選擇國際化教育了,怎麼還在“洋高考”,甚至像“科舉”一樣只關注考試成績?金字塔頂端的北京公立國際部就是這樣嗎?
雖然申請美國大學需要課外活動,但家長們覺得“課外活動無法量化”而對活動不予重視,學生們也把整個11年級和12年級上學期都用來準備SAT考試,最後學校不得不強迫學生們參加課外活動。校內還有個潛規則:只有成績最好的“學神”才能在課外活動中活躍,如果你成績在50%,當然也可以參加學生會,但別人不會配合你的工作。
而且,這樣殫精竭慮,花費大量金錢和時間精力“雞”出來的娃們,或許因爲太過追求“學神”那種不努力也能學好的狀態,後來的職業和人生道路也大多走入平庸,如同“大山臨盆,最後生出了一隻耗子”,讓人感到雞娃的虛無。
■電視劇《天才基本法》
最後,朋友說他作爲一位家長,覺得這些學生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特權”,對家長、老師的付出都缺乏感恩。
書中的學神和學霸們可以“把老師掛黑板上”,老師卻不會跟他們計較,還是會想方設法地把所有的資源和機會都給他們;
爸媽們爲了孩子的大學申請或高考更是操碎了心,到了高三,有的媽媽會辭職,等孩子考完學再回去上班;
有些爸爸會放棄所有加班,每天回家給孩子做晚飯,另外有些“幫不上忙”的爸爸則會自己在外面租房住,長期不回家,只爲了不影響孩子……
但是學神和學霸們卻覺得,爸媽除了付學費以外,根本沒給自己幫上什麼忙。他們會說母親在自己高三那一年辭職是因爲“她自己想這麼做”,或者父親在高三給全家做飯的原因是“家離公司很近”,父母熬夜研究大學、四處爲孩子尋找各種高考加分政策的行爲都無足輕重,清北或者藤校都是自己一個人的功勞。
■電視劇《天才基本法》
另一方面,對學渣和學弱們,老師則比較漠不關心,家長們也不會給孩子多少特權,而是要求孩子聽從自己的命令。比如:
“學渣”總是約不到學校的留學顧問的時間,每次找老師,總是被安排到兩三週後,而“學神”卻可以在大學申請截止日期前1個小時要求修改文書,老師雖然很生氣,但還是加班幫忙完成;
父母們把學渣和學弱管得死死的,有時他們向父母要資源也要不到,有個後來申到UCLA的學生抱怨:雖然父母給了他很大的精神支持,但拒絕給他找留學顧問,因爲覺得他應該練習獨立。而他在提交申請材料時把名字和姓氏填顛倒了,接近截止日期前才發現,差點沒學上……
兩邊的對比實在是觸目驚心,也讓我們反思:不管是父母還是老師,我們給學神和學霸的特權是不是太多了,給學渣和學弱的機會是不是太少了?我們會不會已經背離了教育的本心?
作者曾遇到一位普通學生德宏想選三好生,雖然他勉強符合標準,但因爲成績一般,竟然找不到一個老師願意推薦他。最後,有一位吳老師或許是一時興起、或許是出於同情而幫了他,雖然最後德宏沒評上三好生,但他從此學習格外努力,哪怕自己會因此淪爲“學弱”也在所不辭,因爲他想要“報答”吳老師。畢業後,德宏考上了復旦大學。
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院長尼古拉斯·萊曼在《美國式高考》一書中,曾對教育有靈魂之問:
“教育究竟是把大羣醜小鴨變成白天鵝,還是給少數灰姑娘穿上水晶鞋?”
前者是“培養”,後者則是“篩選”,你覺得哪一種纔是真正的教育呢?
■電視劇《天才基本法》
「 寫在後面的話 」
《學神》作者對這些孩子的跟蹤長達7年之久,一直跟到了他們大學畢業、讀研或者參加工作。她的一個意外發現是:在學習的競爭中失敗,未必是家長想象中那樣的壞事。
“學神”和“學霸”們到了大學以後,普遍都失去了原有的“地位”。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因爲女生通常高中成績都比男生好,會申到較好的美國大學,如普林斯頓、耶魯之類,然而去了之後,很多人發現自己“淪爲衆人”,出現了壓力、焦慮等問題,甚至有人休學。
另一方面,男生很多都去了比較差的學校,但去了以後卻發現自己成績還不錯,反而慢慢建立了自信。
硅谷大神吳軍在《卓越》裡曾提到過,他從小到大,遇到過好幾位“在學校裡永遠考第一”的人,比如他的弟弟、夫人、大女兒都是這樣的“學神”,他自己和小女兒則成績沒有那麼好。
但他在這些人身邊,並不會自卑焦慮,因爲他知道這些人爲了維持自己的“第一名”花費了太多的額外精力,而且“他們的第一名總會在某個地方停下來”,而自己總有迎頭趕上的機會。
離開學校後,真正的考試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