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皇SKY的成功與失敗史 曾爲省錢每天吃一頓飯

本文轉自GQ中國

編輯:曾鳴 撰文:曾鳴 採訪:曾鳴、王天挺 視覺:樑爽 攝影:賈睿

每一個關注電競的人,都不會不知道“Sky”這個ID,作爲WCG雙冠王、中國電競第一人,Sky在2015年正式退役。而他作爲失敗者的歷史,也是理解他一生的關鍵。這不僅展示了他的成色,也映證了榮格的那句名言——“小的時候,做什麼事能讓時間過得飛快並讓你快樂,這個答案就是你在塵世的追求”。

2015年3月,李曉峰退役了。就像所有成功人士退場一樣,他得到了很多祝福和紀念,但遺憾的是,大家說的最多的還是他的WCG雙冠王,他的名人堂、中國電競第一人的身份

這些榮譽和功名當然很重要,但這並不是李曉峰身上最動人的東西。他最動人的是博客上的一張照片,那是他河南汝州老家的一扇木門,已經老朽歪斜。1998年,李曉峰開始玩遊戲,每天晚上等大人睡着了,就穿過這個地方偷偷溜出去通宵

1998年到2005年,他經過了漫長而幽暗的甬道,經歷了一個又一個失敗。他家裡非常窮,小時候一兩個禮拜才能吃一次肉;他爲了通宵,頻繁挨父親的打;他後來讀大專時,爲了打遊戲,每天只能吃一塊錢水煎包;他比賽總是輸掉,差點跳樓……

李曉峰的失敗史,纔是這個時候最值得去紀念的東西。就像西行的玄奘、大航海的哥倫布和登月的阿姆斯特朗一樣,抵達的那一刻只是故事的尾聲,精彩的篇章其實是他們在路上的時候。

當我們談論作爲失敗者的李曉峰,就會看到他曾經有多麼微不足道,以及他的成功有多麼驚人。而這個過程,恰好又呈現了電競的迷人之處。就像安迪·沃霍爾說的:“這個國家的偉大之處在於——在那裡最有錢的人與最窮的人享受着基本相同的東西。你可以看電視喝可口可樂,你知道總統也喝可口可樂,麗斯·泰勒喝可樂,你想你也可以喝可樂。可樂就是可樂,沒有更好更貴的可樂,你喝的與街角的叫花子喝的一樣,所有的可口可樂都一樣好。”

電競就是可口可樂似的美國夢。不管在現實中你有錢沒錢,有權沒權,是富二代還是窮屌絲,在電腦前都會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而李曉峰最終憑藉着這樣的一種公平,完成了對階層、權力、金錢以及自身的超越。

老街

從1998年的夏天開始,李曉峰晚上不怎麼睡覺了。

他常常在牀上睜眼躺着,注意四周的動靜。燈都熄了,四下鴉雀無聲時,他屏息起牀,拎着鞋,躡手躡腳下樓,貓腰朝弄堂溜去,被大人發現後捱揍的恐懼讓他又緊張又興奮。

他要做的是溜出去通宵打遊戲。

這一年,李曉峰讀初二。暑假時,表弟帶他見識了一樣叫“電腦”的神奇東西,其中一款叫“星際爭霸”(以下簡稱“星際”)的遊戲徹底改變了他的作息。從此,他晚上大部分的時間不再是躺在牀上睡覺,而是用來通宵玩遊戲。七年後,他成了世界冠軍

李曉峰至今記得通宵路上的景緻:屋後青草叢中的小徑、門閂、歪斜而老朽了的木門,還有深夜闃無一人的街道。他奔赴遊戲世界時的心緒如此急切,總是迫不及待地奔跑起來,於是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這條街既是他遊戲生涯的起點,也是他出生的地方。它在河南省汝州市的最東邊,叫東關街,當地俗稱老街。李曉峰的父親李長健是當地的醫生,月薪800元,這是一家七口的全部收入。

小時候,李曉峰一兩個禮拜才能吃上一次肉,他總是把肉留到最後一口。“吃肉的時候整個人都很舒服,很爽,如果你先吃完了,後面就沒有了。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再吃得到。”他說,他有時會搶弟弟李俊峰的肉吃。

比吃肉更爽的事情是打遊戲。小學畢業那年,爲了開發兒子的智力,李長健重金購入一臺FC紅白機,這是李曉峰接觸遊戲的開始。但他着迷還是在接觸到星際以後。李曉峰那會的人生疑問只有一個:“星際爲什麼這麼好玩?”

他把早餐錢和零花錢全省下來玩遊戲,還偷爺爺的袁大頭去賣。他不僅翹課、逃學,甚至連去澡堂洗澡都加快速度,好省點時間去遊戲房轉一圈;最終,他發現夜晚是他最自由的時刻。

東關街是汝州市最貧窮破舊的街區之一,二十年來,這裡彷彿被時光遺忘。街道兩旁至今看得到矮矮的土坯瓦房,屋頂上長着茂盛的雜草。街上不僅有剃頭鋪子、診所、雜貨店等尋常小店,還有油坊、澡堂、壽衣鋪、縫紉店這些在一般都市中早已消失的元素。

一公里長的老街,給居民提供了吃穿用度、生老病死等大部分服務,它構成了一個生活上的閉環,自成一派,就像城中之城。

老街不只是一個地理位置,它還是一種身份,一份烙印。老街在城市的邊緣,再往東就是鄉鎮,光顧這裡最多的是附近的村民。

“老街可以搞(還)價。”李曉峰說到這裡像想起一個秘密般笑了起來,“我媽媽小時候幫我買運動鞋,她可以搞到5塊錢一雙。”

老街的大人多半做着小生意,或者在礦上做工;老街的孩子們如果順利長大成人,他們多半會在附近謀得一份工作。李曉峰兒時最好的兩個玩伴,一個開了家廣告店,一個繼承了父親的診所,彷彿上一代人生的循環。對於當地居民,老街是他們的襁褓和搖籃、飯碗和避風港,以及最後的墳墓。

李家祖上據傳出過進士,實情已不可考,但李曉峰的父母雙雙高中畢業,在老街算是高知人羣。他們對兒子抱有望子成龍的期待,但並不掌握教育的資源和技巧。小學時,家裡給愛看武俠小說、夢想成爲大俠的李曉峰報了一個武術班,這是他唯一接受的課外教育,但只過三天,師傅就卷錢跑路了。

老街的貧窮與落後是李曉峰與生俱來的困境,但他更大的阻力來自於家庭與學校的偏見。父母覺得李曉峰成績不好純屬懶惰,動輒打罵;老師們也認爲他品質不佳,打他最狠的是英語老師,外號“泰森”。

老街的小孩學習普遍不好,李曉峰用“物以類聚”來解釋這一點。他們的日常生活就是翹課逃學、抽菸喝酒、打羣架。

李曉峰爲了尋求靠山,一度和老街上的爛仔們混在一起。有一晚,領頭的大哥“八戒”(胳膊上紋着“學習”二字),給每個人發了一把大砍刀,說要去砍死一個“仇人”,李曉峰跟着一堆人浩浩蕩蕩進發,幸而撲了個空。

後來,那位大哥“八戒”因搶劫公路收費站進了監獄。偷搶、吸毒、進牢房和死於非命在這兒不是什麼新鮮事。

對兒時的李曉峰來說,遊戲給了他最多的快樂。他並沒有從中得到什麼好處,但這種耗費青春的方式維護了他的簡單,沒有讓事情變得更糟。他學會沉迷於一件事情,並自然而然地與少年黑幫漸漸疏遠。

李曉峰的一些品質開始顯露出來:他打起遊戲來勤奮刻苦,不惜忍飢挨餓、忍受屈辱;遇到困難時,他犟而且頑強,打得再狠,他也不求饒、不頂嘴、不躲閃,打完了往遊戲廳照跑不誤。就像他後來著名的“Sky流”:你知道我會怎麼做,但你就是拿我沒有辦法。

2000年,李曉峰已經在星際項目上打遍汝州市無敵手;同時,中考成績一塌糊塗。除了英語和歷史,他其他科目都沒能過40分。李曉峰帶着成績單離家出走,在電腦房把錢花光後開始流浪,有時問路過的朋友要一個饅頭吃,有時去一個陌生人家裡蹭頓飯。一個晚上,李俊峰帶着兩袋泡麪找到哥哥時,李曉峰正睡在農貿市場的大街上。

他知道自己搞砸了什麼。生活給他上的最早的一課就是:他生來不是精英,向上的繩索是不斷升學,這繩子斷了,他就只能成爲社會裡的肥料。

五天五夜後,李曉峰迴到家裡。李長健關起門來把兒子胖揍一通,打得乒乓作響。

李俊峰在門外聽得心驚膽戰。這是他哥被揍得最狠的一次,迷糊中李曉峰伸手捏碎了電燈泡,被電流擊中,不省人事。

之後,李長健託了關係,把兒子以成人大專生的身份安排進了洛陽醫專。他打算讓兒子畢業後頂職,也在人民醫院謀一份工作。在老街,這算是不錯的出路。

而離開汝州前的那個暑假,表弟又出現了。他像《百年孤獨》裡的吉卜賽人,又帶李曉峰見識了一樣新東西——互聯網。通過這個,李曉峰可以和世界上的任何一個玩家對戰。

給自己取個名字,表弟交代。

李曉峰想了想,輸入“獨孤求敗”,不行,必須用英文。他又想了想,輸入“lixiaofeng”,仍然不行,字符過長。

他撓着腦袋搜索記憶,輸入了一個“沒有什麼內涵,就是簡單”的單詞。

系統顯示,“Sky join the channel。”

凌晨四點

離開汝州前,李長健在牀邊跟兒子促膝長談了一番,他從自己18歲扛包養家開始,談到腿腳殘疾的不便、努力奮鬥的艱辛;他希望兒子能夠理解,困難的家境需要他儘早繼承重任。談話一直持續到破曉。總而言之,他希望兒子能少花些時間在遊戲上。

Sky徹底聽進去了父親的教誨,此後的十多年裡,勤奮、刻苦、堅持,這些傳統美德正是他從失敗中熬出頭來的關鍵,只不過他取得成功的領域恰好是遊戲。

電子競技現在已經是一門大生意。它在全球有8500萬發燒友,其中4000萬在中國,頂尖選手的年收入高達三千萬。 2015年年底,《天下足球》的主持人段暄轉投電競直播平臺,傳遞出了一個信號:電子競技的影響力正在超越那些傳統的體育項目。但在2000年,Sky和他爹都不知道這個好時代會到來。

把Sky送到洛陽後,爲了兒子能以成人大專生的身份進入正規班,李長健找到一個輔導員,送禮、請吃飯,小心翼翼地託了關係。

父親的樣子讓Sky深感負疚,這個15歲的少年帶着一種“重新做人”的自我期待走進校園。他是班級上唯一一個未成年人,但很快就意識到了人生中“路徑依賴”的慣性。

課堂上,沒讀過高中的Sky什麼也聽不懂,他只是憑着“混也要混個畢業證”的信念,儘量不讓自己睡過去;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是他最恐懼的時刻:他站起來,低着頭,臉漲得通紅,手指抓着衣襟的下襬,既不發言也不說“我不知道”,像塊木頭,直到全班的視線都漸漸集中到他身上,尷尬的氣氛蔓延到課堂的每一個角落。

宿舍裡,Sky是唯一一個遊戲愛好者,同學們普遍大他四歲,和他沒有共同話題,找女朋友就更不用想了,而插班生身份,經常讓他感到背後的議論和異樣的目光。

隨着在學校不得志,Sky頻繁向網吧跑去。他很快就發現了自己在遊戲領域也只是菜鳥。他打着“汝州第一”的旗號找人挑戰,結果碰到一個自稱“洛陽第一”的胖子,打得他找不着北。這個人叫“逍遙”,和他同校。逍遙把他拉進了洛陽本地的電競戰隊HOME,在那兒Sky遇到了更多好手,但這反而刺激了他的好勝心,他訓練自己,爭取提高水平。

“Sky的天賦是很差的。”逍遙說,“但是,沒有人比他更努力。”

科比是努力界的代表人物。記者問他爲何如此成功,科比反問,“你知道凌晨四點的洛杉磯是什麼樣的嗎?”他的意思是,每天凌晨四點,自己已經在訓練的路上,成功全憑努力。

與之類似,Sky開始了一段長達十年的規律的生活:傍晚起牀,洗把臉,直奔網吧。爲了在包夜時搶到角落裡那臺常用的機器,他提前兩個小時,早早在那守候。訓練前,他會充滿儀式感地磕出鍵盤裡的菸灰,把機械鼠標裡的滾球旋出來,用寢室帶來的報紙仔細地擦乾淨。

在網吧通宵是所有電競少年都會幹的事情,但Sky的方式有些不一樣。

楊培、王恩平曾經和Sky一起通宵訓練,打到後半夜,倆人都累了,開始聊天,每隔五分鐘, Sky就懇求一次,別聊了,打星際吧。反反覆覆說了好多遍,楊培和王恩平只好陪Sky車輪戰,結果一晚打了十幾把,Sky都用了同樣一個戰術。“我的感受是,他媽的Sky你煩不煩啊。”楊培回憶,“後來回想起來,我星際雖然打得不少,但一直在想辦法偷懶,而他在勤奮地練習,所以他終於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和科比稍有不同的是,凌晨四點是Sky最餓的時刻。他每個月的生活費只有200元,爲了省錢上網,一天只吃一頓飯。那是通宵結束,他經過菜市場時,花一塊錢買的十個水煎包。湯是免費的,他會狂喝很多碗。

海明威剛到巴黎從事寫作時,也經常捱餓。後來,他把這些體驗寫成了《飢餓是很好地鍛鍊》,告誡自己“不要抱怨”,不要因爲捱餓而敷衍。他說,“要是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只是爲了我們要按時吃上飯才這麼做,那我就不是人。”

Sky同樣對飢餓不以爲意,“只要有電腦讓我訓練,就已經很好了。這是我唯一的要求。你說這是種強大的意志也好,是吃苦耐勞也好,在當時的我看來,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這就是我的生活,我每天就是這麼過的。”

老街的成長經歷讓Sky習慣了物質上的貧瘠,這反而成了一種優勢,造就了他渾然天成般的專注,“我覺得自己是開竅開得比較晚的。就是說,我喜歡這個東西,我就打着,我只求過着今天,不會去想明天怎麼樣,也不會去想後面一年,最後一輩子要幹什麼。這些我都沒有想過。”

直到拿下世界冠軍後,Sky也仍然保持着這種簡單的專注。2006年暑假,李俊峰去西安看望他,打開門,發現哥哥正汗流浹背地睡在一張牀墊上。當時,Sky已經是中國電競第一人,但他租着一間幾百塊錢的平房,臥室裡只有一個牀墊,沒有枕頭、沒有窗簾,沒有空調、沒有電風扇。

在旁人眼裡,電子競技不過是可笑的小把戲(就像櫻木花道最初對籃球的認識),但只有投身其中的人才知道這是一條艱難的道路。比如李曉峰的堂弟李志峰,初中輟學後,當過廚師、保安、裝修學徒,他思忖打遊戲要容易些,於是在2005年投奔Sky。

但等他坐到電腦前,才發現時間的漫長。“一開始你覺得新鮮,很快你就會感到枯燥。練來練去的都是同一套東西,不用半個月就膩煩了。早上八點開始練,到中午,看到屏幕就想吐,有牴觸情緒,特別煩躁,想要去看電影,或者換一個遊戲。”

Sky對於這些苦惱感到很困惑,“我從來都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一下天就亮了。”

李志峰發現,時間的流逝方式在Sky身上是不一樣的。“有一次,Sky感冒了,咳嗽,我說你要記得吃藥,他說我知道了,但他沒有吃。他連吃藥的時間都沒有。”

堅持了不到一個月,李志峰就回老家去了。現在,他還住在老街,做裝修工人,以安裝戶外廣告、做招牌爲生。

而Sky呢,晨曦微露時,他吃完了水煎包,喝夠了免費湯,身邊是熙熙攘攘的上班人潮,他起身走回宿舍,身邊是那些去上課的同學。他低着頭,爭取不被認出來。在室友眼裡,Sky是個不求上進的怪人,或者難見蹤影的幽靈。但換一個角度看,他和那些早起去圖書館佔座的學霸毫無二致,他進行的是另一種自我教育:他花四年時間,讀了一個電競大學,最終以世界冠軍的成績畢業。

天才

2001年的夏天,發生了一件大事。韓國最出色的五名星際職業選手來到中國進行比賽和交流,這是懵懂的中國電競界第一次迎來職業選手。

韓國是電競世界裡的超級強國,不僅擁有最頂尖的職業選手,還有俱樂部、大型賽事、電視轉播、廣告贊助等一整套完善的行業機制。在韓國,電子競技是“文化立國”戰略中的一部分,選手有體面的收入、明星的光環,連總統和首爾市市長都打過菜鳥級別的表演賽。

與之相較,中國還處在原始社會。

2000年5月9日,光明日報發表的一篇報道《電腦遊戲:瞄準孩子的“電子海洛因”》深入人心,電競被普遍認爲是件不光彩的事兒,玩家們就像反革命一樣,偷偷摸摸、提心吊膽地玩着遊戲。儘管如此,一些天才仍生長出來,比如xiaOt和CQ2000,他們分別在北京和重慶擊敗了來訪的Grrrr和Byun,震撼電競圈

xiaOt回憶,他當時剛滿14歲,跟着一幫朋友從武漢去北京看熱鬧。Grrrr擊敗所有的正式選手後,他以觀衆身份被主持人邀請上臺。當靦腆可愛、身高剛過一米五的xiaOt趿拉着朋友那借來的超大號拖鞋,站在一米八的加拿大人Grrrr身邊時,現場爆發出一陣笑聲。

隨後,xiaOt用技巧讓全場寂靜。xiaOt開局不利, Grrrr傾巢而出,xiaOt抓住破綻,派兩隊小狗趁虛而入,用四兩撥千斤的方式拆掉了Grrrr的基地。比賽結束的那一刻,現場瘋狂了。

xiaOt回到武漢後第一件事就是宣佈退學。他當時剛剛讀到初二。雖然家境優渥,但父母還是問他:打遊戲可以當飯吃嗎?答案是能。 xiaOt不久就得到一份月薪三千元的半職業合同,他跑去隔壁問在銀行上班的鄰居,發現對方的月收入才一千多塊錢。

在當時的中國電競環境裡,外界的支持是極小的,它包括隨時會解散的半職業俱樂部、斷斷續續的賽事、若有若無的獎金和薪資;但職業選手所面臨的困境卻是全面的——經濟收入、社會壓力、自身信心,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隨時能夠讓一個人意識到電競只是虛幻之物,從而放棄,返回到現實的世界中去。

所以,在中國,電競對大部分愛好者來說只是嬉戲和消遣,只有極少的人會把這當成是一項值得託付的事業。這些人往往是像xiaOt和CQ2000這樣的天才。他們自發地組成一支小分隊,向榮譽殿堂進軍——WCG是所有中國電競者的終極夢想。 WCG全稱World Cyber Games(世界電子競技大賽),被譽爲電競界的奧運會。在星際項目上,韓國人一直壟斷着冠軍。

CQ2000是這支遠征小分隊中的佼佼者,他不僅在訪華賽中擊敗Byun,還在2001年到2003年連續三年代表中國出征WCG世界決賽。其中2001年和2003年,CQ2000分別奪得星際爭霸項目的殿軍和魔獸爭霸項目的亞軍。他是Sky的偶像。 Sky奪冠之前,這是中國電競選手在單打項目上拿到的最高榮譽。

在這支小分隊中,Sky是遠遠落在最後的掉隊者,但他極爲勤奮,每天的訓練時間長達10個小時,有時甚至會練到18個小時;而CQ2000,他的日常訓練量只有2到5個小時,有的時候爲了放鬆,甚至一個禮拜都不訓練。

Sky說,“我會練到拿起鼠標眼睛模糊,大腦無意識,不知道自己在打什麼東西——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能堅持很多盤。我會堅持到完全沒有意識,再打要昏過去,練習不了任何東西;或者對手都要睡覺,就連二線、三線的選手都不願意跟我再打了,才結束一天的訓練。”

李亮是Sky在HOME戰隊的隊友,他倆同歲,經常一同訓練。“訓練是很枯燥的,就是一套技術動作不停重複,一天下來人就癱了,所以我們訓練時會打得比較隨意,比賽時才比較專注,但Sky不管是訓練還是比賽都是一絲不苟、全情投入的。”

Sky訓練時的方法論是,“一定要有上進心,每天都要去尋找比自己強的對手。去求着他,去跪拜着他,最後再哄着他,騙着他,來和你練習。”

大部分人都做不到這麼狠。逍遙不太理解被人翻來覆去虐待有什麼樂趣。“我跟一個人打,輸兩把知道打不贏,就算了。 Sky會一直這麼輸下去,別人不和他打,他就求着別人虐他。這麼玩有什麼意思呢?”他搖搖頭。

Sky不僅不害怕失敗,還極爲重視對經驗的總結,他隨身帶着一個黑色的小本,每次輸了就在筆記本上詳細記載比賽的詳情和自己的思考,然後在下一次比賽的時候會拿出來仔細翻閱。到退役時,筆記本已經攢了十多個。

基於他的水平和天分,Sky當時的努力與自律給人一種不合時宜、不知天高地厚的“笨拙感”。在那個節點看來,中國電競的未來是CQ2000和xiaOt這些天才型選手的,Sky和WCG冠軍的距離就跟拿諾貝爾獎一樣遙遠。

大部分的人在事後才意識到,能夠持續地努力也是一種天賦。天才少年xiaOt對Sky的看法是,“他不屬於一個有天賦的天才,他屬於一個勤奮的天才。他超紮實的,這一點就是他厲害的地方。”

所以,就像那個老套的故事所講的,兔子跑得更快,而烏龜笑到最後。

APM是電競選手的關鍵數據之一,意爲“每分鐘操作鼠標和鍵盤的次數”。Sky通過日均10小時的訓練,巔峰時期APM保持在310以上。

絕境

2001年底,Sky的拼命練習收到了成效:寒假前的期末考試,他所有的科目都掛掉了。

他決心在另一個領域試試自己的斤兩。

2002年開春,爲了一個冠軍獎金500元的賽事,他人生中第一次出門遠行,去西安比賽,路費是向室友借的。他在最慢也最便宜的那趟列車的廁所裡蜷了七個小時,一路上聞着煙味、泡麪味、腳臭味,捨不得吃飯喝水。

三輪後,他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玩家淘汰出局,一毛錢的獎金都沒有拿到。

回洛陽時,他弄丟了車票,不夠錢補,列車員把他當成逃票人員奚落了一番。 Sky在圍觀人羣中哭了一場(出站後,那張票又從口袋裡被找出來了)。凌晨一點,他帶着身上最後的一塊錢慢慢地走回學校,一路上都在思考着一個問題,“我是不是不適合電競。”

花三個小時走回學校後,宿舍沒有開門,Sky只好去網吧賒賬上機。他一邊想着父親爲他四處託關係、請客吃飯、低頭鞠躬的情景,一邊想着西安那些高手們遙不可及的精妙操作,又慚愧又沮喪,想着想着又哭了起來,接着桌上睡了過去。

而Sky的艱難處境,在早期的電競圈是一種普遍狀態,那時電競選手往往過得比民工還慘。比如DOTA2世界冠軍王兆輝,因爲曾經窮到撿菸屁股抽,得了個“狗哥”的外號。有一年,“狗哥”從湖南去重慶打比賽,湊不到錢住旅店,不得不背了一牀被子上火車;後來,他贏得了比賽的冠軍,但主辦方跑路,幾百元的獎金泡湯,他不得不又揹着被子兩手空空地回去。

第二天,李曉峰決定放棄星際,好好學習,他把這稱之爲“第二個春天”。他說,“我所有的愧疚感來自於我沒有聽家長的話。我看得到爸爸在現實中是怎樣的一面,他一個人操持這家,扛起責任,爲了我低三下四向人求情,我覺得很對不起他。”

這是他第二次也是最後向學習進軍。這場徒勞無功的努力持續了半年,最後終結於一次課堂瞌睡。被父親託關係的輔導員把他抓了個現行,一頓臭罵。“難聽的話語、不屑的眼神、驕狂的臉色”,讓Sky感覺“失去了所有的自尊”。

他再一次逃向虛擬世界——“雖然這是一個虛擬的世界,但對我來說是真實的。因爲我每擊敗一個對手,都有數字、戰績和戰報來記錄着我的存在。而且呢,每當我取得一個小成績之後,在論壇裡,在我們河南所謂的星際圈裡面,大家會對你讚賞,會覺得你厲害,會來佩服你,‘你打得不錯,你居然把他贏了!’又過兩天,‘你居然又把他給贏了!’就是這樣的情況。這和現實是一個強烈的對比。”

這一次, Sky逃得更加堅決。逍遙幫他找了個能免費練習的網吧,他索性連宿舍都不回了,困了就在網管的鐵架牀上躺一會。他甚至右手手掌根部練出了一層老繭。而讓Sky振奮的是, 2002年下半年,他終於在河南“起跑線杯”星際比賽獲得了人生中第一個電競冠軍,拿到了300元獎金。

這讓他恢復了一些信心。暑假時,他再一次踏上前往西安的列車,去參加WCG西安分賽區預選賽

當時,他的大專生涯已經進入到實習階段,實習單位就是父親工作的醫院。他從實習中獲得的最大經驗是,自己絕對不想成爲一名醫生。他對此毫無興趣,技術上也一塌糊塗——他連人體有多少塊骨骼、多少條血管都搞不清楚。有一次跟着父親做腋下狐臭切割術,他還因爲暈血當場昏了過去。

對於這種一眼看得到盡頭的生活,李長健不認爲有任何問題,從業三十多年來,他嚐到最多的況味就是庸常和無聊,並把這當做人生中不可避免的事情。除了喝點酒,他沒有任何別的愛好,而即使是喝酒,其中也有實用的價值。 Sky實習時常被老醫生留下來通宵喝酒,李長健十分高興,認爲這是搞好人際關係的一大機會。

對於這種人生信念上的差異,最好的彌合劑就是“成功”。 Sky想要證明自己沒有錯,唯一的辦法就是拿幾個有分量的冠軍,而WCG是最好的舞臺。於是他鼓起勇氣,向父親保證,這是他的最後一次嘗試,“打不好就再也不玩遊戲了”。

李長健給了路費。 Sky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備戰WCG,他白天實習,晚上通宵,幾乎不睡。

這一次,他輸得更慘。第一輪就被淘汰。

在打出“GG”(GOOD GAME,意爲認輸)的那一刻,Sky癱在座位上。一旁的李亮看到Sky的淚水在眼眶裡轉啊轉,滾出來,順着臉頰滑下,慢慢地幹掉。坐了很久後,Sky起身,跌跌撞撞向樓梯間的窗臺走去。

Sky正在與獸族選手交戰,他憑一己之力改變了“人族被獸族壓制”的局面,靠的就是Sky流。

“Sky,別跳!”

在從三樓跳下的一瞬間,李亮一把把他拉住。 Sky這樣回憶當時的心情:“跳下去,摔個骨折!最好是手臂骨折,這樣以後就再也不可能打星際了,也不需要再因爲星際而痛苦了!”

裴樂是這場比賽的解說。他見證了Sky在賽場上輸掉的全過程,賽後又在洗手間見到了痛哭的Sky。裴樂第一次見到有人因爲輸掉比賽哭得這麼傷心。

裴樂是中國最早的電競拓荒者之一,他比Sky年長5歲,戴着細框眼鏡,溫和而冷靜。

2003年底,裴樂在北京成立了Yoliny戰隊(WE戰隊的前身),並對Sky發出邀請,倆人成了最好的朋友和合作搭檔。 Sky在WE戰隊收穫了職業生涯的絕大部分榮譽,並最終成爲這支戰隊的合夥人。

李曉峰迴望當時的心情,裡面不只有輸掉比賽的挫敗感,還有對自己的絕望,“我發現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跟別人差距太大了,我有可能一輩子都贏不了。蒙了,萬念俱灰。突然不知道自己以後該幹什麼。我下了軍令狀過來,然後打成這樣子,不知道以後自己該幹什麼了。特別失望,特別特別失望。就是那樣的情況,不敢相信自己了。”

裴樂是最早清醒地認識到Sky身上具有優點的人。浸淫電競多年的裴樂在這個行業裡見識了太多的半路放棄的愛好者、騙子、混混,但從Sky的眼淚裡,裴樂看到認真和純粹。

“他是難得地把電競很當一回事兒的人,他很職業。而在頂尖選手的領域裡,你不是在一個正常狀態下就能戰勝所有人的,你得拼命。”

從西安回到洛陽後,Sky消沉了好一段時間,但並沒有履行“放棄電競”的承諾。一個月後,他平復完心情,向HOME戰隊的老隊長借了200塊錢路費,踏上南下的火車,又去參加WCG武漢分賽區的預選賽,結果還是沒能出線。

但他獲得了第三名。比起一個月前那個讓他跳樓的成績,這已經好太多了,更重要的是他還得到了一千元獎金。

“從出生到現在,我從來沒有拿過這麼多屬於自己的錢。”賽後,他罕見地奢侈了一把,請朋友吃飯,並點了一條武昌魚。他說,“一直到現在,我都覺得那是人間最好吃的魚。”

暴風雨中的光輝

Sky把所有的獎盃獎牌都留在了汝州。老街的家中,三樓一張正對門的小桌子上擺着密密麻麻的冠軍獎盃,冠軍獎牌則收在一個塑料袋裡,李長健把它們拎出來時叮噹作響。我數了數,獎盃和獎牌正好都是23個。時光荏苒,其中一些已經失去光澤,甚至鏽跡斑斑。

這些金屬製品見證着Sky職業生涯中贏得的榮譽。但Sky獲得的最爲驚心動魄的一場勝利,並沒有獎牌和獎盃予以銘記。它甚至沒有觀衆、沒有錄像。然而,那場比賽的意義是至關重要的:它是Sky漫長失敗史當中,獲得的第一場有分量的勝利。

那是2003年8月,WCG西安分賽區決賽。宿命的是,Sky的對手曹樹信,正是前一年淘汰他,讓他差點跳樓的那個選手。曹樹信是李亮見過的另一個刻苦型選手,“甚至比Sky練得更刻苦。”

由於星際爭霸影響力漸漸削弱,預選賽改在線上舉行, Sky在家裡打這場比賽。是夜,汝州電閃雷鳴,暴雨滂沱。

一比一打平後,比賽進入決勝局,贏家將獲得全國總決賽資格。這也是Sky最爲渴望的機會。如果他在全國比賽中拿到名次,他就有足夠的理由向父親申請成爲一名職業選手。

比賽開始了!通過偵察,Sky發現對方的部隊縮在一處U形窪地內,守住了狹窄的路口,其中約有一整個編隊的坦克。坦克是星際中射程最遠的單位,火力強大。顯然,這個防守陣地佔盡地利,Sky如果硬拼,必將付出慘痛的代價。

Sky以爲對方要採取守勢,於是開下第三片分礦,選擇發展經濟。

突然,對方的坦克收起支架,開始移動、集結。 Sky錯愕地發現,對方的兵力其實是他預估的兩倍以上。

Sky上當了,對方故意只把一小部分兵力展示在Sky的偵察範圍裡,造成部隊不多的假象,讓他麻痹,然後出其不意展開推進。

此時,Sky的作戰部隊嚴重不足。如果時間再晚兩分鐘,他也許能夠將經濟優勢轉化爲即戰力,但曹樹信顯然不想錯過這個時機,試探性地交火後,指揮部隊碾壓過來。曹樹信在前線埋下大量地雷,又造起防空塔。

這是一種步步爲營、穩紮穩打的推進方法,雖然慢,但沒有留給Sky任何破綻。

Sky的陣地不斷淪陷。他的兵力經過不斷後撤,已經退到基地最深處。至此,Sky既無法偷襲也無法逃避。決戰即將在對他極爲不利的局面下展開。 Sky咬緊牙關,呼吸沉重,滿臉都是汗。

當對方坦克部隊的第一發炮彈下時, Sky用最快的操作給所有的部隊下達了指令。龍騎士和狂熱者傾巢而出,頂着傾瀉而出的炮彈和地雷,向敵方的坦克陣地發起衝鋒。一瞬間,光彈和光劍、炮彈、防空導彈、追蹤地雷充斥了整個屏幕。 Sky的單位在極大的劣勢中爭取每一次可能的殺傷。一部分狂熱者帶着跟蹤而來的地雷與坦克同歸於盡;還有些狂熱者經過空投後,直入腹地進行襲擊,但運輸機立即被擊落; Sky一個又一個神族單位化爲絲縷白煙消失在戰場……最終,他耗光了所有的兵力,勉強抵擋住了這波進攻,把對手壓回了地圖中央。

但新的敵軍又在前線集結。 Sky雙手微微發抖,他清楚敗局已定,對手的下一波攻勢就是他的死期。他滿心焦慮,無意識地在屏幕上胡亂點擊,他能做的只有等死而已。

Sky已經在考慮來年的WCG了。突然,窗外一道耀眼的亮光閃過,屋子裡一片黑暗。

“轟”的一聲巨響從外面傳來,接着又是一道銀蛇劃破夜空。閃電再次照亮房間的一刻,Sky才明白,停電了。

Sky給組委會打電話,得知由於雙方的分數差沒有超過20%,如果他能在15分鐘內再次上線,可以重賽。

他茫然地望向窗外發呆,等待來電。遠處似乎有點點白光,他突然意識到,城西沒有停電。

來不及多想,他一把抓起鼠標塞進懷裡,跑下樓蹬着自行車往西衝去。雨勢猛烈,Sky渾身溼透,奮力騎行。還差三個紅綠燈就到網吧時,他聽到旁邊的屋子裡傳來歡呼,回頭一看,來電了。

Sky爆了一句粗口,調轉車頭,向家裡衝去。

開機、登錄、進入比賽房間。 Sky在最後一刻趕上了重賽。

雨水不斷地從Sky的頭髮、臉頰流下,衣服不停地往地上滴水。 Sky的思維突然清晰起來,“曹樹信是一箇中規中矩的選手,戰術體系穩重、紮實。既然如此,我爲什麼要按部就班地和他拼呢,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Sky心念一動,罕見地改變了自己的戰術。他早期進行了一波佯攻後,在角落裡偷偷地訓練“黑暗聖堂刺客”,這是一種可以隱形的單位,俗稱隱刀,極爲脆弱卻又殺傷力巨大。

果然,曹樹信仍是常規開局。在對手的反隱形建築還沒有建造的一刻,Sky抓住了轉瞬即逝的戰機,用運輸機把隱刀送上對方高地。

那裡有大量的坦克、機槍兵、雷車,這些混合部隊在上一把讓他吃盡了苦頭,但現在在隱形單位面前,毫無反抗能力,都是砧板上的肉。

Sky毫不客氣地展開了一場屠殺,一個個砍掉對方的單位。曹樹信絕望地指揮所有的部隊向Sky的基地衝去,但兩個隱刀堵住路口,澆滅了對方最後的希望。

“GG”!Sky高舉雙手。在接觸星際爭霸五年,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反覆猶豫是否要放棄後,Sky終於獲得了參加全國總決賽的機會。這次勝利對Sky來說有着重大意義。當時他畢業在即,不可能在職業選擇上和家裡無限期地拖延下去,他不僅需要向父母證明自己,也需要確定自己有本事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若干年後,曹樹信在一個論壇上發帖回憶這場比賽。作爲落敗的一方,他走上了人生的另一條岔路,從此放棄了職業生涯。 Sky在下面回帖表示遺憾。

Sky在回憶錄表達過這種遺憾——“我似乎可以體會到對手的無奈,他現在正在忍受上一把我曾經受到過的煎熬。電子競技的勝負世界就是這麼殘酷。冠軍曾經離他只差一波交鋒的距離,但汝州的一場豪雨改變了這一切。”

“一將功成萬骨枯。”在洛陽的街道上,逍遙一邊開車,一邊一字一句地提醒我。 Sky的成功讓他開心,但其中也有沉重和後怕的味道。作爲昔日的隊友,逍遙和李亮相繼放棄了電競夢想,前者在家裡的安排下進入高校做管理工作,後者進入了家裡的汽車修理廠工作。 Sky是他們當中最決絕的那一個,畢業後,他堅決不工作,在鄭州的網吧做着半職業選手,月薪一百,睡在倉庫。

最終,全國總決賽的經歷,讓Sky進入到俱樂部的視野之中。2004年的春節過後,他得到了北京HUNTER電競俱樂部的邀約,月薪一千元——那是Sky和家庭關係最緊張的時刻。半年前, Sky畢業,但是不願工作,在鄭州投靠了一家半職業戰隊,月薪100元,但不久後他連這份工作也丟掉了。

李長健給了兒子500塊盤纏,把他送上北上的火車。忠告只有一句,“不要違法。”

Sky終於在這個世界找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位置,成爲一名職業選手。他說,“從1998年到2004年,我算是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成爲職業選手之後,後面基本上就一帆風順了。”

在WCG舉辦的14年裡,Sky的成績是兩冠兩亞一季,是WCG名人堂成員之一。

Sky流

2004年,WCG中國區敗者組決賽上,Sky對陣xiaOt。在不斷的努力後,Sky終於和昔日遙不可及的天才少年坐在了同一場比賽裡,正是在這場比賽中,xiaOt成爲Sky流在正式比賽中的第一個受害者。

Sky的座右銘是“加油、努力、堅持、拼搏、自信!”這是一組看上去頗爲無趣的詞,但Sky流正是這種中國式精神的完美呈現——這種由大法師、獸王、男女巫、召喚物、民兵、迷你塔組成的ALL IN式打法,靠的不是靈機一動,而是胼手胝足練就的基本功與戰術執行力

“百分之百的執行力是不夠的,我要把執行力做到200%。”Sky通過上萬次的重複訓練,琢磨每一個小細節,對各種可能出現的變量進行充分考慮,最終把這種並非自己首創的戰術練得渾然天成。

在Sky的巔峰時期裡,他幾乎只使用這一個戰術,但罕遇敵手。“我是很死板的人,賽前制定好的打法不會變。”

而這正是Sky流的可怕之處:每一個對手在開賽前就知道Sky要用什麼打法,但依然會被他擊敗。就像知乎上一個粉絲總結的,“Sky牛逼的地方就在於,開局我就告訴你:我5分鐘之後到你家門口豎塔,8分鐘之後開始全家老小一波流。然而所有人都擋不住。”

另一位WCG名人堂成員Grubby曾苦惱地感慨:“我總是慢他一步——每次我輸給他的時候我都會找到對付他的辦法,但是下一場比賽情況又完全不同。”

Sky流不追求圍殺、不追求精彩鏡頭,即使在穩操勝券的情況下, showtime也不會出現在Sky身上。他從不在意比賽是否有觀賞性,他的眼裡只有輸贏。“可以十分鐘解決的戰鬥,我絕對不會拖到第十一分鐘。”

一位多年的朋友笑道,Sky流就像Sky本人一樣無趣。對此,裴樂用了句菲茨傑拉德式的解釋,“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優越的條件,對很多國外選手來說電競只是茶餘飯後的消遣,而對我們來說,這是生存。”

Sky如此解釋他的人生哲學,“有些人打遊戲的目的,可能是爲了成名,但是我對自己的要求是不斷贏。有人追求花哨,但在我看來只有贏才行。我從小被灌輸的概念就是,你必須出人頭地別人纔會佩服你。”

Sky曾在生存中感受到敲骨吸髓的壓力,他把這些壓力原封不動地注入Sky流之中。通過不斷的壓制讓對手不斷犯錯,這恰是Sky流的精髓。

某種意義上,Sky流是艱難生活留給Sky的饋贈——早在打星際時,由於家裡那臺2000塊錢的電腦配置極差,人口一旦超過100就會卡頓,所以Sky只能選擇速攻(速攻也能讓他在有限的網費內在網吧裡多打幾把),而Sky流、一波流、近點塔RUSH流,都屬於速攻型打法。

憑藉這種高效的戰術,Sky以摧枯拉朽之勢斬獲了2005年、 2006年連續兩屆WCG世界總冠軍,成爲名人堂成員。2007年的WCG, Sky更是連續三屆擊敗Grubby,並在半決賽以2比0完勝韓國選手MOON,儘管意外地輸掉了決賽,錯失三連冠,但他已經完成了對所有人的超越,和MOON、 Grubby成爲了世界魔獸爭霸項目上公認的三名最偉大的選手。

xiaOt一度非常不喜歡Sky的比賽方式。

曾被Grubby讚譽爲“戰術大師”的xiaOt打法更爲多變,並且充滿讓人血脈賁張的極限操作。“我的需求和Sky是不一樣的,他要勝利,而我要讓大家知道, xiaOt是最有藝術天分的,是不一樣的選手。”

2015年秋天,我在上海的一棟別墅見到了xiaOt。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少年了,微微發福,看上去有點兒憔悴。

十年前,當Sky捧起WCG冠軍獎盃時,xiaOt突然意識到了時不我待的緊迫,“我一直是不着急的,那時我才18歲,一直在國內拿冠軍,時間對我來說好像無窮無盡。”但人生突如其來的變動打亂了他的節奏,2006年,父親生意失敗,次年,父親去世,家中的鉅額財富化爲烏有,最糟的時候,連房子都賣掉了,他和母親住在出租屋裡。2007年,xiaOt在20歲的黃金年齡選擇了退役。

2013年,xiaOt選擇復出,他傾其所有組建了俱樂部“ESTAR”征戰風暴英雄項目。27歲,對於電競選手是一個垂垂老矣的年齡,但他再一次告訴世人,天才並未老去。兩年來,ESTAR幾乎壟斷了國內賽事的所有冠軍。

十年之後,xiaOt面臨了和Sky當初相似的處境:遊戲不再是消遣,而成爲安身立命的本事。他說,“我不想被別人覺得我在賭,或者我在做很瘋狂的事情。這是我最有興趣的事情,也是我最有把握的事情。”

xiaOt的比賽風格也在發生變化,他開始追求“穩定”而合理的打法,越來越少爲了華麗去冒險,並在生活上越來越理解Sky。“我一開始有點煩Sky的性格,覺得他的小農意識太嚴重,有點鄉下人,但是到後面我就越來越認可他。因爲我瞭解他的出身,知道他逆襲的過程,很佩服。”

至於Sky昔日的偶像CQ2000,2007年時大學畢業,過了段上班族的生活,3年後,復出征戰電競,但未取得理想成績;之後,他又開始工作,並再次辭職,目前正在待業中。

2013年, WCG舉辦了最後一屆,塵埃落定時, Sky以兩個冠軍、兩個亞軍、一個季軍的成績,成了昔日那支遠征小分隊裡走得最遠的人。兩年後,Sky30歲,宣佈退役。

Sky退役後,成了“鈦度科技”的創始人和CEO。

長子

退役後,李曉峰和朋友創立了鈦度科技,擔任CEO。

2015年7月23日,鈦度科技在上海電影博物館舉行發佈會。CQ2000、xiaOt、裴樂這些昔日好友來到了現場,電競圈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比如從2011年介入電競行業的王思聰,也悉數出席。

這場發佈會的主角本來是鈦度科技的第一款產品——智能鼠標,但看上去更像是一場關於電競的懷舊party。李曉峰迴顧了自己的職業生涯,尤其是失敗史。他從1998年在汝州的通宵之路開始,講到了在洛陽時的水煎包和去西安的跳樓之戰,歷數艱辛與坎坷。

李曉峰的演講難言精彩,雖然事先演練多次,但他仍然講得磕磕絆絆,網絡上的直播更是遭遇災難級別的事故——由於設備故障,持續兩小時的發佈會全程無聲。

儘管如此,它仍吸引了115萬人觀看。 2012年後,李曉峰實際上已經度過了他的巔峰時期,但事實證明,他並沒有被遺忘,在互聯網輿論場裡,他得到了清一色的祝福和支持。

對於支持者來說,李曉峰就是他們的耶穌。一方面,李曉峰憑一己之力將中國電競拉到一個新的高度,並且,這是最爲乾淨的那種成功,他的每一寸都是靠本事掙來的;另一方面,則因爲他的失敗。在那段漫長而幽暗的甬道里,李曉峰所遭遇的貧窮、飢餓、質疑、家庭壓力、社會排斥……幾乎是作爲一個電競玩家可能遇到的所有苦難。所以,就像耶穌所揹負的十字架,李曉峰不僅是在爲自己受苦,也在爲那些愛好者受苦。這些失敗歷練了李曉峰的品質,也讓他的成功更爲動人。

就像李曉峰一樣,那些玩電競的80後少年也已悉數長大,分佈在各個崗位,成爲社會的中堅,他們可能不再玩遊戲,但電競和“Sky”這個ID始終在他們心中佔有一席之地。

楊沛是這些人中的一個代表——他是李曉峰在HOME戰隊的老隊友,拿過河南省的冠軍,但大學畢業後放棄了電競,成了一名出入CBD的投資行業的白領。 2014年的一個晚上,他約李曉峰去吃燒烤,聊了一夜有關電競的純粹時光。

“我的office在陸家嘴核心區,每天張口閉口多少億多少億,感覺好像很牛逼。”楊沛說,“但我最好的時光還是在玩電競的那幾年,熱血沸騰、發自靈魂地熱愛。所以我2014年都在思考,我是誰,我要做什麼?後來想想,還是要追尋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東西,哪怕這個過程中有風險。”

回到家,楊沛跟老婆說,他打算辭職去創業,要做好準備5年不賺錢。接着,他成了鈦度科技的聯合創始人。

在尋找投資、面試員工、宣傳產品的各個場合,李曉峰不時遇見昔日粉絲。至2015年底,鈦度科技的鼠標遲遲未能鋪貨上市,但投資人、輿論、預訂者們始終持寬容態度。

在xiaOt眼裡,李曉峰從來就不是聰明絕頂的人,但是後勁足,“我認爲Sky是什麼呢?就是說你讓他做的事情,可能在一年之內他做不好,但是兩年之內就說不清楚,三年你更說不清楚。”

對於仍然生活在老街的李長健來說,他並不清楚創業是什麼。2005年WCG賽後,河南的記者和荷蘭紀錄片的導演到老街來採訪,他意識到不用再擔心兒子走上邪路了;再後來,Sky成了北京奧運會的火炬手,他終於覺得兒子成了一個“人物”。

讓李長健感受更深的,是物質上切實的轉變。 Sky把歷年WCG冠軍的數十萬獎金悉數打給了家裡。李長健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錢,他在老街蓋了一棟五層樓的房子,又陸續買了兩處房產。

李曉峰儘可能地照顧着身邊人,他把弟弟李俊峰帶進了電競業,把一位發小帶在身邊做助理,還給堂弟李志峰物色工作。陸續有需要幫助的親戚找上門來,他也一一接納,予以援助。

“我們現在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李長健笑呵呵地說。他曾經希望讓兒子成爲某個制度或者機構的附庸,但李曉峰用行動證明自己纔是對的。父親當初那個拼命想要塞給他的機會——在汝州市人民醫院成爲一名醫生,最終給了李曉峰的妹妹。如今她結婚生子,過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退役前,李曉峰擔任過戰隊的青訓領隊,對於那些初入電競行業的青訓少年及李俊峰來說,諄諄教誨、督促他們訓練的時候少看點電影的李曉峰扮演着父親和師長的角色,而他所宣揚的,正是他離家求學時,他父親向他講授的那些人生道理——要勤奮、要吃苦耐勞。

李曉峰至今保持着老街賦予他的淳樸本色,唯一做得有些瘋狂的事情,是在一次奪冠後花光了身上的15萬元錢,買了一輛尼桑,長途跋涉開回了汝州市。那一次,他開到了東關街的更東邊,在一個荒無人煙的野外,開着窗在車裡睡了一覺。“我從小幻想自己家裡面有汽車,能夠在汽車裡面睡覺。”

夏末的晚上全是蚊子,李曉峰睡得卻很舒服。他說,“小時候,爺爺奶奶經常說,如果有車的話怎麼怎麼樣,會多好。所以我從小很羨慕有車的家庭。這是屬於上上輩傳下來的一種夢想,在我這兒實現了。

很遺憾的是爺爺奶奶不在了,我多麼想能帶着他們開車出去玩。”

李曉峰看似處於一種矛盾之中——一方面他遵循內心,選擇了自己熱愛的事業,走上了一條在早期不被理解的職業道路;另一方面,他是個傳統、老實的人,始終對家人心懷愧疚,內心不安。作爲Sky,他是殺死父輩的逆子;但作爲李曉峰,他卻是個再合格不過的長子。

從某種意義上,李曉峰確實實現了“當上大俠”的兒時夢想。他說自己就像郭靖,笨拙,但最終通過不懈努力,以及一些好運氣,實現了成功。

有的時候他也想象過另外一種生活,不用經歷這麼多失敗。“我內心比較喜歡東邪黃藥師。更灑脫,也不用在意別人那麼多的看法,很飄逸的一種人物。但是我並不後悔,我覺得我已經經歷了我最好的人生。”

而在當年就讀的洛陽醫專(現更名爲河南科技大學),李曉峰的名字出現在知名校友一欄。在一次洛陽的高校培訓上,逍遙見到那位曾辱罵過李曉峰的輔導員,侃侃而談李曉峰曾是他的學生,頗爲驕傲和自豪。而逍遙自己,在李曉峰當年訓練基地的不遠處,開了一家網吧,他花了大價錢,堂而皇之地請人在牆上畫滿壁畫,在過道中立滿手工雕像,主題自然是星際與魔獸裡的那些英雄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