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劉良升專欄/論八年抗戰決戰上海之思維─兼憶祖父劉作全

1975年,中影拍攝「八百壯士」影片時,抗戰期間在上海向四行倉庫孤軍獻旗的女童軍楊惠敏憶述當時的情形,飾演國軍的演員細心聽講。(邱維國攝)

日本軍閥於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侵佔我整個東北,並建立了僞「滿州國」傀儡政權。隨後藉由一九三二年的一二八上海事變,日軍又取得上海爲中方的「非武裝區」之有利條件,反之日方則可在上海日本租界區內自由駐軍。隔年一九三三年的長城之戰後,日寇再次擴張在中國的實際統治佔領區,其勢力直趨京津地區的外廓。最終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在北京西郊發生了石破天驚的「七七盧溝橋事變」,一般咸信這是中日八年抗戰的引爆點,然而實際上,中日主力全面開戰始自一個月後,發生於同年八月十三日的淞滬會戰。時任軍事委員會蔣中正委員長(字介石)有目的性地將日軍主力由華北一線吸引到華東上海一帶進行決戰,可謂是極爲正確的軍事大戰略。筆者整理並推敲蔣委員長當初何以大膽選定上海作爲主決戰區的幕後思維。茲可將其思考邏輯分爲五大論點:

一.戰爭軸線論

當日軍在七月七日點燃盧溝橋戰火,日軍隨即向京津陸軍二十九軍宋哲元部的防線合圍,守軍二十九軍雖抗日意識頗高,但由於軍事實力差距之故,並無長期抵擋日軍的機會與勝算,倘使日軍主力於華北集結完畢,攻下京津地區後,並順京廣鐵路(當時爲平漢鐵路,和粵漢鐵路兩段)南移,利用鐵路線的機動性和便捷,經保定,鄭州,武漢,長沙,由北向南, 直下廣州,此舉必將中國先切割成東邊精華區和西邊的山區和不毛區,然後日軍可好整以暇地再逐步海陸包夾東邊的區域,一旦日軍合圍摧毀我精華所在,將有機會使中國八成以上的國力俱失,則大事不妙,日軍短期內亡華的計劃不遠矣!所以蔣委員長有鑑於此,採取吸引日軍主力先於上海,進而蘇杭三角區,再誘敵沿長江主流深入內地,日軍的作戰軸線自然由原來的自北向南的態勢,調整成由東朝西溯江仰攻,而在華東精華地區的物資,人力,設備均可逐步撤退至國土西境的大後方,重新建立根據地,以厚植長期抗戰的積蓄。對此,何應欽將軍和蔣緯國將軍等都曾對戰爭軸線論有深刻地論述。

二.補給路線論

日軍於一八九四年甲午之戰後控制了朝鮮全境,視爲禁臠,並積極建設鐵路線以爲進軍東北的準備,待一九三二年僞「滿州國」成立後,整個日軍由日韓間的對馬海峽海運,再轉經朝鮮,和南滿鐵道運輸直到京津周邊的運補幹線,已一氣呵成,侵華藍圖已成,只待作戰號角響起。倘使中日大軍決戰於華北戰場,日寇以現代化的載具將人員物資運補集結,將會比國軍以傳統落後的方式由南而北的調度,還來得更快捷且更有效率,則我方將不能在自己國境內取得任何的主場優勢。相反地,倘若中日雙方在華東上海決戰,日軍除了狹小的上海日本租界外,未有其他腹地,所有人員軍備均需由日本本島,跨東海來進行運補,當時海運曠日費時,加以受天候海象主宰,故運輸能量有限。且日本船艦抵達淞滬水域後,日軍還要在上海北方的長江沿岸,與國軍地面部隊激戰以鞏固灘頭堡,尚要應付國府空軍對補給船隊的襲擾,所以在華東戰場決戰,是一舉打壞了日寇的如意算盤,而補給工作的複雜加劇,也延緩了日軍擴張的速度。而更諷刺的是,日軍到了約七年後的一九四四年中期,因南洋的物資掠奪運輸船隊,受到美軍潛水艇的攻擊和封鎖,損失慘重,日軍這才頓悟出來了「一號作戰」,下令要全力打通南北貫穿的京廣鐵路,在戰術上連陷河南,湖南,廣西,不過時不我予,那只是日寇困獸猶鬥,苟延殘喘的迴光返照罷了。

三.國際視聽論

上海素有「十里洋場」之謂,又有「東方巴黎」的暱稱,多國租界紛陳,各方勢力犬牙交錯,當時是中國境內最多外籍人士匯聚之所,日寇在上海動手,必將殃及洋人利害,國民政府一方面期待外國政府同情中國處境,能予斡旋調停,獲得公平的停戰條約而無損國家利益,另外倘使中日一旦大動干戈,國軍浴血苦戰,歐美列強也能透過在華的僑民組織,瞭解中國軍民抗日決心,這也是在華北開戰所無法得到的「國際」效應。所以當國軍八十八師所屬的「八百壯士」孤軍,在謝晉元中校團附的領導下死守四行倉庫,並在倉庫建築物頂端升起楊惠敏女士帶去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的片刻,那幅滂渤震撼的場景,透過蘇州河對岸上海公共租界外國記者的鏡頭傳送到全世界媒體,中國人飽受日本欺凌的抗爭吶喊也一道舉世俱知。

四.派系地盤論

七七盧溝橋事變發生後,在華北地區, 當時宋哲元將軍的二十九軍因防守河北省和京津地區,故首當其衝,而其左右兩翼友軍爲山西省閻錫山部,和山東省韓復榘部。宋,閻,韓三人同屬西北軍系的老軍閥,因之前均與蔣委員長的中央軍系部隊打過內戰,故對中央政府多所顧忌猜疑,實屬情理之中,所以起初宋哲元將軍並不希望蔣系的中央軍逕自北上馳援,而計劃獨立與日軍談判,也期盼能回覆到七七事變前的中日態勢。不料日軍狡詐偷襲北京南苑軍營,守軍倉促應戰,二十九軍副軍長佟麟閣將軍和所屬一三二師長趙登禹將軍雙雙壯烈殉國,宋哲元將軍這才放棄初衷,撤軍駐節保定,並和中央軍部隊鼎力抗日。而在河北省右翼的山東省主席韓復榘竟然爲保存實力,消極避戰,主動撤出黃河防線,讓日軍長驅直人,雖韓氏後來因此事遭軍法審判處決,但由此可知,抗戰初期華北戰場的指揮協調,中央政府實有力有未逮之窘。所以蔣委員長決戰上海,將中央軍的嫡系精銳,如教導總隊,稅警總團,和德國軍械師(如八十七師,八十八師, 三十六師等)全數投入淞滬戰場,一方面昭告全國中央軍抗日的決心,希望喚起各地軍閥派系的覺醒,另一方面將主戰場置於華東自己的發跡之處江浙一隅,就近監督指揮各個不同來源的中央軍,地方軍,不可不謂是明智之舉。

五.海空傾軋論

這是一個唯一根著於日本軍方內部的因素。日本軍方侵華的最高指揮單位爲大本營,下轄陸軍部和海軍部,二部素來不和,並相輕傾軋。從過去一連串的歷史事件,可輕易觀察出兩者互別苗頭,相互較勁的軌跡,比如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陸軍部所屬的關東軍侵佔整個中國東北,海軍部則在四個多月後發動上海一二八事變圖謀撈點油水,而一九三七年陸軍部關東軍自盧溝橋事變後約三週,於七月底即佔領北京和天津,有效地擴大了戰果,而在華日本海軍(主要部署在上海虹口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及虹口日租界一帶)苦無立功機會,早就蠢蠢欲動,圖大幹一場,日本海軍部的囂張氣焰正中國民政府軍委會的下懷,恰巧迎合了國府上海決戰的佈局。所以,當日本海軍陸戰隊向上海市保安隊武力挑釁時,中央即調度陸軍八十七師,八十八師,和三十六師主動出擊,進入原先中方的「上海非武裝區」,旨在引蛇出洞,結果戰事擴大,成功地吸納更多的日軍向華東地區集結。

當初在上海決戰的正確戰略,的確按計劃搶救了許多的抗日物資人力,並把日軍次第拖下泥淖,最終不可自拔。但爲吸引日軍主力來滬,國軍投入約七十萬陸軍部隊,動用接近所有的國府空軍和海軍家底,與日軍激戰三月,以損失將近全數的海軍實力(含在長江下游江陰段自沈封江的艦艇),耗盡第一線的美製霍克三驅逐機,和付出傷亡三十萬官兵的慘重犧牲,始完成誘敵的部署,日軍也總算如願陳列其主力於華東大地,整個戰爭的軸線順利地形成爲東西走向。

七十多年後的今天,戰火已遠,硝煙不再,當年的抗日主戰場上海,又重新從斷垣殘壁中復甦,恢復其在國際舞臺上的光芒,其繁榮甚至更遠勝於當年的十里洋場。撫今追昔,我們認識戰爭,瞭解戰爭,也要避免戰爭,珍愛得之不易的和平。在饒富紀念意義的淞滬戰役八十四週年紀念前夕,筆者個人謹以本文緬懷對日聖戰中犧牲的近三千萬中國軍民,兼憶以二十八歲英年,在上海前線爲他心愛的祖國,留下最後一滴鮮血的先祖父劉作全烈士。(劉作全,譜名劉作仁,生於湖南省瀏陽市永安鎮禮耕村耕塘,中央陸軍七十七師二三一旅四六二團下士班長,一九三七年九月在上海市西北郊區大場鎮劉行陣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