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的委內瑞拉(上):撕裂國家,都是「美帝」惹的禍?
拉丁美洲的委內瑞拉,正陷入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圖爲2月底,在委內瑞拉與哥倫比亞邊境發生的流血衝突場面。 圖/法新社
當前的委內瑞拉不只是一個「失敗國家」,還陷入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注1,從元月底至今陷入「兩個總統」紛爭:一個是由已故總統查維茲(Hugo Chávez)病逝前欽點的總統馬杜羅(Nicolás Maduro),另一個是當前美歐國家支持的「代總統」瓜伊多(Juan Guaidó)。
臺北雖未明確表態,但外交部意思一下捐了50萬美元支持人道救援,「算是」站在美歐國家一邊,這與大力支持馬杜羅的北京形成對比;對美國總統川普而言,委內瑞拉與「美中貿易戰」則已經成爲與「2020年總統大選」直接掛鉤的議題:一場仿效1980年代雷根總統與「社會主義」注2對抗的「聖戰」。
白宮國家安全顧問波頓在元月底,有意無意間透露欲派遣5,000名士兵到委內瑞拉鄰國的哥倫比亞,似乎有意釋放訊息,想以閃電戰的方式拔除馬杜羅,「美國介入問題」一時之間又甚囂塵上。
從元月底至今陷入「兩個總統」紛爭:一個是由已故總統查維茲(Hugo Chávez)病逝前欽點的總統馬杜羅(右),另一個是當前美歐國家支持的「代總統」瓜伊多(左)。 圖/法新社
白宮國家安全顧問波頓在元月底,有意無意間透露,欲派遣5,000名士兵到委內瑞拉鄰國的哥倫比亞,「美國介入問題」一時之間又甚囂塵上。 圖/美聯社
確實,在持續將近200年的門羅主義指導下,華府一向以君臨天下的姿態主導拉美事務。但在1998年,查維茲當選委國總統之後,帶動起了拉美的「粉紅浪潮」。反美旗幟鮮明的查維茲,先是在2005年與較爲左傾的時任阿根廷總統基西納、巴西總統魯拉,集體反對小布希總統倡議的「美洲自由貿易區」(FTAA),並使其胎死腹中。
此後查維茲又以古巴被美國拒於「美洲國家組織」(OAS)爲由,結合其他拉美國家共同支持古巴參與OAS峰會,促成歐巴馬總統任內尾聲,與古巴關係的正常化。更不消說,查維茲主導成立「南美洲國家聯盟」(UNASUR)以及「拉美與加勒比海國家共同體」(CELAC);前者有意仿效成爲南美版的歐盟組織,後者則是除美、加兩國之外的美洲國家都加入,儼然與OAS平行的組織。
相較於當時已老邁的卡斯楚(Fidel Castro),查維茲恐怕更是美國在拉美的頭號頭痛人物。也無怪乎,美國對查維茲及其接班人馬杜羅這兩根芒刺,亟欲拔除之而後快;2002-2003年的委內瑞拉大罷工與未遂政變注3,以及2014年的示威與預謀失敗政變,都可以清楚地看到華府的策動身影注4。
反美旗幟鮮明的查維茲及其接班人馬杜羅,被華府爲眼中刺,亟欲拔除之而後快。委國多次未遂政變都可見到華府的策動身影。圖爲2009年南美洲國家聯盟上,查維茲贈以歐巴馬一本《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該書講述拉美因豐富的自然資源,遭受帝國及殖民主義掠奪的歷史,意味深長。 圖/美聯社
然而,若未檢驗自1998年的查維茲到今天的馬杜羅,共21年的執政經驗以及相關理念,而將所有的問題都歸咎於「美帝介入」,恐怕也只是在精神信念上支持反美、反帝路線,禁不起事實檢驗的政治宣言。
以著名語言學教授、同時也是無政府主義左派精神導師——杭士基(Noam Chomsky)——爲首的70位政治學、拉美研究以及電影工作者,於今年元月底聯名發表一份公開信,反對美國干預委內瑞拉內政:
委內瑞拉的政治極化並非什麼新鮮事,這個國家長久以來沿着『種族-經濟-社會』的界線而分裂。但是,在最近幾年政治極化的問題更形嚴峻,部分原因在於美國支持委國反對派,以選舉以外的方式更替馬杜羅政府。當委國反對派因這項政策而分化時,美國則是支持反對派中的強硬派,他們主張以暴力抗議、軍事政變等非投票的方式,迫使馬杜羅政府下臺。
「政治極化」確實是委內瑞拉政治的特徵。杭士基既然提到了,不妨就先從委內瑞拉政治極化開始談起。
都是「美帝介入」的錯?若不檢視查維茲到馬杜羅,共21年的執政經驗以及理念,這樣的咎責,恐怕也只是在精神信念上支持反美、反帝路線,禁不起事實檢驗的政治宣言。 圖/路透社
▌精英政治:《蓬託菲霍協定》下的代議民主
1922年,皇家殼牌(Shell)公司於馬拉開波瀉湖區發現大量石油蘊藏後,委內瑞拉的經濟發展與政府財政,便高度依賴石油出口的收入。委國因這份上天的餽贈而賺進不少外匯收入,但只要國際油價大跌,委國政局出現動盪的機率也因此大幅提高。
委國的政治民主化起自於1958年,軍事獨裁者希門內斯(Pérez Jiménez)被推翻。國內主要三個政黨——民主行動黨、基督教社會黨與民主共和聯盟——與工商菁英、工會以及天主教會,共同醞釀出《蓬託菲霍協定》(Punto Fijo Pact)。
該協定主要內容,除了排除委內瑞拉共產黨在國內政治的參與空間以外,主要以親美路線、憲政主義與有限選舉爲主。包括聯邦總統與國民議會均通過民選產生代表,同時卻又以反共、民主穩定爲名,取消了包括聯邦州長在內選舉,透過1961年的憲法規定,州長改由總統指派,更不消說會有公民投票了。
1958年,基督教社會黨的卡爾德拉(左,Rafael Caldera)、民主共和聯盟的維拉爾巴(中,Jóvito Villalba),以及民主行動黨的貝坦科爾特(右,Rómulo Betancourt)簽訂《蓬託菲霍協定》,可說是一紙菁英分肥的契約書。 圖/維基共享
該協定同時是一紙菁英分肥的契約書。國內三個主要政黨皆能夠依據大選得票率,按比例分得銷售石油帶來的收益;弱化的政黨競爭加上石油收益,製造出了一個政黨獨大、市民社會團體相對弱勢,凡事講關係的恩庇-仕從主義利益分配體系。
而1980年代初國際油價暴跌打擊了《蓬託菲霍協定》秩序,國內不滿的聲浪與同時期的臺灣極爲類似,公民社會團體逐步發展;同時,時任的裴瑞茲總統(Carlos Perez)因國內經濟困頓,接受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短期融資方案,並在「華盛頓共識」(Washington Consensus)下將油價自由化,直接引發了國內物價上揚。卡拉卡斯市區貧民區發生暴動,400餘人死亡,而這場暴動直接影響了查維茲於1992年策動未遂政變。
直到1998年查維茲執政前,委內瑞拉奉行的是「有限的多元主義」憲政制度,着重民主代表性的同時,打壓民主的參與性。這無疑是鞏固工商業菁英,以及主流政黨等既得利益者的制度安排,而這也爲查維茲的左翼社會主義路線發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1980年代初國際油價暴跌,打擊了《蓬託菲霍協定》秩序。在「華盛頓共識」下,委國將油價自由化,直接引發了國內物價上揚。卡拉卡斯市區貧民區發生暴動,400餘人死亡,而這場暴動直接影響了查維茲於1992年策動未遂政變。圖爲1989年2月27日,發生在委國首都的「卡拉卡斯大騷亂」(Caracazo)。 圖/委內瑞拉統一社會主義黨(PSUV)
▌查維茲:社會主義的參與式民主
孺慕馬克思主義與古巴模式的查維茲當選總統後,無論象徵意義上還是實質上,都打破了持續40年的《蓬託菲霍協定》秩序。首先,查維茲並非主流政黨出身,1992年他發動的流產政變,使他成爲家喻戶曉的人物,以今天流行語來說——他不是政治素人,但卻是反建制派。
查維茲的政治信念中,強調「人民的全意志」(general will),這是法哲盧梭於18世紀提出的觀念,以無差別的人民全體,做爲國家主權的代表。這顯然有別於自由民主體制(liberal democracy)以及社會民主體制(social democracy)。起碼,後兩者承認一件事:客觀上,存在着一個包括社會階級在內、利益分歧的多元社會,每個社會中各個羣體都能夠締結社團、組成政治力量競逐政治席位。
查維茲就任後,隨即於1999年2月啓動了修憲程序,這是強調「參與式民主精神」的修憲,將過去都市與農村的邊緣羣體,納入政府政策制定過程的一次左翼大實驗。此舉立刻引發國會抨擊,認爲根據憲法,僅有國會具有公民投票修憲案的提案權,但最高法院依據「人民意志論」駁回國會的釋憲案,認爲公投代表人民意志,其位階高於憲法。制憲會議在「人民全意志論」下極度膨脹,國會的權力在新憲法中又被限縮。
查維茲的政治信念中,強調「人民的全意志」。他上任後,隨即啓動修憲程序,強調「參與式民主精神」,是將過去都市與農村的邊緣羣體,納入政府政策制定過程的一次左翼大實驗。圖爲1999年查維茲與其夫人出席就職典禮。 圖/美聯社
過去在《蓬託菲霍協定》庇廕下的社會菁英,尊崇地位被「人民」二字稀釋殆盡,感受到不曾有過的被邊緣化危機。委內瑞拉西蒙玻利瓦爾大學教授賈西亞–瓜迪亞(María Pilar García-Guadilla)認爲,代議式民主與參與式民主的衝突,正是查維茲任內,委內瑞拉政治極化的主要根源。
這本質上是某種形式的階級鬥爭,同時也促使了石油產業的勞工貴族,加入反查維茲的菁英陣營並於2002年初發動大罷工,企圖迫使查維茲下臺,2002年4月發生的47小時失敗政變,就是階級鬥爭激化下的表現。
賈西亞–瓜迪亞教授指責查維茲的同時,卻迴避了在查維茲之前的菁英政治——無論是具有某種貴族氣息的菁英統治、臣服於IMF的新自由主義菁英政治,還是菁英政治中嚴重的種族主義傾向——都避而不談;查維茲被反對他的白人菁英比做大猩猩,其支持者則被描繪爲一羣猴子。
委內瑞拉的政治極化,本質上是某種形式的階級鬥爭。這也促使了石油產業的勞工貴族,加入反查維茲的菁英陣營,並於2002年初發動大罷工,企圖迫使查維茲下臺。 圖/法新社
2002年那一場大罷工,造成石油減產。圖爲當時等着加油的委內瑞拉民衆。 圖/路透社
▌查維茲的「第三條路」:從公社議會到公社國家
2002年反對派的失敗政變後,查維茲繼續推動更多具有參與式民主精神的政策,例如「公社國家」(communal state)。
從社會主義的角度出發,公社國家的概念與蘇聯中央計劃式的官僚國家大相徑庭,它強調的是從下而上、從邊緣開始的轉型,一種結合所謂社會產權與人民參與的制度安排;對查維茲而言,資產階級代議民主即由上而下的統治,與參與式、由下而上的公社國家,是完全不相容的制度設計,這又與自由民主及社會民主體制有別,堪稱是迥異於當時英國新工黨之外的「拉美版第三條路」。
公社議會起自2006年,國民議會通過相關法案,並自2009年廣泛的推動,在都市約150-400個家戶單位,在農村約20個,在原住民地區約10個,組成一個採取直接民主制的公社議會。到查維茲於2013年辭世爲止,委內瑞拉境內共有約4萬4,000個公社議會。
到查維茲於2013年辭世爲止,委內瑞拉境內共有約4萬4,000個公社議會。圖爲在卡拉卡斯的一場公社議會。 圖/美聯社
公社議會的運作經費來自於聯邦政府,與其他地區議會平行運作,兩者之間時有衝突。這衝突本身體現了查維茲的參與式民主,與代議民主之間的「不相容性」;後者被自由民主派以及社會菁英支持,認爲這纔是憲政民主的常態,而公社議會則是國家豢養的「黑機關」,不能代表公民社會獨立於國家的利益。
除了代表居住地區社羣–文化領域的公社議會外,在經濟領域則是大量地以合作社做爲同一邏輯下的經濟組織。到2010年,估計約有7萬4,000個合作社被政府所承認。然而,紐約城市大學的訪問學人艾賽里尼(Dario Azzellini)則認爲,大多數合作社的運作仍依據資本邏輯,以利潤極大化爲目標,對於如何扶持鄰近地區共同發展則甚少着墨。
查維茲通過公社國家以及合作社,冀望實現參與式民主路線,與側重程序的代表式民主及菁英利益有所扞格,引發菁英集團極大的不安與不滿。因爲他們很清楚,這是剝奪其特權地位的社會主義過渡階段,如果革命持續深化,他們與其下一代在這個國家的既得利益,也將隨之覆滅。然而,在查維茲罹癌辭世前,親手將玻利瓦爾革命的權柄,交給其副手馬杜羅的同時,玻利瓦爾革命也隨着這個具有卡里斯瑪氣質的領導人,一起進了天國。
查維茲冀望實現參與式民主路線,引發菁英集團極大的不安與不滿。查維茲罹癌辭世前,親手將玻利瓦爾革命的權柄,交給其副手馬杜羅的同時,但玻利瓦爾革命也隨着這個具有卡里斯瑪氣質的領導人,一起進了天國。壁畫上的人像,由左至右分別爲馬杜羅、委內瑞拉「國父」玻利瓦爾、查維茲。 圖/美聯社
▌馬杜羅:跨越憲政紅線的威權治國
馬杜羅上臺後,反對勢力依舊不滿,但此時對反對派有利之處在於——強人辭世,新領導人毫無民粹魅力,同時,委內瑞拉的經濟大走下坡。委國反對派認爲,2013年4月舉行的總統選舉票數過於接近,而不承認此次選舉的正當性,並於之後發動多次示威,意圖迫使馬杜羅總統下臺,但都功虧一簣。但到了2015年,卻出現新的發展。
反對派在國民議會選舉中贏得多數席位,這是自1998年以來首次,但是馬杜羅企圖依法成立全國性「公社議會」(Parlamento Comunal)、架空國民議會。公社議會成立後,卻因爲內部意見不合而一事無成。馬杜羅於是請求最高法院,同意其能夠以行政命令進行統治。
2016年,反對派先是利用「直接民主」——也就是公民投票的方式——罷黜馬杜羅,但政府無限推遲這項公投。之後,反對派積極動員目標在年底的州長選舉,但最高法院與馬杜羅串謀又將選舉延期舉行;2017年3月,最高法院甚至宣佈國民議會處於「非法狀態」,剝奪其立法權,改由最高法院代行國民議會的權力。
馬杜羅公然跨越憲政規範、與最高法院串謀的種種行徑,使國家權力向總統一端極度傾斜。圖爲馬杜羅以及最高法院大法官。 圖/美聯社
毫不意外,4-7月間委國陷入大規模抗爭階段,共幾有百人於抗議行動當中喪生。2018年總統大選的爭議,馮建三教授於〈誰不相信「民主」?寫在委內瑞拉被孤立的大選過後〉一文中已有詳細介紹,茲不贅述。
馬杜羅公然跨越了憲政規範、與最高法院串謀,解除了由反對黨佔多數的國民議會,監督行政權、預算權與立法的權利,使國家權力向總統一端極度傾斜。光就這一點而言,他的治國手段就要比查維茲更加地威權。
然而,吾人不能須臾忘卻的是,華府與委國反對派一直處心積慮地透過暗殺、政變等方式「處理」馬杜羅。這個國家在政治、經濟與社會各領域的極化確實嚴重,各方都有責任,但悲哀就在於「懷璧其罪」——誰能控制豐富的石油蘊藏,誰就控制了這個國家。
是誰讓委內瑞拉崩潰?華府與委國反對派處心積慮地透過暗殺、政變等方式「處理」馬杜羅,委內瑞拉在政治、經濟與社會各領域的極化也確實嚴重,但各方都有責任。 圖/美聯社
——▌接續下篇/失敗的委內瑞拉(下):窮得只剩下石油的「資源詛咒」?
——▌接續下篇/失敗的委內瑞拉(下):窮得只剩下石油的「資源詛咒」?
▌備註
拉丁美洲的委內瑞拉,正陷入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圖爲2月底,在委內瑞拉與哥倫比亞邊境發生的流血衝突場面。 圖/法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