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不起古董的我,在日本古美術直播間血拼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渣渣郡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衆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裡,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這年頭兒,消費者個個都像是印第安納·瓊斯那樣的尋寶獵人,面對選擇多多的商業社會,他們變得精準、專業且冷靜。

這意味着過去那種只要上點價值、說點好詞兒,產品就能大賣特賣的時代早就過去了。現在讓他們從兜裡爽快掏錢,那真是比去火星都難。

如果你注意觀察,就會發現還能成爲消費熱潮的東西,都得具備一個必要條件:花一塊錢得能給人一種價值十塊的錯覺,才能成事兒。時尚平替消費的崛起、拿延吉當首爾的旅行建議的流行,都是遵循這個邏輯。

而現在,這種消費心理也影響到了收藏領域,帶動了日本工藝品、古美術(古董之意)在中國的消費熱潮。

早在2018年中國就成了日本藝術品出口的最大目的地

一些朋友看到這可能會嗤之以鼻,覺得小小日本的玩意兒在中國市場那就是一葉浮萍,底蘊、質量、體量咋跟我們比,能掀起啥風浪啊?

它還真能給人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

便宜,便宜到感覺跟不要錢一樣,是引起越來越多人注意、乃至在直播間狂買日本器物的最重要緣由。

有多便宜?

當你發現一把在高島屋售價10000日元(合475元人民幣)的入門版南部鐵壺,在中國直播間僅需百元,就能得到包裝完整的全新同款時候——你就知道下次再去日本給親朋好友帶禮物,大可不必苦惱旅行箱空間問題,去直播間解決問題就好了。

不過,以這種實惠的入門款鐵壺、日用器爲代表的產品,可能只是中國日本器物直播吸引力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組成部分。

對於長期蹲守直播間的尋寶獵人來說,這類日用器物實在是入不得法眼,讓他們產生深刻“便宜感受”的,是日本的古董,按時髦的說法,得叫古美術。

所謂古美術,是和制漢語,是舶來詞,被用以專門指代古董中那些高價以及高藝術價值的產品,類似精選老貨的概念。

它是二戰後日本古董商發明的說法,戰後經濟復甦、思想解放的日本人對全球藝術品產生了巨大的興趣,大量古舊產品進入日本。當過去的“骨董店”的說法不再能撩撥消費者的興趣,“古美術店”的說法便開始流行。

因此,古美術一詞從出現伊始,就自帶腔調:

對於商家來說,用這個詞來解釋生意代表着甄選,意味着更高的溢價率;而對於購買者來說,古美術的說法也帶着股新奇的審美趣味兒,甚至是一種更高級品位的體現。

而這種品位,並不貴。

100塊人民幣,放在國瓷市場,你可能只能買上一隻看上去像是從路邊撿來的清末民國期豆青釉杯子。

但花上同樣的價格,便可以在直播間買到一隻裝在木箱裡、包裹着共布的18、19世紀的琉球燒酒瓶、一隻九穀杯子或是一隻江戶早期的老茶碗。

更驚人的是,由於中國人並不喜歡喝抹茶,抹茶碗在直播間裡往往滯銷,趕上直播清倉,可能100塊錢能買到兩隻年頭夠長的茶碗。

可能有朋友看到這會說:唉,這麼便宜的物件真敢買啊,這點我熟,不就是贗品這點事嗎,我國古董行業發展那麼多年了,小日子肯定也學到了。

不錯,在國內直播間中的日瓷確實存在贗品問題,但等級不夠的作家或是溢價率不高的產品,礙於成本確實沒必要造假。

更重要的是,日本古美術相較於中國古董的鑑定還有一些“抄近路”的線索,那就是產品的包裝,雖然不能完全證明真僞,但卻能讓買家更有膽量和信心爲之付費:

日本的工藝品習慣用木盒包裝,上面大多會有作家的簽名和印章或是前任收藏者記錄的文字,除此之外還有包裹物品的共布以及加固箱子用的綁帶——真田紐。包裝的材質、特點都可以表現盒內物品的價值以及佐證盒內物品的真僞。

捆綁古美術箱子用的繩子,都是防僞依據之一

這真不是我故作玄虛,而是實實在在的依據,在日本古美術收藏中他會真切地影響價格:

“雖然很多新玩家覺得木盒髒、佔地就給扔了,但實際上它們是古美術產品的重要組成部分。日本所有二手交易一樣,像PS遊戲機箱說(指外包裝、說明書完好)齊全和裸機價格完全不一樣。放在古美術裡,一個名家的物品,有這些配件和沒這些配件的價格要差幾倍甚至數十倍。”

生活在東京的古美術愛好者@乾 哲義說。

以諏訪蘇山作品的日本古美術網絡交易爲例,箱書、印章與簽名以及落款是最需要放大的地方

古美術說法的異域感激發興趣,日本旅行的購物經驗與直播間的價格差距催生消費。

但當所有消費者都志得意滿,把沉迷在直播間裡消費當作尋寶,驚呼太漏了的時候,這個市場,真的是滿足收藏癖的福利機構嗎?

必然不能。

天下無漏。

直播間裡的日本古美術,之所以能給中國消費者一種漏的感覺,是因爲背靠着一整個成熟的日本二手市場。

目前,從事古美術交易的中國直播間,主要從青島、天津和大連三個港口城市鋪張展開,裡面的日本貨物大多來自三個渠道。

其一,是來自於日本廢品回收站和搬家公司的瓷器、工藝品以及生活用品。它們在中國直播間裡被叫做散瓷,構成了很多直播間的銷售主體。

這類大多是日本家庭不要的棄物,大多品相有瑕、包裝不全或是價值不高,論斤賣,這兩年由於中國市場需求量大,客戶要求變高,市場上還出現普散、精散的差異。

“一個散瓷差不多也就塊八毛的,拿散瓷來說吧,現在一噸也就1萬-2萬塊錢左右。”在古美術領域從事8年工作的張先生這樣說。

其二,是來自於日本各類拍賣會、網拍的古美術品。它們在中國直播間裡被叫做“高貨”“精品”,主播在推銷貨品的時候也會着重強調這是拍賣會來的。

不過,與大多數拍賣一樣,日本這種倉庫拍賣也不保老,甚至沒有預展,在這裡闖蕩的從業者想要撿漏,或者說不吃藥(吃藥意爲買到假貨)得純憑本事,一些拍賣會還會收取一兩千日元的門票(有的包頓午飯)。

儘管相較於網拍,小拍要按成交價格收取30%的服務費,但仍然比前者價格更低,也更有可能撿到“漏”,這種信息差能讓他們賺到更多的利潤。

隨着戰後嬰兒潮集體步入老年,日本的很多古美術商店也會承接遺物整理工作,以便幫助子女更快速的處理財產他們在經濟增長期購買的藝術品就這樣重新流入了二級市場

不過,雖然張先生把去日本拍賣會稱之爲掃貨,但這種“掃”並不是人人都能幹,古美術生意也帶有強烈的圈子交易屬性:

“雖然很多拍賣會是誰想進都能進,但要想買到東西都得團隊行動,你日本得有人。大家拍前商量好,你拍這一堆,我拍那一堆,誰都有得賺。新人來了大家就頂價,讓他買不着東西,或者是以很高的價格買到。有的時候新人急眼,還有幹仗的事。”張先生說。

日本當地小型拍賣會現場

其三,就是國內直播間同行尾貨。

與18、19年直播熱潮時期,咋賣咋賺錢的狀況不同,眼光越來越挑剔的中國消費者對產品要求正變得越來越高,越來越多樣貌普通、品相不佳的貨物成了滯銷的尾貨,散瓷的價格也降低了近一半。

就在我跟張先生對話的時候,他告訴我說一位同行正要清理自己的尾貨,說給錢就賣,100不嫌少,500不嫌多。

在他看來,日本古美術歷經十數年發展已經來到了一個新階段,是高貨的時代,也是散戶從業者的末日:

“我聽說山東一家古美術直播間已經賺幾個億了,他們都是自採自銷,團隊運營,壓縮了不少收貨的成本。日本貨多着呢,就看你兜裡有沒有錢能拿到更多貨,像他們這樣有先發優勢的團隊,就是滾雪球就是會不斷拉開差距。”

在所有的貨品中,最好賣的可能就是日本古美術高貨。

一個證據是,一旦主播說某個東西:老、日本官窯、是孤品,便能更容易吸引中國消費者的興趣。

而商家也願意賣日本古美術高貨,所謂高貨,大多是指名家作品,它們在中國市場看上去利潤可觀。

舉倆例子:

一套品相良好的十三代柿右衛門經典畫片茶器,在日本網拍價格可能只有27000日元(約合人民幣1278元)但在中國直播間能輕而易舉地賣到2000-4000元人民幣。

而一個不帶包裝的箕面燒茶碗,也可以在主播“絕窯”的說法下賣到千元。

面對高額利潤和消費者的熱情,國內的一些人也開始動起了歪腦筋。

我國南方的一些窯口開始仿造柿右衛門的瓷器,潮汕開始製造九穀燒產品,而另一些人開始仿造清朝老錫罐來僞裝成迴流物品在直播間售賣,比如一個在直播間能賣到2500元左右的錢茂號錫罐,假貨的進貨成本僅有650元。

如果你有空逛逛日本古美術直播間,就會發現越來越多離譜僞造品充斥其中。如果不注意觀察,很容易在主播的宣傳下買到假貨。

比如下面這隻聲稱是備前燒人間國寶金重陶陽做的寶瓶,無論是共盒文字、共繩還是器物本身的氣質都與正作相差甚遠,可對於本就不瞭解狀況的新消費者來說,這種物品配上個已徵稅的假貼,總會讓他們上當受騙。

除了售假,還有利用信息差來“移花接木”。

比如一些直播間聲稱落有正字款的瓷器,來自於十三代柿右衛門酒井田正未襲名的作品。

但事實上,這個正字款作品來自一個小衆窯口,叫平戶燒嘉久正窯,是批量貨。放日本二級市場賣50元都難的玩意,中國商家就是能利用信息差將它賣到十倍以上。

因此,不管消費者覺得自己撿了多少漏,但對於商家而言真正賣漏的機率幾乎沒有。偶爾出現的所謂外行撿漏,不過是整體動態平衡盈利的一部分,實屬節目效果。

中國市場的影響,日本市場也感知到了。

面對中國消費者對日本古美術日益增長的興趣,一些日本從業者倍感痛心,他們抨擊日本人缺乏對文物的敏感度。

他們甚至引用丸山真男評價日本人缺乏歷史感的話語來批判自身民族性,試圖呼籲本國人的覺醒,留住古美術。

不過,無論你對這一消費風潮持怎樣的看法,都不妨礙這幅景象已經成爲全球化的一個證據。

從某種意義而言,這就像是一場時隔近千年的奇妙互文。

茶器是直播間里人們最有興趣的產品。

日本茶器背後的日本美學,自然和中國的文化影響息息相關,這是中國消費者初遇它時親切感的源頭。翻看東亞陶瓷發展圖,你會發現追根溯源中國終是盡頭。

可是,當你看到他們最推崇的器物是陶器茶碗、是鏽鐵蓋置、是殘破茶入的時候,猛然發現他們生產的器物裝飾元素,又與中國傳統文化不同的時候,人們便又會覺得陌生了。

從歷史的發展角度來看,中國南北朝時期就開始了瓷器出口,朝鮮半島唐末就學會了燒瓷器。而日本是中日韓三國中最後習得陶瓷製作工藝的國家。

它是通過萬曆朝鮮戰爭俘獲的朝鮮陶工,在17世紀初建立起了以有田燒爲中心的瓷器基地,才結束了進口瓷器的歷史。

日本有田是該國造出第一件瓷器的地,現在這裡的從業者都將製作者、朝鮮勞工李參平稱爲陶祖

同一時期,中國處在明清動盪期,戰爭、海禁政策,讓景德鎮出口受限。而西方世界正爲中國瓷器上癮,法國路易十五下詔要求貴族改用中國瓷器;波蘭的奧古斯都二世,拿600個士兵換了一件康熙青花瓷。

東印度公司面對這種狀況,便找到日本作爲瓷器供應商的平替。而日本爲了迎合世界市場的喜好,從臨摹中朝兩國造物開始,逐漸形成了所謂古伊萬里樣式、鍋島樣式和柿右衛門樣式三種自己的風格,並取代中國瓷器成爲了當時西方的奢侈品。

由於日本瓷器的影響,中國在康熙朝平定三藩之亂後想要重新加入國際貿易,販售瓷器,卻發現過去的設計不好使了,景德鎮因此不得不仿照日本樣式,才重新踏上掌控市場的征途。

出口歐洲的古伊萬里瓷器,注意落款寫的是“太明嘉清年制”這是因爲當時的有田陶工不瞭解中國年號,臨摹導致的錯誤

鍋島樣式

柿右衛門樣式,2016年大英博物館特意以日本製造爲題,策劃了柿右衛門的特展

不過,雖然從某種意義而言,這些瓷器是大航海時代西方瞭解東方的一個窗口,是令人豪邁的全球化證據,但這些作品並不能贏得日本原教旨藝術家的欣賞。

“有田也好,伊萬里也好,其中的確有一些不錯的作品,但悲哀的是,這樣的東西不管有多少,也都是工匠工作的結果,這並非藝術,而是一種缺乏的精神的、單純的工藝美術。正因此,這些東西滿足了美學欣賞能力較低的歐美人的喜好。即便有人下令讓我欣賞他們,我也會感到很爲難。”

在日本全才藝術家@北大路魯山人看來,這些匠氣太重的外銷瓷,就跟中國上世紀50、60、70年代出口瓷一樣,是糊弄外國人掙外匯的,並不能代表日本美學,是一種無聊的工藝品。

一位巨匠的鄙夷態度背後,正是日本器物給中國消費者的陌生感源泉。

衆所周知,日本是一個善於學習別國長處並將其融入本國文化之中的國家,也正因此,日本終會被人唾棄成洋蔥國,意思是沒有靈魂、沒有核心。

但僅就器物的審美而言,日本是有一個貫穿始終的情節的,那就是極強的消化能力。

就像日本瓷器學習了中國的青花、鬥彩,生成了有自己風格的染付、染錦工藝一樣;作爲古美術靈魂的茶道,也是消化得出的自我風格。

最能印證這一點的,是豐臣秀吉和千利休的故事。

審美是權力試圖觸碰的終極,茶道在16世紀的日本是政治工具。因爲豐臣秀吉試圖通過茶道建構一種審美取向,具體做法就是通過奢侈的唐物,也就是中國茶具展示以物載道的思想,從而確定後戰國時代的文化秩序。

豐臣秀吉搭建黃金茶室、奢侈茶具的行爲,與侍奉他的茶人千利休草菴飲茶、推崇簡樸茶具的做法產生了分歧,隨着後者審美影響力的日益增大,後世被稱爲茶聖的千利休被豐臣秀吉勒令自殺。

如今400多年過去了,統治者曾經力求貫徹的美學已經在當地變成了一種俗氣甚至是土氣,但一位茶人貫徹到死的審美,背後人不斷貫徹,又經民藝運動的強化,徹底融入了日本文化基因之中。

在很多人看來,直播就像是一次性的文化產品,登不上臺面。

但我覺得,直播的現象也是一種歷史的記憶。

就像現在直播間裡的消費者,通過對物品的好奇,從而瞭解到器物背後的全球化變革那樣:

在未來,這些直播的片段與消費的記憶,也會成爲後人,提供一塊瞭解我們當下生活和全球化進程的移動硬盤。

尤其是是當你把當下現象,和400年前的歷史銜接到一起的時候,這種迷人的趣味性會便令人對它背後的意義,深信不疑。