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積電的極限製造

從北京飛到臺北只需兩個多小時,然後沿路南行,不到一小時的車程就能抵達新竹科技園。

這個被各式高大玻璃帷幕建築填滿的園區堪稱臺灣科技業中樞:駛進大門,左邊的友達光電是世界一流的液晶面板製造商,右邊的聯發科催生了改變手機業格局的“山寨機”,正前方的力晶則是全球內存巨頭

在這一干全球科技產業的“幕後英雄”中,獨有一家公司享有無可動搖的尊崇地位。如果沒有它,手機、數碼相機、電腦、電視機等電子產品都無法制造出來,現代社會深深沉溺其中的高科技生活瞬間停擺——半導體是一切科技產業的起點,芯片是所有電子產品的心臟,而被視爲臺灣科技業代名詞的臺灣積體電路製造股份有限公司(TSMC,以下簡稱“臺積電”),正是全球最大的晶圓代工企業

據臺灣半導體協會(TSIA)統計,現在臺灣地區擁有263家芯片設計企業,規模和產值僅次於美國,遠超韓國中國大陸;擁有15家芯片製造企業和全球密度最高的12寸廠羣落,僅次於韓國;擁有32家封裝與37家測試廠,爲全球之首。整體而言,臺灣製造了全球一半以上的芯片。

在1987年,這些數字微乎其微。如果“臺灣半導體教父”張忠謀沒有在那年創立積電,至今可能仍是如此。“在這二三十年的半導體時代中,張忠謀的地位無人能及。”中芯國際創始人、前CEO張汝京曾對《環球企業家》表示。他是張忠謀早年在德州儀器(Texas Instruments)的下屬。中芯國際試圖與臺積電正面競爭,卻在一場曠日持久的專利訴訟中落敗。

已經79歲張忠謀滿頭白髮,在與《環球企業家》交談時,經常眯起眼睛把玩手上的菸斗。若非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他難得再度坐鎮新竹總部頂層這間優雅寬闊的辦公室。自2005年從CEO位上退下專職董事長後,張忠謀更多在臺北辦公室上班。平時若無應酬,總在晚上7點前回家,每月不定期與夫人去聽音樂會,每年更要飛到美國兩三次探望女兒。

正如AMD創始人傑瑞·桑德斯(Jerry Sanders)曾描述的,芯片業是“工業中的原油”(the crude oil of industry)。這不僅意味着臺積電這樣的企業是信息科技時代必不可少的基石,也說明它受相關產業和整體經濟情況影響巨大。在全球金融危機衝擊下,臺積電2009年第一季度收入出現其史上最大跌幅,幾近虧損。對常年保持兩位數增長的臺積電和慣於將其視爲“模範生”的業界而言,這樣的消息令人震驚,也直接促使張忠謀在2009年6月復出重新擔任CEO。

這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柳傳志。2008年下半年連續虧損兩個季度後,已淡出聯想集團運營的柳重新出任董事長(詳情請於Gemag.com.cn查閱《柳傳志的最後賭注》)。除了柳和張,鴻海的郭臺銘與華碩的施崇棠也在金融危機壓力下重回前線。這些創始人們雖已不再年輕,卻有着老辣的經驗與教父級的號召力,在挺過金融危機最慘烈的時刻後,他們的企業都開始回彈。

張忠謀領導下的臺積電尤其如此。2010年第一季度,以營收論,其已成爲僅次於英特爾三星、東芝和德儀的全球第5大半導體企業,是前10名中唯一的華人企業。其最新的第二季度業績更顯驚豔——合併營收同比增長41%達1049.6億新臺幣約合32.8億美元),淨利潤同比增長65%達402.8億新臺幣(約合12.6億美元),均創下紀錄,相當於每個工作日收入5億新臺幣(約合1億元人民幣)。相比之下,鴻海年營收規模是臺積電的5倍,今年第一季度的利潤卻只是臺積電的一半。

全球IT市場隨着經濟復甦的持續改善和隨之而來的芯片價格上漲自然帶動臺積電增長。對行業和全球經濟的準確判斷是張忠謀能成爲世界級企業家的原因之一。1960年代以前,半導體多用於國防;1960至1980年代,開始被用於企業級產品;1990年代之後,則開始面對一般消費者。這種趨勢使半導體業與國民經濟關係日益密切,要不犯大錯誤、錯失大機會,半導體企業領導人必須把握經濟走勢。2007年4月,張忠謀便準確預測油價將很快突破每桶100美元。

“我常常碰到跨國企業領導人,他們也都相當能講經濟走向。”張忠謀說,自己不是宏觀經濟專家,也不是經濟學者,只是試圖成爲其中一員。通用電氣前任董事長兼CEO傑克·韋爾奇(Jack Welch)曾說,領導者的“帶寬”(bandwidth)要非常大,“窄帶寬”型的領導者只有特定時期纔是好的領導人,而不是一個適應任何時期的全能領導人。

如果讓張忠謀來定義自己,他會選擇“經營者”而非“管理者”:前者側重的是各種戰略性的經營模式,後者更多平衡股東、員工、客戶、供貨商和社會等主要利益相關人的利益。

更有趣的觀察來自臺積電前3大客戶之一、美國芯片製造商博通(Broadcom)的CEO兼總裁斯科特·麥格瑞格(Scott McGregor):“他是一個偉大的產業領導者。雖然年紀很大,但仍不斷變強(going strong),就像股神巴菲特。”

回春術

2009年6月15日,張忠謀重回新竹上班的第一天,翻開週末的《紐約時報》便看到:“全球最大的芯片代工廠商很快將開始製造太陽能電池和發光二極管(LED)照明。這將引起既有玩家的注意,它們發現自己將與世界上最厲害的製造商之一競爭。臺積電的進入會壓低價格,就像它在電腦芯片上做的一樣……臺積電過去20年從事的根基業務現已進入成熟期,不再高速增長,它自然想尋求新的機會。”

就在6月11日,臺積電宣佈由董事長張忠謀兼任CEO,負責公司日常運營;被稱爲“小張忠謀”的原CEO蔡力行改任新事業總經理,負責開拓太陽能和LED等新業務。在上一季度與虧損擦肩而過後,臺積電顯然不敢再掉以輕心。張忠謀曾對臺灣媒體表示,如果換其他人做CEO,至少會有半年至一年的不穩定期,“臺積電承擔不起”。而這次出山,“並不是我一定要當多少年CEO,但我當CEO,也不是暫時的”。張忠謀對《環球企業家》強調。

重回前線的老將不僅要面對金融危機引起的IT支出下降,還有40納米——45納米相當於一根頭髮的1/2000,20納米則相當於原子的直徑——製程良率低的問題。後者已引發客戶的連連抱怨,在與《環球企業家》談及臺積電時,博通CEO麥格瑞格特別提到這一點。

在張忠謀的嚴格要求下,負責先進技術事業的資深副總經理劉德音每天穿上無塵衣在晶圓廠中督軍。經過努力,40納米原來僅爲30%的生產良率兩個月內即攀上60%的正常水平。在2009年7月31日,張復出後的第一次法人說明會上,特意首度讓劉在新竹的晶圓廠中通過視頻連線,現場回答投資者和分析師關於40納米制程研發進度的問題。現場情況之熱烈,讓張忠謀不得提醒衆人“這仍是我的秀”(still my show),並對劉德音笑言:“趕快回去改善你的生產製程。”劉出鏡後不久,便在10月出任COO,被外界視爲繼蔡力行之後的又一潛在接班人。

張忠謀更大的手筆是斥巨資擴大產能,以期與競爭對手徹底拉開距離。

不久前,臺積電將今年的資本支出從48億美元上調至59億美元,是第二大晶圓代工企業臺灣聯華電子12至15億美元的資本支出計劃的4到5倍。唯一可與之相比的是在整個半導體行業中盤踞前兩名的英特爾與三星電子,它們今年的資本支出分別是53和60億美元。

臺積電目前已有9座晶圓廠,包括正在擴建中的兩座12寸廠(Fab12和Fab14),同時在臺中動工修建新的Fab15。同時開工修建3座“十億級別的工廠”(GigaFabs,指晶圓處理能力超過10萬枚/月的12寸廠)在臺積電尚屬首次,僅上半年,其資本支出就達31億美元。未來數年,臺積電將向Fab15投資3000億新臺幣(約合93億美元),初步以40納米制程爲主,接下來將進一步參與28納米制程的研發與量產,併成爲直到7納米爲止的中長期戰略生產基地。

如果3個工廠的建設計劃按時完成,2012年臺積電的12寸產能將提升40%。從中不難看出張忠謀對行業與經濟的樂觀。他預計今年臺積電營收增長15%,更三度調高全球半導體市場增長率至30%,並指出其中晶圓代工業的增長率將高於整體半導體業,約爲40%。

目前,臺積電的客戶仍在排隊下單。對此,張的態度是,芯片製造業總在供不應求或供過於求間搖擺;如果要選擇,臺積電寧可選擇產能過剩,保留10%至15%的預備產能以應對需求激增的時候。

事實上,擴大產能是一個賭注甚高的遊戲——隨便一筆投資都涉及上億美元,訂單數又緊隨經濟週期大幅波動。半導體產業中的佼佼者英特爾就以善於在危機中下重注、然後借經濟復甦大賺一筆著稱,在這背後都是領導者的經驗、魄力與前瞻性。

張忠謀就是華人中最懂這個產業的人。“他記得的數字比我記得的多。”前臺積電CFO、現任臺灣通訊服務商大哥大總經理的張孝威對《環球企業家》表示,他本人多次被《亞洲貨幣》(Asiamoney)評爲“最佳CFO”。在硅谷做了30多年的半導體產業的美國益華計算機(Cadence)創始人黃炎鬆則對本刊感慨:“千兵易得,一將難求。張忠謀就是那個大將。”

TSMC Inside

“大將”張忠謀已從業半導體近60年,確實鮮有人能望其項背。

1955年,24歲的張進入希凡尼亞半導體(Sylvania)時,半導體業才3歲。當時,他手握包括希凡尼亞和福特汽車在內的4家公司聘書,心情卻很低落。因爲從麻省理工學院機械系拿到碩士學位後,他一心想攻讀博士,卻沒有通過資格考試。

這是張忠謀人生第一個低谷。站在沒有“Morris Chang”(張的英文名)名字的榜單前,他感到“自尊心、自信心全都被消滅了”。

此後,張忠謀於1958年加入德儀,並在那裡工作了1/4個世紀。沉浸在半導體技術研發中的他常與同事、集成電路(IC)的發明人傑克·基爾比(Jack Kilby)一起喝咖啡、談研究,目擊了集成電路的發明歷程。德儀在半導體業大放異彩,張也隨之一起攀上人生的第一個高峰:35歲就成爲德儀集成電路部總經理,36歲升任副總裁,41歲時已是主管其全球半導體部門的資深副總裁,成爲當時美國企業中極少數華人高管之一。

1985年,張忠謀放下“美國夢”,回到臺灣擔任工業技術研究院院長。兩年後,55歲的他創立臺積電,掀開臺灣半導體業最重要的一頁。

但當時幾乎沒有人看好臺積電所代表的全新代工商業模式,甚至很少有人能聽懂。“他那時心情很黯淡。”曾任臺積電第一座6寸廠廠長的華亞科技總經理高啓全對《環球企業家》回憶道。

此前,半導體業由整合組件製造商(Integrated Device Manufacturer,IDM)一手把持:德儀和英特爾等自行設計芯片,在自有的晶圓廠生產,並自己完成芯片測試與封裝。張忠謀所開創的晶圓代工(foundry)模式則試圖專注負責鏈條中段的芯片製造,這樣半導體業者無需負擔超高額的建廠費用,只需將設計好的芯片交由臺積電生產。“我們總是對客戶說,把我們的廠當做你自己的廠。”臺積電副董事長曾繁城對本刊表示。如果沒有臺積電這樣的代工企業,現在在全球芯片業中佔23%的芯片設計業便不可能出現。

1990年代早期,芯片代工企業在製程技術上仍追不上德儀和摩托羅拉等歐美大型IDM,直到1998年,臺積電纔在0.18微米制程上勉強趕上IDM。出於成本考慮,IDM開始對臺積電另眼看待。曾繁城表示,爲搶下大單,當時擬定了一套“羣山計劃”:針對5家使用先進製程的IDM,制定專屬的技術計劃來支持每一家的不同需求。

從2000年起,12寸廠成爲新建晶圓廠主流,但一座造價高達25至30億美元,不僅中小IDM負擔不起,大型IDM要投資也常顯吃力。而“羣山計劃”經過與德儀、意法半導體(STM)和摩托羅拉等的磨合,臺積電開始贏得夢寐以求的IDM客戶。

10年後的今天,臺積電已有近1000億新臺幣的營業額來自IDM的委外訂單。其研發資深副總經理蔣尚義對本刊表示,臺積電75%的收入來自芯片設計公司,25%來自IDM。“從長期看,來自IDM的收入佔比會越來越高。”張忠謀說。現在,IDM已較少自己生產40納米制程的芯片。“做到28納米時幾乎所有IDM都要靠代工,20納米更不用說。”張表示。至於40納米之前的製程則有季節性,是否委外代工取決於IDM自己的產能是否能應付。

整體而言,IDM放棄自建晶圓廠已是大趨勢,比如AMD便在2008年底將芯片製造剝離出去。近10年來只有所謂“輕晶圓廠”(fab-light)或“無晶圓廠”(fabless)模式的興起,而沒有芯片設計公司反過來成爲IDM。最大的原因便是投建晶圓廠所需資金實在過高,將來一座18寸廠的預算便是80至100億美元,只有英特爾、三星電子和臺積電負擔得起。就連張忠謀都感嘆投建18寸廠相當困難。

“我們都在討論如何善用外部資源。”德儀亞洲區總裁陳維明對《環球企業家》說。代工已是德儀內部的最高指導原則,它放棄了45納米之後的高階製程,此前便已將大客戶昇陽微電子(Sun Micro)45納米芯片的訂單轉移到臺積電製造。

簡言之,全球半導體制造都更倚重芯片代工。臺積電是其中市場佔有率50%以上的王者,可以預見,未來更多的科技新品都將是“TSMC Inside”。

沉默公司

即便在臺灣,臺積電在很多人眼中也是一家“沉默的公司”:低調,沉悶,專注於研發。

業界之外,很少有人知道其在代工業中享有超乎想象的高利潤。以今年第一季度爲例,全球最大電子組裝代工企業鴻海和全球最大筆記本代工企業仁寶毛利率分別爲8.7%和4.95%,臺積電則高達47.9%,第二季度更升至49.5%,即便淨利率也在30%以上。

晶圓代工業的高利潤率靠的是資金、技術和人才三者的高門檻。臺積電制勝的秘訣也並不複雜,無非是用最快的速度、最好的製程生產最多的芯片,卻鮮有人能與之匹敵。“我重當CEO一年,目標就是技術、生產和客戶信任上的3個優勢,每一年都要增強一點。”張忠謀對本刊表示。

2009年9月,已於2006年夏天退休的研發資深副總經理蔣尚義從美國回臺灣看望復出的張忠謀。一個小時的會談後,都沒有其他安排的張蔣二人共進午餐。“我還記得吃了一碗麪,結果就是我返回臺積電繼續努力做貢獻。”蔣大笑着對《環球企業家》說。

在內部被稱爲“蔣爸”的蔣尚義1997年加入臺積電,在職9年間帶領研發團隊一路開發出0.25微米、0.18微米、0.13微米、90納米、65納米等各個時期的領先製程技術,使其自有技術從國際二流水準直升第一梯隊。此次復出,主要爲40納米以後的高階製程技術研發開路。

根據“摩爾定律”(Moore’s Law),技術進步可使同一塊12寸晶圓的芯片產出量每18個月翻一倍,而且每顆芯片性能提升一倍、耗電節省一半。即便這一定律被認爲遲早會失效,還有超越單純晶體管技術的“新摩爾定律”(More Than Moore's Law),芯片代工廠商的競爭力始終在於製程。

過去,IDM的製程通常領先晶圓代工企業一到兩代。比如,5年前英特爾做45納米時,臺積電還停留在90納米,中間隔了一個65納米。但到45納米,臺積電開始“搶先半步”。即遵循“摩爾定律”的英特爾的路線是45、32、22納米,臺積電的路線則是40、28、20納米。

蔣尚義表示,這是一個“大吃小”的戰略:若按同樣路線演進,臺積電能做的別人也能做,佔不到便宜;若臺積電搶先走到前面,就有優勢佔別人便宜。

現在看來,這是一個成功的戰略。以28納米爲例,全球前20大IDM和芯片設計企業都與臺積電有合作;它們按臺積電的工藝標準進行設計,這就迫使業界其他晶圓代工企業在製程上也要向臺積電靠攏。在蔣看來,臺積電現在走的工藝路徑或許會成爲業界新標準。

臺積電每年的研發投入是它後面的聯華電子的兩倍以上。製程技術越往後越難提升,不僅資金投入呈幾何級數上漲,蔣退休時臺積電研發部門只有800人,3年後就增至1700人,現在則有2500人。

付出總有回報。今年第二季度,臺積電在90、65和40納米等先進製程上所佔營收比例達到59%。“我們不僅把臺積電當作商業上的夥伴,更重要的是技術上的夥伴。”視覺計算技術領袖英偉達(NVIDIA)的聯合創始人馬拉裘斯基(Chris A.Malachowsky)對本刊表示。

擁有先進技術後,臺積電還需將其轉換成生產優勢,其中包括良率、可靠性(reliability)、準時交貨性、充足的產能以應付客戶需求和生產週期等。技術與生產上的優勢,最終要轉換成與客戶的長期關係,讓它們能信任臺積電。

博通CEO麥格瑞格表示,芯片設計企業最重視的是代工企業的良率——一片12寸的晶圓成本就是1500美元,良率過低雙方都無法承擔。臺積電的高良率也是將後來者擋在門外的競爭壁壘。“我們的生產優勢已不止10年,技術優勢則有9到10年。”張忠謀對本刊表示。“客戶信賴優勢也有10幾年。”20多年來,臺積電沒有丟掉多少重要客戶,還不斷贏得新客戶,競爭對手更難以同時在3個維度迎頭趕上。

更爲關鍵的一個戰略是,臺積電希望不僅影響直接客戶,還有“客戶的客戶”。比如,它爲英偉達代工生產用於微軟遊戲主機Xbox 360的繪圖芯片,就不止讓英偉達滿意,還要更進一步讓微軟也信任臺積電的品質。

對客戶需求的極端重視使臺積電超越單純的製造業。“臺積電早就是一個賣服務的公司。”臺灣芯片設計巨頭、鈺創科技董事長盧超羣對《環球企業家》表示。比如,爲了讓衆多客戶放心將芯片交給臺積電製造,張忠謀提出“虛擬晶圓廠”概念:在整個製造過程中,客戶可透過“TSMC On-Line”的信息平臺,在網上隨時掌控芯片生產進度。

巨無霸之爭

當芯片代工發展爲成熟且嚴苛的產業時,能脫穎而出的是少數中的少數。所有競爭都可歸結爲臺積電與“非臺積電”的戰爭:“在我們眼裡,這個行業幾乎只有臺積電一家需要關注。” 花旗環球證券首席分析師陸行之對本刊表示。

臺積電最大的對手不是排名次之的聯華電子,而是韓國的三星電子和成立才一年多的Global Foundries(GF)。

2009年3月,AMD將分拆出去的製造業務,與中東的先進科技投資公司(Advanced Technology Investment Company,ATIC)聯合成立GF。握有大把“石油美元”的阿布扎比政府站在這個新玩家背後,使其能夠不顧前期虧損,通過低價搶佔市場。“我們是很有耐心的投資者。”年僅35歲的ATIC CEO伊卜拉辛·阿杰米(Ibrahim Ajami)今年6月在臺北國際計算機展上表示。

ATIC從阿布扎比政府拿到100億美元預算,目前GF正在擴充位於美國紐約州和德國德勒斯登(Dresden)的12寸廠產能,預計3年後可達臺積電的1/3。此外,ATIC還在2009年12月完成以18億美元收購新加坡特許半導體公司 (Chartered Semiconductor Manufacturing)的交易,今後將把各項業務整合到GF中。

野心勃勃的GF暫時還不會對臺積電造成太大影響,畢竟在生產和客戶信任兩個競爭條件上,它還相差甚遠。通常GF被認爲在技術上比較強,因爲AMD的關係在CPU研發上有優勢,但這與晶圓代工有所不同,未來二者的技術競爭走向還有待觀察。

更厲害的對手是三星。“三星是每個人的競爭對手。”這是張忠謀告誡臺灣大小科技企業的名言。從最上游的晶圓到最下游的消費電子,三星通吃整個產業鏈,在半導體產業更是動態隨機存儲器(DRAM)和閃存(Flash)領域的世界霸主。

從五六年前看到臺積電的高利潤率開始投入晶圓代工至今,三星電子市場佔有率已達第4名。2006年,其在晶圓代工的營收尚在7500萬美元左右,2009年便已達3.25億美元。雖比臺積電旗下的另一晶圓代工廠世界先進(Vanguard)的3.82億美元營收還少,但作爲IDM巨頭的三星絕對威脅性十足。蔣尚義承認,如果三星真的大規模做晶圓代工,會是非常強勁的對手。

對此,張忠謀表示臺積電只做一個行業,晶圓代工的競爭是生存問題,但對三星不是。他加重語氣對本刊說:“我們要必勝才行,三星不需要。”

事實上,目前臺積電在晶圓代工業佔據52%的市場,利潤更是整個產業的90%以上,聯華電子和中芯國際等競爭對手聯合起來都望塵莫及。三星電子和GF要撼動臺積電的地位,除了自身的努力,只能寄望於臺積電犯錯誤。

這個資金和技術都極端密集的產業讓人想起美國人用來形容巨無霸的俗語——“800磅的大猩猩”(800-pound gorilla)。生存秘訣是追求規模。“摩爾定律”使晶圓代工企業不斷追求更先進的製程,而能在一兩個原子大小的空間中雕刻迴路的設備自然越來越昂貴,動輒數千萬美元。爲達到規模經濟以抵消前期鉅額投入,晶圓代工企業又追求更大的工廠和產能。早在1980年代,相信“只有偏執狂才能生存”的安迪·格魯夫(Andy Grove)就全力推動英特爾的市值從當時已很龐大的7億美元跨入“10億美元俱樂部”。現在,英特爾佔全球微處理器市場銷售額的82%。

因此,未來只有3種半導體企業能享有真正的優勢:擁有獨特知識產權的、樂於製造普通規格大量芯片的(commodity chip),和擁有超巨大規模的。這意味着能成爲霸主的很可能只有晶圓代工領域的臺積電、存儲芯片領域的三星電子和微處理器領域的英特爾。

到大陸去?

現在,最爲熱衷大舉投資芯片領域的是亞洲企業及政府。2007年興建的40個晶圓廠有35個在亞洲,3個在美國,歐洲只有2個。

懷有和ATIC、阿布扎比政府一樣夢想的還有中芯國際和中國大陸政府。從2001年的“十五”計劃開始,連續3個5年計劃中央政府都將半導體列爲重點戰略產業,但以晶圓代工來說,雖然中芯國際、宏力和華虹NEC在全國各省積極建廠,英特爾也在大連斥資25億美元建起一座12寸廠,中國大陸半導體業整體還很孱弱。

張汝京創立中芯國際的願景,就是要成爲中國第一芯片製造企業。但離這一目標尚遠,他本人就因連年大幅虧損和與臺積電製程專利官司告負在去年黯然下臺。中芯國際在上海、北京和天津都建起雄偉的晶圓代工廠,並受成都和武漢當地政府委託經管兩個廠,同時用低價搶佔市場,至今卻仍沒有一年是真正賺錢的。聯華電子榮譽董事長曹興誠笑言這不是“半導”,而是“半倒不倒”。

顯然,建晶圓廠容易,填滿產能、運營得好卻難上加難。張忠謀強調,大陸在晶圓廠上投資不菲,但投資多少並不是最主要的制勝條件。中國的半導體制造業能輕易跨過資金和政策門檻,短期內卻無法在技術、人才、研發能力等需要長期積累的方面趕上臺灣同業。

一個重要問題是,中國大陸至今沒有一位像張忠謀這樣能統帥整個行業,並改變全球遊戲規則的領導者。那麼,張忠謀本人會親自扮演這一角色嗎?

與中芯國際訴訟和解後,賠償條款之一便是臺積電獲得對方8%股權。這讓兩岸紛紛猜測兩家公司是否會因此合作,甚至臺積電是否會“入侵”中芯國際。

“臺積電沒有非要拿股權做和解條件之一,是他們寧願付出這個股權,我們是被動接受。”張忠謀解答《環球企業家》這一疑問時,明顯表露出雙方沒有談及更多的進一步合作細節。他公開表示臺積電對中芯國際不參與經營、不進入董事會、不排除出售股份。

就行業而言,臺灣政府過去“戒急用忍”的政策使島內科技企業投資大陸限制重重,晶圓巨頭終無法展露身手。臺積電在上海松江的工廠就因爲產能太少,經濟規模有限,始終不賺錢;聯華電子在蘇州的友廠和艦科技也只是一座8寸廠,勢單力薄。“我認爲臺灣政府應該要更爲鬆綁。”張忠謀最近呼籲說。臺積電的投資腳步是希望有自由、有彈性,能夠“要投資、就投資”。

雖然大陸中央和各地方政府爭相提出土地和稅賦優惠吸引臺灣晶圓代工企業進駐,但這種做法能成就以鴻海爲首的代工組裝模式,並不適用於半導體行業。因爲大陸政府所提供的優惠僅佔晶圓代工成本中的一小部分,無法與價值數千萬美元的製程設備和先進的技術研發環境相提並論。

因此,張忠謀揮軍大陸的腳步在當下並不十分積極。相比在臺灣斥資上百億美元打造3座超大型12寸廠,雖然臺積電也表示要繼續擴充松江廠,但兩邊產能之懸殊不可同日而語。張強調,雖然英特爾已在中國大陸設廠,但這距離成爲整個半導體制造的“重心”還相當遙遠。麥格瑞格也清楚地指出,中國大陸發展晶圓製造還在非常初期。

在張忠謀看來,大陸完全可以利用臺灣等其他地區和國家的晶圓製造資源:“‘自制’很重要嗎?大陸難道希望、鼓勵美國生產自己的襯衫、鞋子?”他以堅持自建晶圓廠的日本爲例,指出其在25年前佔全球半導體市場近50%,美國只有30%,但現在兩個國家的佔比完全顛倒。

張的言下之意是,從商業角度而言,晶圓製造已是無國界產業,中國大陸無需建立晶圓廠,大可交給臺灣代工,自己專注發展芯片設計業。

過去10年,大陸芯片設計業發展雖快,但資源和人才卻相當分散。目前的400多家芯片設計公司中雖有二三十家初具規模,但即便是展訊、海思、中星微和珠海炬力等一線選手,與美國和臺灣同業相比仍相去甚遠。

一個關鍵數字是,大陸所有芯片設計企業產值加起來尚不及臺灣聯發科一家的營業額。當芯片製程進入45納米後,開發一款新產品的成本在5000萬美元以上。芯片設計企業通常希望投入與回報在1∶5,因此對營收預期的底線是2.5億美元。這對進入這一領域不久的中國大陸企業無疑是巨大挑戰。

張忠謀表示,大陸芯片設計公司未到“臨界規模”。5到10年前的臨界點可能是10億美元的營收,現在也許已是20億美元。但他也帶有期待地說,中國芯片設計企業“終於”是能夠達到臨界規模的。

曹興誠同樣很樂觀。他對《環球企業家》透露,最近看到一家由海歸創立的新公司,研發出的帶寬芯片產品下載速率是現行ADSL的100倍。這意味着原來需要50分鐘下載的藍光電影可以30秒就完成。

即便在晶圓代工上難以超越臺灣,大陸仍可通過芯片設計在整個半導體產業獲得關鍵影響力。日本和美國在半導體業佔比的此消彼長,就是因爲美國有龐大的芯片設計產業,而日本沒有一家大型芯片設計公司。當然,無論人力、物力還是財力,半導體業的製程每一代都是前一代的數倍。這意味着,張忠謀和臺積電的時代,在可預見的未來還將持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