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裂解 經貿失速 臺灣影響
緣起
朱雲漢新着「全球化的裂解與再融合」的導言指出:當前的全球政治經濟態勢,正處於新舊秩序交替之際。舊的觀念、規範與體制,正出現運作失靈與不勝負荷的疲乏凋零跡象;新的思維、秩序與模式正處於激盪、探索與醞釀階段,尚未破繭而出。
面對世界變動快速及不確定的動盪時刻,就國際情境、政經研判、探究未來。基金會特邀請許嘉棟教授、陳添枝教授、朱雲漢教授三位大師,也都是基金會長年的資深董事,無論稱之去全球化、反全球化或逆全球化,大國對峙、區域重組下,臺灣該如何因應今日的態勢。上、下兩篇報導整理皆刊出於報章及網路。上篇探討「全球裂解、經貿失速、臺灣影響」;下篇探討「逆全球化、大國對峙、臺灣角色定位」。
餘紀忠文教基金會,爲前中國時報餘紀忠董事長所創辦的基金會,一本創辦人秉持的媒體精神,持續關心國家政策及民衆生計。數十年來追蹤、正視兩主題,一是「公與義」:面對國人公共議題與生活品質追求平衡正義;另一是「水水臺灣」:關心自然環境與國土計劃保育先於發展,力求精進生活,學習承擔利他,崇揚人文價值。
感謝來賓踊躍參與,與我們一起關心國家未來發展及臺灣當前處境。
餘紀忠文教基金會
講者與貴賓合影:左起陳添枝、餘範英、朱雲漢、張忠謀、鄭崇華、許嘉棟
全球裂解 政經局面變動
朱雲漢(臺灣大學政治系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
全球化的裂解與失速
處於特殊歷史節點上,舊有秩序面臨壓縮、被迫打破既有常規。新冠病毒衝擊全球,好像上帝對人類社會按下暫停鍵,我們必須重新思考全球化的裂解與再融合脈絡下,對人類社會未來的衝擊。
寫「全球化的裂解與再融合」這本書,在元月22日出版,隔日(23日)武漢爆發新冠疫情,COVID-19(新冠病毒)的突發其然出乎想像,是挑戰人類的震憾。然溯古鑑今,過去大瘟疫很少會有改變歷史方向、軌道,通常是在既有脈絡下,產生趨勢的加速、延遲或修正。
全球化從2008到2009年degalbalization(逆全球化)的跡象就已經開始浮現問題,2019年The Economist(經濟學人)封面以Slowbalization(全球失速)爲標題,意指過去卅五年的全球化發展,已進入歷史反轉,從前是以快速全球化的腳步前進,現已演變爲Slowbalization,全球開始緩步、失速、失去動能。有學者大膽預言:新冠病毒是壓垮全球化的最後一根稻草,我認爲仍是誇張的判斷。環顧發展態勢,確實要正視後新冠病毒的世界,全球經濟將出現更嚴重的裂解,或引爆力強。但在有限的條件下,似乎仍可期待各國再融合的機制或動力涌現,取得新的平衡。
端看貿易佔全球GDP比重推估全球化動能分析,全球化於2010年後,失去過往動能,類似現象也發生在一戰到二戰結束期間(1914到1945),一戰前也曾有一波全球化退潮。二戰後,世界秩序重建,經歷兩階段,分爲前35年、後35年,計70年的全球化發展,後35年中,金融國際化與生產全球化,人流、物流與金流都爆發前所未見的規模,全球化發展急速增長。無論從金融面或貿易面看全球化的動能,現今都已呈現失速狀態。
Trade openness index, 1870-2017
中美間的修斯底德陷阱
新冠病毒之前,全球化就已面臨四項挑戰,分別爲全球化的社會基礎動搖、國際領導真空危機、中美之間的修斯底德陷阱及全球治理機制落後。如果我們探究其深層原因,除了國際面,更以美國或先進國家國內政治與社會環境的變化。
全球化是自由貿易、經濟體系開放、多邊體系與規則所支撐,現已開始動搖,戰後多數歐美先進國家,都接受對外開放,融入全球化的自由貿易市場,扶植國家經濟的共識非常牢固。如今共識開始動搖、瓦解。進一步衍生保護主義、孤立主義、排外民族主義、經濟民族主義等。裂解問題不只發生在小型國家,更出現在全球自由經濟心臟地位的美國,其震憾與連動程度出乎意料。
美國作爲戰後國際秩序主要領導者與建立國度,現任總統川普卻走向激進單邊主義、拋棄美國過去承諾與責任,產生國際領導真空危機,自由國際經濟秩序搖搖欲墜,陷入「金德伯格陷阱」。1929到1930年世界經濟曾出現同樣問題,全球經濟立即陷入極度蕭條。
今美中兩國爭霸陷入所謂的「修斯底德陷阱」,美國警覺中國崛起,欲防止被取而代之。中國巨大經濟體以極短時間融入全球經濟體,歷史前所未見。中國2001年加入WTO(世界貿易組織),16年內成爲全世界最大貿易國與製造業平臺,世界尚在消化此現象,產生多樣的結構性衝突問題。兩強爭霸下,軍事對抗風險上升、出現經濟冷戰;全球兩大經濟體開始碰撞、剝離,全球經濟體系避免不了裂解、震盪與重組。
全球治理機制 嚴重失能落後
較少被廣泛討論的問題爲全球治理機制遠遠落後經濟全球化;在人類社會高度緊密依存、已是命運共同體,無法獨善其身、自掃門前雪、自給自足。要維持全球爲一個整合狀態,除經濟配合,更需要國家間深度合作,制定各種規範,其間涉及很多國際公共財提供與全球治理面問題。但現在市場及跨國企業走在前面,全球作爲一個社會體系,當全球治理嚴重失能落後於經濟全球化,已無力有效的應對新興全球議題:全球暖化、傳染疾病、金融危機。這些問題都是經濟全球化下的隱憂,存在着潛在破壞力量,對世界經濟與人類永續發展構成深層影響。
不可能的「三角理論」挑戰新自由主義
回溯「逆全球化政治浪潮」根源,是一種物極必反、社會反撲的道理。過去35年全球化快速發展,很多國家社會與政治體系,無法消化全球化與科技變遷帶來的社會結構性改變、產業重組、貧富不均、就業問題等風險。而這些風險都必須由中產階級與勞工承擔。指導經濟政策的新自由主義所催生的「超級全球化」,使全球解除貨物、資訊、經濟流通的障礙,生產更達到前所未有的規模,並帶來經濟增長與巨大財富,同時也傷害或摧毀戰後(1945到1986)各國建立的社會保障體系。如Facebook、Amazon發展的經濟力道是空前巨大,不只影響國內經濟也牽動全球經濟發展;巨型國際企業的市場壟斷力量是強大的。若在60年代美國antitrust(反托拉斯)制裁早就出手。然而時空背景不同、主政者思維差異,並無禁制任憑壯大,因而累積社會衝突與矛盾問題,社會無法因應全球化帶來的問題,終就累積成爲引爆點。
後35年的「超級全球化」超越歷史上所有時期,全球化的速度、全球化力量的滲透、生產供應鏈的精細分工、資訊全球化都是前所未見。推動「超級全球化」的三座引擎:全球範圍的新自由主義革命、通訊與資訊科技突飛猛進、及中國快速融入全球產業分工,仍在前進中。
世界不再由市場力量主導,實則社會及政治影響力更不容漠視。著名國際經濟發展教授丹尼.羅德里克(Dani Rodrik)曾提及不可能「三角理論」,即一個國家只能在「全球化」、「民主政治」和「國家主權」間作選擇,然今日新自由主義指導下的全球化,跟民主國家、民族國家或主權國家間,互爲矛盾並非相輔相成,而是有tansion(張力),現tansion已爆裂。自由經濟主導全球化,忽略社會與政治因素,全球化與民主政治相悖,許多國家必然喪失經濟主權,其有礙的低關稅、低管制,財政基礎也逐漸薄弱;民主體制自主的社會基礎也將動搖,因爲全球化的風險與利益分配嚴重不均,貧富差距急遽擴大,而民選政府也無能爲力。
貧富差距 政治震盪 民粹型政治素人竄出
全球化發展確實導致風險提高與分配不均,許多國家也完全不能負擔與承受所帶來的社會反撲。弱勢羣體、邊緣化羣體選出的民粹型政治素人,也將帶來前所未有的政治震盪。推行新自由主義革命愈徹底的歐美髮達國家,中產階級與勞工面臨薪資停滯或跌落貧困的問題就愈嚴重。2012年後已特別明顯,逆全球化政治風暴席捲而來,西方各國主流政治人物紛紛倒臺,唯一倖存的德國總理梅克爾也搖搖欲墜。
美國百年來貧富差距嚴重,2012年美國10%富裕層,囊括50%以上的可分配所得(薪資所得、財富所得),所得分配兩極化嚴重導致經濟危機,超過1929年經濟大恐慌前。其總體需求不足、熱錢太多,炒作資產導致資產泡沫化的現象大致一樣。
川普上任 美逐漸喪失世界領導地位
逆全球化風潮下,川普就任更採取極端手段,揚言將製造業移回美國創造工作機會,更與過去美國政策反向而行。宣佈退出聯合國氣候變化巴黎協定、科文教組織、國際移民協定、人權理事會、WHO(世界衛生組織);並凍結伊朗核子協議、中止中程導彈協議。川普上任後,從多邊體制的創造者、領導者與維護者,轉變爲多邊體制破壞者,美國並且拋棄國際公共財主要提供者的角色,甚至阻擋其他國家提供補充性或替代性的國際公共財。過去幾年,川普在貿易戰中不顧WTO規則,與歐洲、中國展開貿易戰,並杯葛世貿組織,使仲裁機制陷入癱瘓,秘書長阿澤維多在任期屆滿前,於五月中旬提出辭職。
川普更抗拒IMF改革,推翻既定國際承諾、多邊體制與外交政策框架;所有國際領導責任、政治信用、價值理念原則皆可拋棄。將一切籌碼用盡,以「美國安全與經濟利益至上」爲信念。但在這場COVID-19百年難見的瘟疫中,美國應有效控制並帶領全球合作抗議,卻都沒有發生;美國面臨戰後70年以來第一次在一場全球危機中,沒有人尋求美國扮演領導的角色。
全球化創造的經濟成長已不復見
後35年的超級全球化,爲特殊時期的特殊現象,不可能一直維持不變。全球經濟成長與貿易量統計,每年上升6到7%的榮景,如今已不復見。當然逆全球化也不可能會發生,全世界國家要自給自足已不可能存在。其次,全球化仍存在動能,惟路徑和遊戲規則可能也會需要改變,西方國家面臨不再以歐美爲首的重建,其動能將會來自於非西方國家或新興市場。再者,未來支持自由經濟開放的社會共識也將遭遇挑戰。而中國於自由經濟全球化規則、新興科技規格與產業標準的影響力,沒有因COVID-19疫情影響而變動,甚至加速。縱使美國放棄承擔二戰過後世界領導者角色,其餘各國並沒有跟進退出世界組織,世界秩序仍將繼續撐起多邊體系。
美總統大選 影響未來世界政經格局
11月美總統大選,不僅對美國、全世界的政治、經濟未來格局,絕對是關鍵因素,也是美國未來政治取向的指標。美國選民結構已出現分水嶺,一爲「新千禧世代將取代戰後嬰兒潮世代」,千禧世代碰上2008年金融海嘯,面對經濟體制與就業市場的冷酷無情,剛出校園就揹負15至25萬學貸,仍是今日美國中產階級的深層壓力;二爲「2400萬Z世代選民」,Z世代剛出校園,就遇上COVID-19衝擊其烙印一生難忘,影響政治態度深遠。這兩個新世代選民佔美選民37%,投票率將提高,且新世代選民多數傾向支持民主黨。
目前,美國大選可能性預估,現已有非常明顯轉折,數值呈現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拜登(Biden)勝選機率已達60%,甚至民主黨拿下參議院(Senate)機率高達59%,這是原來想像不到的。總而言之,我認爲COVID-19所帶來的經濟衝擊,歐美逆全球化操弄所致的各種破壞力量,如黎明前夕,COVID-19之後,全世界會有新的開始。
單邊主義下的全球貿易
陳添枝(臺灣大學經濟系教授、前國發會主委 陳添枝)
全球化下貿易發展的質變
從貿易角度觀察全球化的衰退。以WTO(世界貿易組織)秘書處針對2000到2022年全球商品貿易量數據指出,全球貿易總值從2000年開始一路成長,直到2008年因金融海嘯跌落;2010年後雖恢復成長,但速度與斜率明顯下降。現全球遭遇百年一見的COVID-19疫情,全球貿易量再次跌落,可以預估未來成長速度與斜率會再一次趨於平緩。
全球貿易於1970年後快速成長,貿易成長率高於GDP(國內生產總值),1988年起,全球貿易大約是以GDP成長速度的兩倍前進,1990到2018年的年平均成長率爲8.8%;到2008年以後,全球貿易成長明顯降速,剩下大約3%,與GDP幾乎等速成長。
全球貿易發展在2008年開始產生質變,一般認爲是因中國和全球分工走到終點, 中國若不願意進一步開放市場,全球貿易將難以繼續擴張。中國加入全球分工的模式與其他亞洲國家相同,以垂直分工爲主,帶動中間財國際貿易大量成長,一躍成爲世界工廠。然而,中國成爲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時,並未成爲世界的市場而進一步帶動全球貿易成長。中國對外貿易佔GDP比率在2006年達到高峰64.5%之後開始下降,到2018年僅剩38.3%,原因是在中國生產比進口最終財還要划算,同時,中國也有意識地降低對世界的依賴程度,系統性地進行中間財的進口替代。
反全球化單(雙)邊主義政策相繼起
除中國和全球分工走到終點外,歐美國家企業從1970年進行的海外加工模式,造成嚴重所得分配後果,甚而導致反全球化浪潮,單(雙)邊主義是這種反全球化的政策反應之一。2016年APEC(亞太經濟合作會議)歐巴馬曾說:如果我們無法處理全球化下的輸家,就無法繼續往前走。這句話也凸顯了全球化引發的社會與政治議題。
美國的雙邊主義事實上並非由川普開始,歐巴馬2008年所發動的TPP (跨太平洋夥伴協定) 談判就是雙邊主義的體現。雙邊主義源自於對多邊體制的失望,WTO的杜哈回合談判自2001年至今毫無成果。過去,貿易談判幾乎都是美國主導,用籌碼換取其他國家讓步,出的東西多、換的東西少;如今,關稅極低的美歐已經用盡籌碼,但新興國家如中國、印度,仍不願意大幅開放市場,難以達成多邊協議,美國轉而走向仍有空間的雙邊主義。
川普是極端的雙邊主義。他首先撤除原本WTO的承諾,作爲談判派的籌碼,並拿NAFTA(北美自由貿易協定)、KORUSFTA(韓國自由貿易協定)做實驗,都獲得巨大成功。針對中國的301條款也是同樣的手法,此條款可視爲是一種單邊手段,在WTO成立後,已不再使用。從談判観點看,策略高明,川普的做法凸顯美國對WTO的承諾有重大價值,但放在168個國家的談判場域裡,是低價銷售,爲集體交易做承諾,是很不划算的買賣。
從多邊承諾、雙邊主義到復邊協議的未來
美國也不會低估多邊體系的影響。若未來民主黨重返執政,也沒有新的手段重啓WTO談判,最可能重返TPP,持續雙邊主義路線。TPP後可能和英國、歐盟談判FTA,利用雙邊協議讓美國貿易持續擴張,同時保護美國的農業產品,也可以完成部分法規調和。美國將不會回到無限制的多邊主義,只與理念相同的國家合作。美國重返TPP後,CPTPP (跨太平洋夥伴全面進步協定)纔可能有第二輪入會談判,之後RCEP(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纔會完成談判。至此,雙邊主義大格局將底定,美好的多邊主義無法迴歸。英國可能加入TPP;歐盟則可能呈現在TPP與RCEP間,維持對等關係。
假設雙邊主義格局大致底定同時,預計美國不但不會退出WTO。仍會藉由利用WTO,美國將得以綁住小國對貿易的承諾,自己則可偶爾跳脫規範、濫用規則而得到容忍;同時,WTO對於小國而言,仍有無法取代的重要地位。WTO仍是太龐大、太老的組織,會員數太多,現會員有168個國家,如何進行談判將成問題。以前WTO爲共識決,需各國透過,美國主導同意後才執行的意思。現會員數過多,美國已沒法再主導共識,轉爲美國意志下進行一些改革,但不可能有太多進展,在WTO難以進化又超載下,很難期待處理新議題。
未來貿易重大議題,例如數位貿易,雖然仍有可能在WTO架構下完成談判,但不會是多邊協議,較可能是復邊協議,並且不會包括中國。WTO體系外的復邊協議,有助於全球經濟治理,例如:國際租稅協議的CRS(共同申報準則)、FATCA(美國海外帳戶稅收遵從法),數位稅的問題也可能循類似的途徑解決。如美國怠於全球公共財建設,EU(歐盟)會較積極。
值得注意歐盟對中國的態度,實際上與美所稱的「戰略對手」並無太多差異。歐盟高峰議會主席Charles Michel說:「與中國接觸併合作,既是機遇也有其必要性。然而與此同時我們必須認識到,相互間並沒有共同價值觀、政治制度或多邊主義方針。因此必須清晰透明,堅決捍衛自身利益與價值。」
大國的談判重點將轉移到服務業
未來,商品交易將不再是美歐大國關注的重點,亦不會繼續主導全球商品貿易的自由化。對於商品需求高成長的將會是新興國家,包括中國、印度、巴西、南非等,保持與他們的連結至關重要;同時,新興國家若要加速經濟成長,將不能再依賴歐美國家推進的多邊體系,而必須進行單邊或雙邊的自由化談判。美歐大國的談判重點將轉移到服務業,尤其是數位型態的服務業,這同時也是未來成長速度會較快的領域。
仍是大國利益 小國退讓 選邊無益處
未來WTO將只是象徵性存在,大國的意志纔是左右貿易的主要力量,WTO既無強制力,也無制裁機能;貿易糾紛增加時,小國只能退讓,其中價值衝突會是最棘手的問題。這並非許多人所說的冷戰,冷戰時期至少有系統,往美國或蘇聯靠攏,靠大國系統得到保護。未來的世界不太像如此,沒有壁壘分明的兩套系統,比較像只有一個系統的不同機臺,小國選邊站不一定會得到好處。信奉WTO彼此解釋並不相同。大國想分到更多的貿易利益,小國只能退讓。價值衝突限縮了彼此合作的空間。因爲核心價值與貿易利益不一定重合,特別是數位貿易必須建立在價值同盟的基礎之上;小國必須學會貿易對手的分級風險管理,就像對待金融投資的主權風險一般,透過雙邊貿易協定降低衝突的風險,有限度地退讓,思考如何儘可能在維護貿易利益的同時,不丟失自己的價值。
全球經濟金融亂局 難以善了
全球經濟金融亂局
(許嘉棟 東吳大學辜濓鬆先生紀念暨中信金融學院座教授、前央行副總裁)
2018年起,幾頭灰犀牛齊來襲,包括:反經濟全球化之逆流、川普擾動國際經濟秩序、英國脫歐、美中貿易戰;近來還有美中對抗升級,擴大爲爭霸戰,以及新冠肺炎疫情蔓延不止。全球經濟景氣本即下滑,疫情讓經濟雪上加霜,金融隨之動盪。爲了因應疫情帶來的經濟瀕於窒息,各國在財政政策與貨幣政策之兩方面齊下猛藥,但在提振市場景氣方面效果有限,副作用反而堪憂;不僅財政與貨幣政策之紀律蕩然無存,未來如何善後更令人憂心。同時,貧富差距惡化仍是諸多國際政經亂局的主要導因,但卻遲遲未獲政府當局重視與有效處置,不少政策還有使之惡化的可能性提高。
反全球化之逆流
反全球化主要的導因,除追求經濟成長而破壞環境生態外,還有全球化之競爭忽視了勞工權益。同時,全球化的利益多歸於資本主所有,導致財富不均與所得分配之惡化;歐盟區人民的自由移動也對社福支出、社會和諧、治安與國安產生干擾。新冠肺炎之下,防疫、經濟復甦與國家安全都遭受巨大沖擊,進一步引發經濟脫鉤、提高經濟自主程度之想法。反全球化的現象,包含反全球化的民粹興起、政治走向兩極端,歐盟的反移民運動、英國脫歐、川普啓動與各國的貿易戰、擾動全球經濟秩序,以及多國推動美國經濟脫鉤、脫中等。
COVID-19鼓動經濟脫鉤與脫中
美國在美中爭霸下,在科技關鍵技術、產品、產業方面已採取與中國減少往來的脫鉤作法;其餘國家也因新冠肺炎疫情,展開經濟脫鉤與脫中。導因乃是疫情與防疫措施導致產業原料鏈斷裂,影響生產;並且防疫與醫療用品及其原材料的禁止出口,也衝擊了進口國的人民生命安全與國家安全。各國因應方式有三:一是走向經濟脫鉤,提高重要產品及其原材料的自給率,減少對進口的依賴;二是分散進口來源;三是增加戰略儲備。
財政與貨幣紀律蕩然無存
然而,經濟脫鉤是說易行難。現有的產業鏈,是在市場機制運作之下,各國、各產業與廠商基於比較利益、專業分工、強化產品國際競爭力等考慮而自然形成。生產成本降低,國際競爭力提高,廠商纔可以存活;如果強行拆解產業鏈,將導致生產成本提高、產品國際競爭力隨之下降。因此,政府對經濟脫鉤或脫中,若未給予適足補貼或保護,將難以推動。再者,自中國撤出之廠商,還必須顧慮中國可能的報復,自此喪失中國市場。故而,經濟脫鉤或脫中仍有現實層面的困難,成效可能有限。
除此之外,世人尚須擔憂的,還有蕩然無存的財政與貨幣紀律。新冠肺炎嚴重影響各國經濟活動,於是各國政府在急就章中痛下猛藥,祭出優厚的失業補助、企業紓困、振興經濟方案,以及強烈寬鬆的財政與貨幣政策。
財政赤字 債留子孫
但是,寬鬆的財政政策與貨幣政策的振興效果可能有限。造成經濟衰退主因的新冠病毒若未獲解決,刺激景氣的財政與貨幣措施只能舒緩「病情」,呈現頭痛醫腳的效果。並且各國紓困與振興方案,多屬消費性、移轉性的支出,少有公共建設投資,難有提升未來生產力之效果。歐債危機殷鑑不遠,各國政策所留下的財政赤字,終將「債留子孫」;惟此一問題,今日幾乎已無人聞問。此外,過去央行被嚴格限制給予財政部及一般企業融通;今各國央行大買政府公債(財政赤字貨幣化),美國聯準會甚至購進ETF、公司債、商業票據、非投資等級的公司債(俗稱垃圾債),對貨幣紀律視如無物。
更進一步言,資金氾濫必然導致資產泡沫。雖然在目前的客觀環境之下,資金過多未必會引發一般民生物價上揚,但必然導致資產價格上漲。
貧富差距問題應予正視
現今國際政經亂象的主因之一,貧富差距擴大。全球化導致貧富差距擴大,不只激發反全球化之民粹浪潮,也使各國政治紛擾,並走向兩極分裂。此外,還加深反商仇富心理,不利於社會和諧、以及投資與經濟成長。目前各國爲刺激國人與外來投資,競相提出對資本所得減稅的措施,並採行降息與擴大寬鬆之貨幣政策。這些舉措皆不利所得分配,因主要獲利者都爲資本主。
問題難以善了
全球經濟已然緊密連結,若是各國經濟政策能協調合作,就有可能快速解決全球經濟金融問題,共創互利雙贏。然而,當前的國際政策協商難以開展,主要原因是美中兩強爭霸正熾,難以合作協商,也導致國際協商欠缺領頭羊。而且,美國總統川普特立獨行,以致歐盟、加拿大等國與美國貌合神離,缺乏互信。
目前全球經濟難以善了的問題,至少三項:一是新冠肺炎疫情未來發展難料,陰影可能持續籠罩;二是未來各國快速累積的政府債務需多年償還,償債期間各國可能需縮衣節食,重啓緊縮性政策,將會影響需求動能,導致成長下滑;三是各國央行在此期間釋出的大量貨幣將如何回收,更是一大挑戰。若回收不順利,最終可能須以物價膨脹或資產泡沫破滅解決,國際社會將再一次付出重大代價。
Q&A
陳添枝:就金德伯格陷阱談今日的全球動盪及世界秩序?
「金德伯格陷阱」意指:一戰後新興大國崛起,即將取代原有霸主,兩者間無法相互妥協,世界公共財陷入無人投資,全球治理落入真空態狀,同時經濟上也產生各自的保護主義。然,一個大國若有意願投資全球公共財,則該組織的運作和規則必將與自身國家利益緊密結合。以目前面臨問題的 WHO爲例;美國有龐大醫藥產業,中國則否,美國對國際組織利益與國內醫藥產業是密切結合。我非常擔心中國的國家利益與美國所建立的全球治理機構能相融合?是否能樂觀期待中國會願意填補美國在WHO的資金空缺?中國投資亞投行,其重要目的是將國營企業佈局到海外;但現在的國際組織是以美國的國家利益爲思考建立規則的,中國是否能夠接手,將是一大問題。
朱雲漢:現是羣龍無首、領導真空局面,與2008年金融危機形成鮮明對照。次貸風暴時,全球面臨巨大危機,美國單靠自己力量也無法防止危機擴散,導致全球經濟衰退,做出重要創舉就是藉重G7高峰會機制。美國當時意識到,G7已不足以撐起全球經濟秩序,必須承認其他新興國家、納入更多力量,纔可形成全球有效對應方案;特別是西方國家普遍儲蓄不足,要採行振興方案,必須有其他國家的合作,才能夠有外溢效果。當時,IMF也緊急成立新的融資機制,皆由不同國家認領資金缺口。
這波疫情,G20不能發生作用是很荒謬的。沒有登高一呼的領導者,加上美中無法合作,所有事情沒法達成決議。因此,這次美國總統選舉對全球都非常關鍵。雖然美政府對於多邊主義有許多反對聲浪,但還是偏重規則制度的國家,不會用粗暴、無法預測的手段;川普的行事作風,則完全不符合過去的美國性格。
中國現在沒有條件和意願承擔美國領導退位或收斂後產生的真空,但在符合自己利益範圍內,找許多能與之經濟體質互補的國家,這些國家缺乏基礎設施、資金籌集能力,中國有過剩資金,則填補其缺口,例如進出口銀行、國家開發銀行,對非洲的中長期融資的金額已經高於其他四大銀行的數目。
中國有其戰略設想,於亞歐陸路上拓展與美國海洋秩序競逐,就必須開闢自己的腹地與掌握生命線。中國在發展援助的角色上已遠超於美。這種態勢有待考驗,亦甚有跳躍式成長可見,是我們必須關注的問題。
Q:國族主義是政治操作的假議題,還是攸關存亡的競爭法則?
朱雲漢:只要真正產生作用,能夠動員、有政治能量,就不會是假議題。這當中的確有許多人爲建構的敘述,高度感性語言,可塑性、可操控性極高。用這樣的方式指導政策、社會經濟生活安排,會帶來嚴重後果。現在的逆全球化、脫鉤,除非物質文明倒退幾十年,否則完全做不到,連美國都不行,因世界已高度分工。在中印之間衝突升高時,印度海關對從中國進口產品故意製造障礙,事實上根本不易維持,只能短暫地使滿足國族主義。全球化仍是唯一出路,利益攸關者的羣體仍非常龐大;而全球化導致的問題,多是國內政策失當。
殷乃平教授迴應 照
殷乃平教授迴應:我來自金融業,對嘉棟兄內容做補充。想談談美聯準會(FED)的角色;美聯準會是多方表態現又膨脹,在牽涉FED政策推動上,先前貨幣供給擴充、資產負債表膨脹,現又推美國政府國債。海外的國債已超過七兆將涉及美元地位。我們知道美元因貨幣發行量太大,匯率下滑,美元地位將動搖。2010年當大家譴責美國發動貨幣戰爭,英國journal house報告,就曾提「美元過後」天下會變成什麼樣?今天2020年聲音更大,如果美元體制崩潰,猶如一九四四年羅斯福二戰結束前,召集盟國建立國際金融體制、國際貨幣機制、世界銀行等機構。近期歐盟也有人宣佈建立歐元金融精算機制取代SWIFT(環球同業銀行金融電訊協會),作爲全球所有金融機構的精算機制,中國正開始人民幣數據化的積極推動。未來發展中,20世紀的國際金融基礎結構已面臨挑戰,其結構崩潰或變化關係致整個世界社經重組,這將是危機大考驗。另外,美國經濟衰退,中國和歐、亞非繼起,世界經濟板塊於21世紀的環境,相較20世紀後已完全不一樣了。
特別要提及整個世界實體經濟已或將被電子網路、虛擬數據取代。病毒導致此情境提前出現。考量於此,希望有人及時深入分析、研究、預測面對。在2008年後,很多學者發現經濟學不夠用,現有經濟學沒有辦法解釋新經濟現象,全球約380多所學校,現都鑽研新經濟學,亦即經濟學哪些該淘汰。我注意到國內鮮少有人談,沒人知道所教的經濟學很多已落伍或將可能淘汰。身爲經濟人,有責任與在場的各位共同瞭解世界的改變。tomorrow beyond(明天過後)economics會變什麼樣子?如經濟學現有跨領域結合,以心理學爲背景向外擴張,讓經濟學爲主的理論逐漸消失。簡單舉例:美聯準會前主席柏南奇大學教的Phillips Curve(菲力普曲線)現已完全不存在,即通貨膨脹率跟失業率間的關係不存在了,可當今聯準會尚將兩個係數關連當作主要target(目標)。至於target間關係不存在,要怎麼重新建立,在「新經濟學」裡都非常關鍵。嘉棟兄說,貨幣供給增加這麼多,物價不變,尤其先進國家失業率都相當高,經濟學該如何詮譯,提出「新經濟學概念」…希望臺灣的經濟學者多花時間瞭解。
Q:面對經濟問題,能用的工具只有財政或貨幣政策?難道沒有第三種工具?
未來是5G機器人時代,目前這些政策工具能滿足未來世界?
新科技帶動世界全面轉型爲何經濟理論不需轉型?
朱雲漢:我亦加個小問題,到底現在我們物價指數本身計算方式有沒有失真?
許嘉棟:朱教授所提到的物價,通常我們主要關切是跟民生的食衣住行直接相關之物價,也就是消費者物價。不過除了消費者物價外,股票價格、房地產價格是屬於資產面。在統計裡那是另一種物價。殷教授剛剛所提,這10幾年到20年來,國際上貨幣供給大幅增加,但是消費者物價就是不動,值得大家好好研究。爲什麼貨幣學所講:貨幣供給增加,物價一定會漲,此一說法現在好像不成立?不過我們可觀察到:消費者物價不動時,資產價格是在漲的。因此,貨幣供給還是會影響物價,只是這時受影響的物價是資產價格。
經濟政策方面,我個人的研究領域比較偏總體,主要講財政政策、貨幣政策。個體的產業政策方面,包括AI之發展、技術的進步等,這些當然也是屬於經濟政策的一環。經濟部對此責無旁貸,但統籌的是國發會,這問題交給陳添枝主委。
陳添枝:國發會必須前瞻亦因應日常,可以想像新冠病毒大流行,各國政府採行的政策,都圍繞傳統的財政與貨幣政策,還是有很多國家政府無所不用各種補助政策,如社會安全照護。像在臺灣你如果生病,檢查、抽檢都是健保給付,這是很重要的補助政策,在整個防疫裡檢查是國家負擔,所以民衆的潛在風險負擔爲無顧忌的接受檢查及隱性的財政損失。反觀美國則需要自己負擔,美國前一段時間,要自己負擔,人民就想不要去檢查,光檢查費就付不起。這一波防疫所有政府單位都渾身解數,顯然希望能夠度過難關,至於物價會不會漲,那就以後再擔心。5G時代的因應規則是當前急需的。
鄭崇華董事長迴應 照
鄭崇華董事長迴應:謝謝三位的分析,從70年代走到現在,天天經歷問題和變化,大家都知道冷靜處理,生存下來。這次問題,跟前面走過的比起來卻更加嚴重。中美貿易戰使整個經貿搞亂,川普變來變去,讓人很難預測,更不幸的是疫情衝擊,亞洲人或是中國人比較守規矩,雖然疫情嚴重,至少中國大陸跟臺灣都處理得很好,表面上看來損害較少,可是全球的經濟互相影響,顧客出現問題,供應商出現問題,都會影響到自身,有些國家領袖不理性的行動,對於產業界、企業界的人,都很頭痛,有人問我:以後將怎麼樣應對,除了冷靜處理外,真正如何我也沒辦法說。
倒是有個問題要提醒大家;我們一向對環保很注重,這些天的豪大雨是因氣候變遷,中國大陸蓋這麼多水壩,尤其是在長江的做的這麼大,我天天都在擔心。中國人所做的這個壩是全世界最大的壩,雖然做得用心,還是要想想這個壩能承載多少水量、大陸河道水流如何分佈,即使原來設計規劃都很好,但氣候變遷跟原來預期的狀況已不同,IPCC(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的紀錄,現在都遠超過預期,兩極的冰都融化的嚴重,我希望不會發生問題,知道中國政府也很擔憂的,一定是全力做防備,這是一件很嚴重的問題,如何解決、如何防備,氣候變遷議題真的要重視,說了不是讓世界大亂或不安,而是必須團結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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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劃、整理:陳東伯 攝影:陳信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